夏侯乾聽到這些被隐藏十數年的辛密往事,縱然菱妃聲音平靜,娓娓道來,他依然能感覺到那平淡的叙述中湧動着湍急的激流,将所有人卷在一起,随後又毫不留情,撕裂着他們各自的命運。
“杜璋去參加了招親儀式?”
“不,杜璋并未出現。彼時他隻不過是子承父業的武将,尚無參加的資格。陛下為洛河所舉行的招親,挑選的全都是大郯最優秀,最有才學的公子俊臣,一旦洛河嫁過去,也必将帶去大量的嫁妝,甚至還會有加官晉爵的機會。陛下越是将洛河推到遙不可及的高度,就越是令人欲罷不能,權欲刺激下,那些高官貴人都想來分一杯羹。洛河每日被那些人奉承讨好,疲憊不堪,别說挑選出心愛的男子,就單單要分辨他們是否真心都不能夠……”
一個人若是被虛情假意包圍久了,總會有些情緒,更别說像洛河這般直爽的女子了。
她終于發現,比西丹富庶百倍的大郯,繁華的外表下,竟隐藏着這麼多不堪和肮髒。她要在一大堆可有可無的貨色裡,去尋找自己的真心人。
說不出的失望,也說不出的傷心。
她也不過才十幾歲,從沒有這樣的經驗,也不能再躲到狼王懷裡尋求庇護,要麼放棄真愛,要麼放棄和親使命,無論哪一個,她都不想。于是她心慌意亂,弄不清現狀。
後來,她與懷帝大吵一架。
懷帝終于有些不耐煩了。他為洛河做到了一個帝王的極緻,他接她入宮,賜她珍品,替她取名,為她招親,都隻是要讓她看清誰才是她的歸宿。可她居然如此不識相,如此膽大妄為,一次次挑戰他的極限。
懷帝素來不是掩藏自己野心的人。他想要的東西,還從來沒有失手過!
“朕答應你的,朕已做到。你答應朕的,也該開始考慮了。”
“考慮什麼?你是想說,我洛河在你們大郯找不出一個可嫁之人,隻能嫁給你麼?”
“做朕的女人,你覺得委屈?”
洛河雙目閃着璀璨的光芒,道:“不錯。你要我跟你的其他女人一樣,坐在孤寂的後宮等待你的寵幸,我做不到!我是我自己的,不會祈求任何人的感情,也不會為了任何人委屈我自己的感情!”
懷帝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天真。”
在這個世上,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不管洛河嫁給誰,最後都會與其他女人一同分享。既然她注定要嫁給這樣的人,那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他?
他可以給她榮華富貴,給她萬千寵愛,給她母國庇護,然而她卻都看不上。所有女人豔羨的東西放在她面前,唾手可得,可她如視敝履。是誰給了她這麼大膽子?!
巨大的挫敗感和憤怒襲上年輕帝王那顆尊貴傲慢的心。
“若是三日後,你再挑選不出想嫁的男子,就來給朕做妃子吧。”
懷帝下了這道命令,一摔袖子走了。
洛河幾乎崩潰。她根本挑不出來,雖然有那麼多人圍繞着自己,但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影。那些人愛的,不過是她的容貌,是狼王的财物,是升官加爵……他們愛的,不是她自由的靈魂,不是她所追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但是挑不出來,就要成為懷帝的妃子,一輩子守在這沒人氣,隻有四角天空的後宮,等着明黃聖旨帶來的寵幸,圍着一個男人打轉。
想一想,洛河就忍不住渾身打顫。
她的确欽佩那個年輕帝王的魄力。
但她絕不愛他。
不愛,就不能嫁,不嫁,會使龍顔大怒,她的父王和母後,她的西丹,已經不能再承受外部的襲擊和傷害了。
洛河就是在這近乎絕望的處境下遇到杜璋的。
懷帝将她和皇後叫了過去,吩咐皇後給她講解女誡,熟悉宮内嫔妃禮制的事宜。洛河心中氣苦,恨不得把懷帝痛罵一頓,可她拗不過他,借口透氣,在殿外走來走去想對策。恰在帝後二人商議時,外面走來一個身穿鐵甲軍服的男人。
鐵甲反射着太陽的光,洛河被晃的睜不開眼,長眉微蹙,片刻後,陰影落在她臉上。擡頭看去,隻見那男人側臉俊朗,脊背筆直,肩膀又寬又闊,孔武有力,帶兵打仗過的人,總是有一股令人懼怕的氣勢,沉沉如泰山壓頂。那人也的确不苟言笑,明明是個年輕人,卻嚴肅地好似那些教學先生。
他看起來有急事,也在殿外轉悠,洛河觀察許久,忍不住與他搭讪。大概從沒見過宮中女子主動與人說話,杜璋本有些驚訝,等看清洛河的臉,他瞬間有些恍神,隻說自己有事要面見懷帝。而洛河聽他寥寥數語,猜出大約是與前線戰事吃緊的消息,需要急急報給懷帝。但是懷帝沒空見他,所以他着急。
“我與你們陛下倒是很熟,可以幫你。”
“幫我?”杜璋收回目光,半信半疑:“我不常進宮,所以不認識你。你是公主嗎?”
“我是……”洛河生生頓住,拐了個彎:“我是誰,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幫你見到陛下。你快過來。”
杜璋沉默了一下,見洛河笑得人畜無害,便走過去。
“到門口來。”洛河示意他走近點。
杜璋再往前走,走到門邊,正不解何意,忽而臀部挨了一起飛腳。
他大驚之下,踉踉跄跄進了大殿,差點撲倒在地。回頭一看,那個狡黠的女子已經閃的人影如風。
再回頭,看見帝後二人驚訝地看着他。
杜璋那一刻的心情,又是窘迫,又是震驚,又是無可奈何,頗有些複雜,然而再怎麼複雜,也隻得斂了神情,冒死将戰事禀告給懷帝。待他出來後,正要再揣摩一番聖意時,洛河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
她像尾巴一樣跟在杜璋後面,不時瞄一下他的側臉。
“你生氣了?”
“……”
“方才情況緊急,所以才會臨起一腳……我隻用了三成力氣,應該不疼吧……”
洛河不是很确定,目光緩緩往下滑,落在杜璋臀部,緊盯。
杜璋:……
咳咳。
一向以穩重鐵面著稱的臉,因為洛河的動作,微微有些發紅。
“洛河公主以後切莫再如此戲弄臣了。”杜璋言辭懇切,順手擋住洛河的目光,道:“殿前失儀是死罪。”
洛河這才移開目光,眨了眨眼:“你認識我?你這種假正經,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想戰死沙場的将臣,也會認識本公主我?你怎麼看出來的?衣服,裝扮,言行,還是這張臉?”她揉揉自己的臉,揉成了一朵包子。
杜璋再次沉默,片刻道:“陛下方才吩咐臣,讓臣轉告洛河公主,别站在外面,速速進殿。”
洛河:“……哦。”
兩人尴尬對站了一會兒,或許是尴尬令人窒息,兩人都像定身一般,誰也沒動。等太監出來叫人時,才各自走開。
過了兩日,菱妃在寝宮正在泡桃花浴,忽見洛河跑了進來,滿臉绯紅,抱住*的菱妃,告訴她自己找到了一生所愛。菱妃也高興瘋了,不顧自己衣衫濕透,逼着洛河分享細節。
原來洛河覺得杜璋此人非常有意思,趁着他進宮,每每熱衷于調戲他,不将他說到臉皮發燙不罷休。可歎杜璋從未見過有如此活潑熱浪的美姝,每被調戲,便木着一張臉不理會,隻是那臉微微發熱時,他窘迫的神情更是有趣。
他越是正經,洛河就越是胡鬧。
她越是胡鬧,就越能撥動杜璋心中那根寵辱不驚的弦,發出泠靈之音。
洛河情窦初開。
與杜璋定情。
兩個少女又笑又鬧,當時的快樂是真快樂,歡笑也是真歡笑。
菱妃為洛河找到真心之人而高興,當晚懷帝擺駕明華殿後,她趴在懷帝兇口,迫不及待分享了這個快樂的消息。
寝殿内即便不點燭火,也會在床尾挂兩顆小小的夜明珠。珠光淡淡的,落在懷帝的臉上,竟有幾分陰影。可是菱妃也沒細看。她如果足夠機警,也許能從懷帝突然僵硬的身體,緊抿的唇,以及陰沉的臉色裡發現什麼。
可她沒有,所以她再度失寵,從越上枝頭的鳳凰,變成地上的小雀鳥。宮裡人最為勢力,一旦落了勢,就是地上的泥,誰都要來踩一腳。她其實什麼也不知道,呆呆傻傻的,不知道懷帝為什麼突然就讨厭她了。
直到她在明華殿的書房裡,看到一張雪白的紙,懷帝練字所用,上面寫滿了“符莺”。
“符莺。”
“願你如同莺鳥一般,自由飛翔在天地間,無憂無慮,無拘無束。”
“願你一生得一心人,相伴到終老,無怨無憎,無悔當初。”
那字似寫了許久,墨迹卻依然很深,想是寫字之人的執念之深。
菱妃才微微有些察覺。
但她已做不了什麼了。
後來,懷帝賜婚杜璋,将和親公主符莺嫁與杜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十裡長街的嫁妝,封官加爵,光耀門楣,一時之間傳為佳話。
公主與将軍恩愛纏綿,從未紅臉。公主從未拿身份,卸下手上的玉镯,洗手做羹湯,對窗理賬簿,打理一大家子的事務。因她溫和可親,又不拘俗禮,聰明爛漫,深得滿府喜愛。不多久,便為杜璋産下麟兒,一家人喜善和樂,極為幸福。
再後來,常氏女入宮,容貌豔美,腰肢柔軟,深得懷帝寵愛,一路高升,直至升為貴妃。
常貴妃提議,杜将軍多年來才有一子,子嗣單薄,應再賜一美人,以示隆恩浩蕩。她的姐姐常麗莘便是最好的人選。
懷帝允。
*
“洛河公主一定無法容忍。”
菱妃點了點頭:“他們夫妻二人的嫌隙,就是從這裡開始的。陛下是為了懲罰洛河。他想讓她承認自己大錯特錯,她自以為選擇杜璋,就是選擇真愛,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在世俗面前,無人能抵抗這命道。聖旨一下,洛河氣得大病一場。她生活美滿,從未受此大辱,又與杜璋恩愛,怎麼也無法接受與另一個女子共享杜璋。但她已付出太多,失卻了早些年快刀斬亂麻的膽量,又舍不得孩兒,在杜璋的努力下,兩人勉強和好。真正刺激洛河的,是常夫人懷孕。那時洛河已懷了月芷,尚且不知常夫人也有孕。杜璋嚴令,不許任何人走漏消息,滿府上下都瞞着洛河。”
“當洛河看到大着肚子的常夫人時,精神便有些失常,她恍惚間什麼也顧不得了,找來紅花藥,決意打掉腹中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