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國喪的關系,晉王府裡那一班小舞妓,也都受到了影響。
不能奏樂,排舞的效果就差些,隻能各自練練基本功。
或是下腰壓腿,或是旋轉踏步,反複來去。
都是一群十來歲的小姑娘,比府裡的小丫鬟還要活潑開朗,這樣靜悄悄的哪裡忍得住?
于是時不時有人往梧桐林裡去,或是掏鳥窩,或是鬥蛐蛐。
玩的不亦樂乎。
初春一場雨落下,茂密的梧桐林裡頭,長出了不少嫩綠的枝丫。
沈風斓聽說她們常去梧桐林玩,不但沒有責怪,還命人放了一堆兔子進去。
那些兔子隻隻雪白,蹲在地上的時候,就像一顆顆糯米團子。
正是上回從宮裡抱回來的白兔,繁衍出的後代。
也不知道是雲旗和龍婉照顧得太好,還是兔子這種生物繁衍能力強,一兩個月就悄悄蹦出一窩來。
天斓居白兔為患,梧桐林地方大,正好能解燃眉之急。
那些住在梧桐林邊上的舞妓們,聽說之後都高興得不得了。
不但她們,就連府中各處的小丫鬟,不當值的時候也會跑去捉兔子玩。
梧桐林經過那次大火之後,得到了修繕和整理,不再像從前那般陰沉森然。
多了這些丫頭們進去玩耍後,更添了一分熱鬧。
春光明媚,林木複蘇,正是喜氣的時節。
忽有一日,梧桐林之中,傳出駭人的驚叫聲。
那一聲尖利的驚叫,充滿了少女的恐懼,和起承轉合的韻味。
沈風斓事後問了問,原來是舞妓中一個會唱曲兒的小丫頭。
怪不得叫得跟吊嗓子似的。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浣紗進來回話,見雲旗和龍婉在,便不敢直言。
這麼可怕的事,說出來吓着小孩子怎麼好?
便含糊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叫夢蝶的那個丫頭,在林子裡捉兔子時,見着了……髒東西。莫管事已經帶人過去認了,說像是原先在府裡伺候的丫鬟。”
這一番描述下來,沈風斓已經明白是見着什麼了。
“殿下不在府裡,我還是親自去看看為好。”
沈風斓遲疑了片刻,整了整衣襟,從榻上起身。
“娘娘,那東西吓人得很,您還是别親自去了!”
浣紗有心想勸,沈風斓卻不以為意。
“又不是我做的虧心事,怎麼吓得了我呢?”
府中發現屍體,這種事可大可小。
更何況,那片梧桐林,曾經是綠翹和黑衣人接頭的地點。
她不親自去看看,放心不下。
便留了人在天斓居中,照看雲旗和龍婉,自己帶着浣紗等人往梧桐林去了。
尚未進林子,便見一大群人聚在林子邊上,地上還蓋着一大塊白布。
那白布底下微微隆起人形,沈風斓不必想,也知道裡頭是什麼了。
不遠處,一群小丫頭圍在一起,當中是一個哭得滿臉是淚的小丫頭,看起來吓得不輕。
見着沈風斓過來,衆人連忙請安。
莫管事正不知如何處理此事,不敢把屍體随意銷毀。
想着先放在此處,等晉王殿下回來看過再處置,沒想到沈風斓先來了。
“娘娘,夢蝶在梧桐林裡發現了這具女屍。方才老奴帶幾個府裡的老人辨認過了,是從前殿下身邊伺候的玉嬌。”
能排上玉字輩的,都是軒轅玦身邊的大丫鬟,在府裡地位不凡。
她怎麼會被人埋在梧桐林裡?
莫管事繼續道:“這個玉嬌三年前,就因為手腳不幹淨被攆了出去。她一向行事穩妥,是個忠心的,老奴那時就覺得不對勁。如今想來,她死的蹊跷啊。”
一個一向行事妥帖,又忠心的大丫鬟,忽然犯了手腳不幹淨的罪名。
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她轉過頭去,看向滿面淚痕的夢蝶。
“你坐下吧,把你發現屍體的過程,一五一十慢慢說出來。”
說着又命人給她倒杯水,讓她鎮靜一些。
夢蝶一邊端着杯子,喝了一口,便道:“回娘娘,奴婢在梧桐林裡捉兔子,夢色姐姐她們要回去練功,不肯陪我玩了。我就自己在那捉,不小心摔到了泥地裡頭。”
這幾日春雨連綿,泥土地被雨水打濕,人便容易腳滑。
沈風斓朝她腳下看去,夢蝶的繡花鞋上頭,果然沾着不少泥土。
就連她的手指上,也有不少的泥。
“那兔子是抓住了,但是手掌心按在地上,卻是硬硬的。奴婢一時好奇,就把那泥巴刨了兩下,活活刨出一雙白骨手來……”
畢竟是才十三四歲的丫頭,親眼見着了死屍,哪有不害怕的?
那一聲高亢的驚叫,便是自此而來。
沈風斓點了點頭,安慰道:“好了,别哭了。人終有一死,到頭來誰不是一具骷髅?你把她從爛泥坑裡發現,能讓她的家人把她領回去好生安葬,這是功德。”
她不過兩句話,夢蝶一下子就不哭了。
與其說是怕屍體,倒不如說,她怕玉嬌的冤魂纏上她。
被沈風斓這一提點,她瞬間明白,自己是誤打誤撞做了好事。
沈風斓給夢色使了一個眼色,後者會意,扶着夢蝶回院子。
“好了,我們扶你回去歇息吧,睡一覺就好了。”
一群丫頭行禮告退,往她們的小院裡走去。
沈風斓最終把視線,落在了地上的白布。
“打開來,我看一看。”
莫管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這屍體在梧桐林裡,想是沒有三年也有兩年,早就爛得不成樣子了。您……您确定要看?”
沈風斓從袖中取出帕子,深吸了一口氣,将自己的口鼻捂上。
莫管事見她做好了準備的樣子,便朝底下一揮手,下人揭開了白布。
布一揭開,一股腐臭的酸氣立刻撲面而來,想擋都擋不住。
衆人都掩住了口鼻,浣紗跟浣葛她們,更是連看都不敢看。
沈風斓下意識閉上了眼,再睜開,才知道莫管事為什麼勸阻她。
那具屍體的确已經不成樣子了,因為草草埋在地下,各個部位腐蝕的程度也不同。
像是手腳之類,已經是森森白骨。
頭部大約有東西阻隔着,腐爛得較慢,竟然還能看到隐約的面容。
正因如此,莫管事他們才能認出是誰。
沈風斓一揮手,下人把那塊厚厚的白布,重新蓋了上去。
“這屍體起出來的時候,身邊還有什麼東西不曾?”
莫管事指了指一旁,一堆殘破的布料,堆成一個衣冠冢般的小山。
“就是這些東西,爛得不成樣子,應該是她的衣裳什麼的。裡頭倒還有兩件金銀首飾,能看出完整模樣。”
說着端上來一方托盤,上面擺着幾件普通的首飾,看得出是晉王府大丫鬟的規制。
她匆匆掃了一眼,并沒有什麼收獲,便擺手讓他收起。
這一下子,她忽然又想到了什麼。
“慢着,再拿來我瞧瞧。”
裡頭有一支銀钗好生熟悉,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
“浣紗浣葛,你們來認一認,這銀钗是否見過?”
二人雖然不解,還是上前仔細看了看。
“見過,頭一回跟着娘娘去一品居的時候,咱們不是逛遍了那一條街麼?這根銀钗,就是那金玉閣裡的樣式,别家是找不着的。”
浣葛這樣一說,浣紗也想起來了。
“不僅是那根銀钗,好像連這對銀丁香,也是金玉閣的東西。”
浣紗說的銀丁香,是女子戴在耳朵上的,一種丁香花形狀的小小的耳飾。
如果說一根銀钗是巧合,那兩樣首飾同是出自金玉閣,必然不是巧合。
為什麼晉王府一個被攆出去的丫鬟,身上有兩樣甯王的産業裡的首飾?
“這個玉嬌從前,到底是偷了府裡的什麼東西?”
沈風斓不禁好奇,詢問着莫管事。
不知是時間久遠,還是對丫鬟們的事沒留意,莫管事竟一時答不出來。
倒是芳姑姑還記得。
“回娘娘,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是當時還在殿下身邊的綠翹姑娘,說玉嬌偷拿了她的首飾。玉嬌說她沒偷,綠翹卻一口咬定。”
“後來在玉嬌的包袱裡頭,果然搜到了綠翹的首飾。好像就是這些東西……”
最後大丫鬟敵不過通房丫鬟,綠翹赢了,玉嬌被攆了出去。
沈風斓心裡有了個數。
當初在梧桐林裡與綠翹接頭的,是衛皇後的死士。
那些人聽命于衛皇後,也聽命于從前的太子,有時還聽命于甯王。
而綠翹到底是誰的人,她一直沒有深究過。
今日一看這兩樣首飾,她便清楚了。
綠翹是甯王的人。
甯王在晉王府的手爪,遠比她想象的,伸的長。
至于梧桐林大火那樁事,他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尚未可知。
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有些厭煩。
這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隻會讓她感到惡心。
“罷了,通知她的家人,把屍首領回去吧。”
這些肮髒的事情,她不欲多管。
擡腳往外走的時候,還不忘丢下一句——
“畢竟在殿下身邊伺候過,給雙倍的安葬銀子。”
待到晚間軒轅玦回來的時候,聽莫管事說了這件事,心下有了數。
“本王記得,玉嬌那個丫頭生得好一些,綠翹時常不忿。”
所以她把自己的首飾,塞到玉嬌的包袱裡,制造出玉嬌偷盜的表象。
或許玉嬌發現了她的某些怪異,逼得她攆人還不夠,還要殺人滅口……
誰能想到,最後她也死在了梧桐林裡,還是死在他們自己人手上。
而當初用來設計誣陷的首飾,卻成了今日的證據。
讓甯王在沈風斓眼中,更加不堪的證據。
莫管事喏喏應着,又道:“娘娘似乎很不高興,還命老奴把梧桐林徹底翻查一遍,免得還有什麼東西在裡頭。”
“這是應該的,順便再裁減一些林木,改種矮灌木吧。”
梧桐樹太過高大,幾株還好,多了起來就遮擋了日光,顯得陰郁。
在這個世上,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往往有陰暗滋生。
“是,老奴這就命人着手去辦。”
隔了一天,晉王府裡就響起了伐木的聲音。
這些梧桐木,自晉王府還沒圈起來的時候,就已經長在這裡了。
棵棵高大挺拔,砍下來是極好的木材。
沈風斓特特要了一株,命人做一個小一些的秋千架子,就按着天斓居裡那一架做便是。
雲旗和龍婉随她,也喜歡蕩秋千。
原來那一架稍大了些,她怕兩個孩子摔下來。
索性做一架矮一些的,專門給他們玩。
這倒提醒了軒轅玦,這些砍伐下來的梧桐木,還可以别有用處。
他先是象征性地,給衛皇後的陵寝送去一些,用來做墓道門或是陪葬棺椁,都是極好的。
畢竟是在國孝期間,不宜大興土木,若是借為衛皇後盡孝的名義就合适多了。
緊接着,他又命人挑出好的來,往福王、恒王等各兄弟處送了一份。
齊王年紀已達,大約過了今年的生辰,聖上就會想起讓他出宮建府了。
這些上好的木材,正好能給他派上用場。
連甯王府都收到了一份,看起來卻有些諷刺。
梧桐木?
晉王府裡除了那片梧桐林,就隻有沈風斓的天斓居,才有梧桐木了。
看這些木材的長勢,隻有那片梧桐林裡的,才有這麼高大。
軒轅玦是在暗示他什麼嗎?
甯王看着那些木材,眸子微眯,暗藏不悅。
還是在警告他,他從前在晉王府安插人手之事,他已經知道了?
“殿下,這些木材如何處置?”
晉王府特特送來的,所有皇子都有一份。
元魁心裡犯了難,甯王就算再不喜歡,也不能丢出去吧?
“送到驿館去吧,給樓蘭使臣布置的院子裡,正好缺了幾件上好的桌椅。”
甯王一揮手,簡簡單單解決了此事。
除了各皇子的府邸之外,諸如太師府和定國公府,還有詹世城的新府邸也都收到了。
詹世城一向樸素節儉,收到這一批木材十分高興。
他這新府邸裡頭要添置的物件多,正愁沒錢買好木料,晉王府就給他送來了。
軒轅玦得知之後,又另外給他多送了許多。
“就知道在本王面前哭窮,父皇三天兩頭賞賜你,你當旁人都不知道嗎?也罷,你那些銀子就留着娶媳婦好了。”
軒轅玦打趣着他。
聽說他這新府邸裡一應的人事,都是南子衿替他用心操辦的,連下人都是一個個精挑細選出來的。
他年紀也不小了,從前府裡的日子,過得一團亂麻。
哪個官宦人家的府邸裡,堂堂三品朝廷命官,還要親自下廚煮飯的?
更何況詹世城還是朝中棟梁,聖上面前的紅人,封侯的大将詹世勳的弟弟……
有了南子衿幫忙,他的日子過得才像話些。
詹世城知道他的意思,卻總是含糊地敷衍過去,并不表态娶親之事。
他的心裡,始終還有個人。
算算日子,南青青腹中的孩兒,也快要出生了……
各家都送了之後,還剩下好些。
京中便有許多高門府第,借着些許關系,厚着臉皮上門來求。
倒不是稀罕這些木料,而是因為,這可是出自晉王府的木料啊!
聽聞當初沈風斓,就是住在梧桐林邊上,才懷上的雲旗和龍婉。
那段曾經在京城之中,流傳得沸沸揚揚的晉王府滅門案裡,清清楚楚地說着呢!
興許這些梧桐木也有門道,能夠帶上生龍鳳胎的福氣,也說不準。
沈風斓聽聞此事,連忙派人去告訴莫管事——
東西可以送,可千萬不能把梧桐林的樹,全都砍光了。
總要留一些用來觀賞,順便冬日擋風,夏日遮陽之用。
心中卻暗想,那些上門來求木的人,要是知道梧桐林裡剛挖出一具女屍,不知道還會不會覺得有福氣?
晉王府四處送梧桐木的事情,傳到了市井之中,果然又叫人想起了兩年前。
那樁晉王府滅門案中,晉王夫婦凄美絕倫的感情,大火漫天的浪漫……
啧啧,真像是戲台上唱的那樣啊。
茶館裡頭,一群市井小民圍坐一處,将此事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
“哎,你們還記得,那年在春風樓上說書的那個先生不?就靠說晉王府這一段,日進鬥金呢!”
有人忽然回想起往事,提起了那個日進鬥金的說書先生。
“嗐,那誰不知道呢?當年我帶着婆娘去春風樓聽了兩回,我家那婆娘啊,聽一回流一回眼淚……”
那個說書先生講晉王英雄救美,沈側妃火海嬌弱美态,講得實在是好。
令人拍案叫絕!
提起這話頭的那人又道:“那個說書先生改行寫話本子啦!據說他當年書說得太好了,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姐特意請他入府去說,還給了他一大錠金子。”
說書先生與富貴小姐,這兩者扯在一處,叫人生出暧昧的想頭來。
“寫的什麼話本子?哪家書攤有賣?我也去買一本看看!”
一個說書能說得那麼好的人,自然有些才華,寫出來的話本子一定不差。
前頭說話那人嗤了一聲。
“還等你去買呢?他那書寫的是他的真實故事改編,剛編出來刷了第一版,就被搶購一空了!幸好我有個遠房舅舅是做印刷的,這才給我留了一本。”
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袖子,裡頭發出書頁清脆的聲響。
“好兄弟,快拿出來大家一起看看啊!”
其餘幾人紛紛催促他,那人得意夠了,這才慢條斯理地把書掏出來。
隻見那書冊的扉頁上,赫然幾個大字——落魄書生與美貌小姐不得不說的二三事!
一看這書名,就讓人迫不及待想讀。
衆人紛紛伸手去搶那書,那書的主人連忙護在懷中,碰都不讓他們碰。
“這書又印第二版了,過不了多久能出來。你們别搶我的,自己買去!”
“我把銀子撂下了,你去給你那個遠房舅舅,讓他再印第二版的時候,千萬給我留一本!”
……
沈風斓一向愛看書,天文地理,資政兵法,幾乎沒有她不看的。
那些武俠傳奇、花妖狐媚的話本子,她偶爾也看。
這一回外書房裡頭,進了一批新的話本子,莫管事屁颠屁颠送到天斓居來。
“娘娘,聽說這一本南陵小小生的大作,十分好看。才一印出來,就被哄搶一空了。”
沈風斓不由好奇。
她看過的話本子裡,那些作者的名字都十分熟悉了。
有個叫炒芹菜的,最愛寫些大家族男女的混亂情事,總能催人一把辛酸淚。
還有個叫伊人歸的,據說是個女作者,最愛寫有權有勢的美男子,為一個女子争鬥不休……
從來也沒聽說過,有一個叫南陵小小生的作者。
“這個南陵小小生,還能比炒芹菜更受歡迎?”
她接過那話本子,一看書名叫落魄書生與美貌小姐不得不說的二三事,差點噴出一口茶來。
“怪不得他這話本子火,原來書名起得如此惡俗,又惹人心癢不得不看。”
她随手翻開一頁,開頭就是一個落魄書生,不得已以在酒樓說書為業。
偶然一次說了個滅門案的故事,日進鬥金,由此引起了一位千金小姐的注意。
那千金小姐用一錠金子,将他接進府來聽書……
慢着,這個故事,怎麼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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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自黑了一把,還黑了一把古典文學的前輩,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南陵小小生)。
并無不敬之意,伊人是十分喜愛和尊重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
小可愛們猜猜,炒芹菜是指的哪個古代文學作家?哈哈哈。
再附一遍伊人的讨論群号,571307626,敲門磚為書中任一人物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