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打在芭蕉嫩綠的新葉上,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蕉葉之側,一樹繁密的海棠,競相綻放,紅梢枝頭,擠擠挨挨。
胭脂般的淺紅色映着嫩綠芭蕉,在微雨蒙蒙之中,顯得格外好看。
一旁淺木色的秋千架上,不知何時爬上了細碎的牽牛,随着秋千吱吱呀呀地搖晃,倒别緻有趣。
秋千架上,廣袖長裙曳地的少女,鬓邊插着一對細細的金絲長簪,在臉頰邊垂下直落到雪白頸上。
她腳尖輕點,自顧自搖晃起秋千,裙擺下的雙腿一蕩一蕩。
“娘娘,沈大奶奶來了,馬車就在府門外。”
“來了?”
秋千架上的女子躍起,沈風斓明眸泛出光亮。
她生産後在王府中又熬了一個寒冬,好容易到了開春,終于能往府外走走了。
今日三月初三上巳節,京中每逢此節,不論世家大族還是市井寒門,妙齡女子都會到京郊踏春。
那些未婚的女子還要帶上香燭香案,在林邊河邊祭祀花神,以求得一個如意郎君。
這種特殊的時節,京兆尹府都會派出衙役在京郊巡邏,以防不測。
這是一個絕對安全的時機。
沈風斓便邀了大嫂木清華,同往京郊遊玩。
浣紗早往馬車裡裝上了許多香燭——
倒不是為了求如意郎君,而是要陪木清華往南海寺拜觀音。
去寺廟或是野外沈風斓無所謂,隻要能讓她走出晉王府,她去哪兒都自在。
她一早就梳妝打扮齊全了,在秋千架上坐了一會兒,聽得木清華到了便往外走。
“娘親出門去了,天黑之前定會回來,你們不許苦惱。”
她闆着臉,做出一副嚴肅的模樣,對奶娘抱來的雲旗和龍婉道。
他們兩出生兩個月了,如今身子壯實了許多,精力旺盛,鐘情于哭鬧。
尤其是龍婉,仗着自己比雲旗先天結壯,哭起來幾乎可以掀翻屋頂。
沈風斓越來越為她擔心,一個小姑娘家這麼能鬧騰,将來要把夫家禍害成什麼樣?
罷了罷了,那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兩個孩子睜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沈風斓,好像聽得懂她說什麼似的。
雲旗對她傻傻一笑,小嘴一咧,嘴角流出了晶亮的液體。
龍婉隐約點了一下頭,一轉臉看到雲旗的傻樣子,伸手在他腦袋上一拍。
兩個奶娘忙抱着孩子拉開距離。
說來也怪,兩個小小孩子有什麼仇,龍婉卻見天要打雲旗。
而雲旗似乎對此完全沒有感覺,總是任由龍婉打,自己隻會流着口水傻笑。
雖說孩子還小出手根本沒力氣,但是雲旗是長子,身份貴重,身子又生得比龍婉弱,奶娘們都有些擔心。
有人和沈風斓提議,不如把他們兄妹倆分開?
沈風斓想也沒想,“不行。”
這些重男輕女的人,若是一旦把兄妹倆分開,定會偏向于雲旗。
不如現在同起同坐的好,何況雲旗是哥哥,被妹妹那麼打一下子又能怎樣?
小題大做。
沈風斓在兩個孩子頭頂都摸了摸,又親手替雲旗擦了擦嘴角,而後帶着浣紗她們出了天斓居。
太師府的馬車停在門前,木清華的臉從車簾後探出一角,朝她點頭示意。
沈風斓點了點頭,自上了馬車,兩車一前一後朝京郊而去。
今日朝京郊去的馬車多如牛毛,木清華在馬車中坐着,身旁的丫鬟與她說話解悶。
“奶奶,咱們是不是備太多東西了?方才瞧見晉王府那邊的馬車,也預備了甚多呢。”
這麼多的香燭銀兩,就是十個婦人去求佛也夠用了。
何況去的是南海寺,要拜的是送子觀音……
“二姑奶奶才生了一對兒龍鳳胎,想是不求子的罷?”
丫鬟說的二姑奶奶,就是沈風斓。
木清華聽得求子二字有些羞赧,佯怒去擰那丫頭的嘴,“胡說些什麼,南海寺就隻有送子觀音一尊佛像不成?”
她看了看馬車後頭堆的那些香燭,若有所思道:“那些是定國公夫人特意送來的,說是二妹妹多災多難的,既然去了佛寺,就要多拜拜佛才好。”
丫鬟是木清華從娘家帶來的陪嫁,對沈府的事情還不太熟悉,聞言有些驚訝又有些羨慕。
“國公夫人對二姑奶奶可真好啊,奶奶好福氣,嫁到這麼個和樂融融的府第來,連國公府那邊的關系都這樣好。何況既沒有兇惡的婆婆,也沒有難纏的小姑。”
她的繼婆婆小陳氏與她年紀相當,兩人相處親如姊妹,并沒有婆媳的規矩束縛。
沈風斓是個好相與的小姑,府裡隻有一個三小姐沈風翎,一個區區庶女自然不敢來讨嫌。
最關鍵的是,她的夫君沈風樓一表人才,年輕有為,将來大有可圖……
世間女子能做到木清華這樣的,也算是此生無憾了。
木清華眉頭輕蹙,忽然想到了她出門前與小陳氏的談話。
小陳氏命人把陶氏送來的香燭等物給她看,又吩咐她好生把東西都裝上馬車。
她沒想到自己和沈風斓約着去拜佛,竟然連定國公府那邊都驚動了,還送來這樣多的東西。
東西并不昂貴,其中的心意才貴重。
“婆母,為什麼二舅母這樣疼愛二妹妹?親生的女兒也不過如此了。”
小陳氏是定國公府出身,對此略有些了解,“國公爺和堂姊兄妹倆感情極好,堂姊去後,國公爺就把對妹妹的感情,都放到斓姐兒身上了。”
“可是國公夫人和大婆母隻是妯娌,和二妹妹并沒有皿緣關系……”
小陳氏向外頭看了一眼,悄悄壓低了聲音,“你不知道吧?從前堂姊在時,國公爺曾想讓斓姐兒和轼哥兒定親,他們兩還有一隻玉佩和扳指,是一塊璞玉上雕出來的……”
沈風斓,和陳執轼。
試想以當時兩家的關系,這樁婚事自然是兩方都歡喜的。
可惜大陳氏早逝,兩個人都還小,這事就耽擱了下來。
等陳執轼大了該考慮這個問題時,那邊聖上賜婚的旨意也下來了。
說來,那時賜婚的還是甯王,是正妃。
木清華輕輕搖了搖頭。
她出嫁之前,家裡就叮囑過她,關于沈風斓的賜婚千萬别去打聽。
甯王正妃也好,晉王側妃也罷,那都是聖上賜的。
誰也不能對聖上的決議置喙。
初春景色,美如畫卷。
從城門一路西行,入眼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黃澄澄得晃人的眼。
依稀可見花叢中稀稀落落的少女,摘花賞春,有些嬌羞地擺起香案來。
一路從車簾間隙裡朝外頭看,沈風斓心情悠然,不自覺地輕哼起小曲兒來。
再走遠些,便看見一條小河蜿蜒流淌,河邊圍起了五顔六色的屏風。
一旁三五成群的世家女子,摘花焚香,嬉笑玩鬧,又被家中的老媽媽們提醒着規矩,掩着嘴竊笑吐舌。
這樣熱鬧的場景,讓她不禁想起了長公主府的送春宴。
那已經是去年春天的事了。
短短一年的時間,她從金尊玉貴的太師府嫡小姐,成為晉王的側妃妾室。
從名滿京城的高門貴女,成為旁人非議揣測的對象。
沈風斓三個字,有人愛有人恨,提起來都是諱莫如深的模樣。
好在一雙祥瑞的龍鳳胎出生,所有曾經投在她身上的污點,似乎都由一場瑞雪洗淨了。
如今春暖花開,一切似乎都不複存在。
念及此,一時感慨良多。
“小姐,南海寺就在前頭啦!”
浣葛的聲音有些興奮,沈風斓憋悶了多久,她就也憋悶了多久,如今像是小鳥出籠一樣歡喜。
沈風斓看向浣紗,就連她眼中也透着喜色。
“早知道你們都想出來玩,就該把紅妝和小衣她們都帶出來才是。”
聽她這麼說,浣紗忙道:“小姐把我們都帶出來了,誰來照顧大公子和大小姐?”
浣葛也點了好幾下頭,“是啊,大不了下次小姐再出門,就帶她們伺候吧……”
說到後頭聲音越漸弱了,顯得有些言不由衷。
她的那點小心思,沈風斓哪裡會不知道?
纖指一點她的額心,“好了好了,我什麼時候出門不帶你們倆過?越發小氣起來了。”
紅妝和小衣也是她信得過的人,到底比不上浣紗和浣葛,是她的陪嫁丫鬟。
二人一路跟着她也吃了不少苦,始終對她不離不棄,她焉能不看重她們?
所以她把紅妝和小衣留在府裡,幫着古媽媽和奶娘照看兩個孩子。
沈風斓的态度,晉王府衆人是看在眼裡的。
在天斓居,浣紗和浣葛二人俨然是副小姐,衆人都格外尊重她們倆。
說笑了幾句,馬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跟在車外的粗使婆子打開了車門。
“娘娘,到山門下了。”
浣紗揭開車簾先下來,婆子便走到後頭去,知會木清華所在的馬車。
一走到山門前,木清華的神色瞬間恭肅了起來。
長長的石階上,女客衆多,有拜完下山的,更多的是正要上山朝拜的。
這些人中也有麻布粗衣、荊钗绾發的平民女子,也有衣着光鮮、金銀滿身的權貴人家。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兩個穿着青布缁衣的女尼走了下來,見着沈風斓二人,口中念着阿彌陀佛。
“王妃娘娘,沈大奶奶,請。”
沈風斓吃了一驚。
這是佛寺并非庵堂,怎會有女尼在此?
木清華先反應了過來,“二妹妹不知道嗎?出門前婆母交代過的,這南海寺因為來訪的女香客最多,所以有女尼迎客更為方便。”
沈風斓讪讪一笑,“我雖長在京中,卻甚少出府,一并未曾來過這些佛寺。”
心中未免有些不屑。
佛門清靜之地,僧人四大皆空,哪來的什麼方便不方便?
若心中存着這些方便不方便的念頭,就不是真的信佛,還拜什麼呢。兩個女尼極有眼神,看得出沈風斓有些心不在焉,一路上便隻引着木清華說話。
走過長長的石階到一處大殿前,巨大的爐鼎立在她們眼前,香火之氣濃重。
沈風斓略挪開一步,看到爐鼎之後,巍峨牌匾寫着送子觀音殿。
她好奇地朝木清華面上一看。
難道她這位大嫂,面上就寫着求子二字?
木清華被她看得羞赧,想要開口邀她進殿,又找不到由頭。
要怎樣勸說一個,剛剛生下一對龍鳳胎的女子,和自己一起拜送子觀音?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沈風斓先開了口,“大嫂嫂,我在府裡待得怪悶的,想在附近走走,就不陪你拜佛了。”
木清華求之不得,她有些要對神佛說的話,當着沈風斓的面還真不好意思說。
“那你别走太遠了,讓浣紗她們陪你逛一會子,别累着了。”
那女尼順勢道:“後院西廂房已經給二位貴人安排好了,王妃娘娘一會兒逛累了,盡可到廂房歇息。”
“有心了。”
沈風斓略一點頭,徑自朝人少僻靜處走去。
“你們倆就不必跟着了,我想自在走走。”
浣紗和浣葛大眼瞪小眼,有些手足無措,“小姐一個人走,那哪兒成?”
“不是一個人,”沈風斓朝四周望了望,“殿下的兩個暗衛在,隻是我們看不見罷了。”
她又道:“替我在佛前點一盞海燈吧,備了這麼些香燭銀兩,你們也不嫌重得很?還不快花出去。”
浣紗想到沈風斓生産那日,兩個暗衛的身手,的确不需要她們擔心。
自家小姐這不喜拘束的性子,她們心裡也明鏡兒似的。
浣紗也不執拗,“小姐想在哪位觀音大士前供海燈?若要求平安,聽說楊柳觀音殿最靈。”
沈風斓轉過身去,望着後山一片新綠,神思悠遠。
觀音有三十三法相,楊柳觀音為首尊,此外還有卧蓮觀音、提籃觀音、龍頭觀音……
其中有一位号稱是最慈悲美麗的菩薩,在佛經之中,她身着白衣站在彼岸,以慈悲之眼,引導衆生脫離苦海。
“到多羅觀音殿吧,是給柳煙點的。”
如果這世上真有神佛,她希望多羅觀音的慈悲之眼,能度柳煙亡魂。
脫離苦海,來生再無懼怖。
她朝後揮了揮手,廣袖蹁跹,慢悠悠地向着後山踱去。
許是因為南海寺香火鼎盛,就連後山也道路分明,一副人迹常至的模樣。
道路之間樹木稀疏,新發出的嫩綠色枝芽,顯得格外清新。
她慢慢朝裡走,雙腳踏在柔軟的土地上,時不時會踩到幾株新發的小草。
青草的香味纏繞在她鞋尖,細密的織錦雲底些,猶如踩在雲端。
沈風斓忽然停了下來,大口地呼吸了一把。
山野的氣息,和府第裡移植的花木,終歸是不同的。
便是仙鶴這般充滿野意的鳥,被豢養在大宅之中,也失了一去不複返的仙氣。
還不如這林間枝頭小雀,叽叽喳喳的模樣不太高雅,卻自在悠閑。
都說燕雀安知鴻鹄之志,鴻鹄又怎知燕雀之逍遙?
她輕輕一笑繼續走着,寬大的裙擺落在地上,沾上了一層薄薄的春泥。
不遠處,傳來木魚敲擊聲。竟不是南海寺的方向。
難道南海寺附近,還有其他的寺廟不成?
木魚聲斷斷續續,聽不出什麼規律。
不知怎的,那樸拙淳厚的音色,聽得她莫名心安。
她向着木魚聲的來源走去,隻見一座小小的古寺,掩映在稀疏的菩提樹間。
青灰色的外牆下暮氣沉沉,寺外坐着一塊巨大的岩石,在山林中顯得格外突兀。
她細看了那岩石,上面長着青綠的苔藓,覆蓋了石頭的本色。
這當口,那斷斷續續的木魚聲,竟徹底斷了。
她轉身朝老舊的寺門走去。半敞開的木門,像是寺中先知,早已預見了有客到訪。
她屈起二指,待要扣門,忽又放了下去。
“吱呀——”
木門被推開,發出古老的聲音,拉長了一段光影。
這座老寺讓她覺得格外輕松自在,是那種不需要扣門,便可直接走進的自在。
入眼是一方小院,兩邊廂房。
往裡走,寺廟正殿上,供着一尊泥胎的闊口大肚神像。
一個清瘦的小僧從後院繞了出來,乍一見到沈風斓站在那裡,腳步一頓。
很快又恢複如常。
他雙手合十禮道:“施主何處來?”
沈風斓也對他行了一個合十禮,“山下來。信步至此,被木魚聲引了進來。”
說罷又覺得不妥。
對佛家之人,她是不是該答“從來處來”?
那小僧聞言隻輕輕哦了一聲,又道:“方才敲木魚的是小僧師叔祖,就在後院。”
他伸手向後頭一指。
沈風斓點了點頭,看向座上的大肚佛像,“敢問小師傅,這可是彌勒佛尊相?”
那小僧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顯得格外純淨。
“世人皆把彌勒佛像塑成布袋和尚的模樣,怎麼反倒把布袋和尚認成彌勒佛了?”
他側了側身,示意沈風斓看背後,佛像之後,果然背着一隻幹癟的布袋。
這就更奇怪了。
“我從未見過,有哪座寺廟供的是和尚,不供神佛的。”
沈風斓莞爾一笑,朝着佛像合十行禮,“恕我眼拙,錯認了大師。”
那小僧聽沈風斓說前一句,以為她不屑于參拜區區一個和尚,沒想到她朝着佛像行禮,姿态十分恭敬。
小僧笑得腼腆了起來,“施主也對布袋和尚有所聽聞麼?”
世俗之人隻知神佛,對布袋和尚知之甚少,何況是閨中女子呢?
沈風斓抿唇一笑。
“我有一布袋,虛空無挂礙。展開遍十方,入時觀自在。”
那小僧聽罷此詩,連贊了幾聲好,喜道:“怪不得師叔祖說,是有緣人到此。”
這下輪到沈風斓吃驚了。
“你師叔祖如何知曉?”
“師叔祖敲着敲着木魚,就讓小僧出來迎客了,時常如此。”
怪不得,方才這小僧走出來看見他,并不十分吃驚。
這樣一座山野古寺,人迹罕至,突然見着她一個錦衣華服的女子,原該驚訝才是。
如此看來,不見一見他口中這位師叔祖,倒是白來一遭了。
她繞過佛像,跨過一道小門,向着古寺後院而去。
入眼是一株巨大的菩提樹,枝幹粗壯,茂盛的雲蓋壓得厚實。
一旁有個胖大老者坐在井邊洗腳,寬大的褲管高高挽起,認真得像是許久未洗過腳了。
沈風斓随口問道:“老人家,京城之中,怎會有生得如此繁茂的菩提樹?”
菩提是天竺神樹,随着佛教傳入中原地區,倒是引進了些。
可惜此樹喜熱不耐寒,無法在中原地帶長存,種在兩廣一帶反而存活了不少。
她進來前就看到了幾株稀疏菩提,沒想到在後院之中,竟還有這麼茂盛的一株。
真是别有洞天。
老者轉過頭來,揭下頭上蓋的一塊破布,露出溜圓的光頭。
他眼亮如星,鼻若懸膽,闊口大耳,朝着沈風斓一笑,恰似座上的布袋和尚。
“你問我,我卻問誰去?不如我去問問它。”
他擡起腳來,那雙腳大如蒲扇,趿着草鞋站了起來。
自他揭開頭頂破布時,沈風斓就猜測到,他大約就是小僧說的師叔祖了。
再聽他這一句聽似荒誕不羁的話,就更确信了。
他說的“它”,難不成是這株菩提樹?
胖大的和尚走到菩提樹底下,叽叽咕咕了一會子,又走了回來。
沈風斓一時興起,饒有興緻道:“敢問山人,它是如何答的?”
胖大和尚瞥了她一眼。
“它說,它樂意。”
沈風斓竟然沒憋住,噗地笑出了聲。
“山人莫非,就是方才殿中小僧所稱的……師叔祖?”
這樣一個荒唐不羁的胖和尚,當着她的面洗腳,還要把她的問題向菩提樹發問。
一句它樂意,至情至性。
若他就是小僧口中,有先知之明的師叔祖,那就有意思了。
胖大和尚這才行了一個合十禮,低頭的時候下颌有三層下巴,“正是貧僧。施主這邊請。”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指向一架葡萄藤下的石桌石椅。
不等沈風斓擡腳,他自顧自走了過去坐下,又翹起一隻腳來。
用方才蓋在頭上那塊破布——
擦腳。
沈風斓強忍住沒有問他,那塊布是做什麼用的。
到底是擦頭的,還是擦腳的。
胖大和尚擦幹了腳,又提起桌上的紫黑色吊壺,朝大瓷碗裡倒了兩碗茶。
“來喝茶。”
他随意招呼着沈風斓,好似兩人是久别重逢的故人,而非初次相識。沈
風斓心中升起一絲惬意。
如果說沈風樓和陶氏她們,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待她最好的人。
那眼前的胖和尚,就是讓她最輕松自在的人。
所有的恩怨情仇在這裡,似乎都化為了輕雲。
她緩緩地坐上石椅。
一股獨特而又沁人心脾的清香,慢慢從大茶碗裡溢出。
粗糙的大碗裡,飽滿的茶葉舒展開來,茶湯金黃濃郁。
沈風斓端起碗來,在面前晃了晃,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一個山中古寺,一個邋遢的胖和尚,竟有這樣好的茶?
哪怕放在晉王府裡,也是難得的上等茶葉了。
啜着清茶,聽着耳畔山間鳥鳴,望着遠山層巒疊翠。她感受到了難得的清閑。
“若要問山人這古寺有多少年頭了,山人可還要問問寺牆?”
這回胖和尚也不耍她了,隻道:“聽聞有數百年了,你瞧,那邊的矮牆老得受不住雨水,上月就塌了。”
說着又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貧僧還小,哪裡知道這許多。”
和尚看面貌有四十上許,可方才的小僧稱他師叔祖,想來實際不止這個歲數。他怎麼可能還小呢?
“山人高壽?”
沈風斓一路走來是有些渴了,喝了半碗茶,毫不嫌棄地又給自己添上。
胖和尚瞥了她一眼,見她自斟自飲甚是悠然,眼底露出些許贊賞之意。
“貧僧自己也忘了。”
說着站了起來,朝着空曠的後院大喊道:“無法,給師叔祖拿些茶果來!”
這世上竟有人連自己的歲數都能忘記麼?
沈風斓吃驚不已,一轉頭,看到方才見過的小僧捧着食盒走來。
想來胖和尚口中的無法,就是這個小僧。
這是什麼怪法号?
“小師傅法名無法?”
小僧放下食盒,朝着沈風斓雙手合十。
“正是小僧法号。”
說罷打開了一層食盒,裡頭鋪着幾個小巧的草綠色團子。
“這是小僧親手做的青草團子,配上清茶是最好的,施主請嘗嘗。”
胖和尚有些不耐煩,徑自伸手捏了一個團子,送到寬闊的口中。
“咕噜。”
一個青草團子下了肚。
無法漲紅了臉,“師叔祖,這是請施主吃的!”
他都壓榨自己給他做了多少青草團子了,怎麼還沒個足厭?
眼看無法要惱了,沈風斓也捏起了一個團子,湊到嘴角咬了一口。
青草淡淡的甜味,配上團子軟而彈性的口感,十分可口。
她贊道:“嗯,很是香甜。”
無法白淨的面皮終于褪下了惱怒的紅。
他再行了一個合十禮,轉身離開了後院。
沈風斓看着他背影,随口問道:“無法的法名是山人起的罷?”
胖和尚正抓着兩個青草團子,一起往嘴裡塞,聲音嗚咽含糊。
“就是貧僧起的。這樣好的法名,他還不喜歡。你說說……唔,這法名好不好?”
“金剛經中有一句極妙,無我像,無人像,無衆生像,無壽者像。既然萬法皆空,無法又有何不好?”
沈風斓啜了一口茶,“就是乍一聽,有些……”
胖和尚吞下兩個團子,“有些啥?”
“無法無天,有些放蕩不羁,倒像是山人你的法号。”
“哼,”胖和尚氣得連青草團子也不吃了,“我倒想,偏我師父那個老秃驢,給我起了個俗名。”
沈風斓差點笑噴了茶水。
頭一回見着,有和尚自己說秃驢的。
“是什麼名?”
“法源。”
這個法号讓沈風斓感到莫名地熟悉。
到底是在哪聽過呢?她飛快地在腦中回憶,終于想了起來,試探道:“此處是……法相寺?”
法源連自己的年歲都記不清,哪裡還記得這寺叫什麼名字?
他撓了撓頭,“大約是罷,從前門上挂了那麼個牌匾,好像是寫的法相寺。”
“牌匾呢?”
“有一年冬天太冷了,劈了當柴火燒了。”
“……”
甯王給自己引薦的,就是這麼個不靠譜的胖和尚?沈風斓甚是不解。
甯王那樣的天家貴胄,會跑到這種小破廟來嗎?
還說法源是大師,她看法源就是個邋遢随性,又貪吃又胖的老和尚。
嗖的一聲,法源又捏走了一顆團子。
沈風斓朝食盒裡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盒中隻剩下最後一個團子,孤零零地躺在裡頭。
法源邊吃邊含糊道:“今日是怎麼了,又來了一個搶團子的。”
說着把食盒朝沈風斓推了推,“快吃吧。”
她就吃了一個,剩下的都進了法源肚裡,故而最後一個他讓給了沈風斓。
沈風斓側耳細聽,并未聽到寺外有什麼動靜。
鳥鳴依舊。
她看着法源眼饞兮兮的樣,又往回推了推。
“君子不奪人所好。”
法源一喜,“那貧僧就不客氣啦!”
待那最後一顆團子也下了肚,微弱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依稀聽見無法的聲音。
“……在後院,殿下請。”
随後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清楚地在耳邊響起。
沈風斓這才相信,法源的确有先知佛法。
隐約感覺到,有個人站在她身後,目光正落在她後背上。
她沒有回頭。
她知道這個人是誰。
“法源大師。”
音如其人,溫潤如玉。
“你來得真不巧,無法新做的青草團子,剛被這位施主吃光啦。”
法源抹了抹嘴角,帶下一小塊可疑的草綠色污漬。
沈風斓:“……”
他說的出口,也得甯王殿下信才是。
軒轅澤衣角一拂,坦然在一側坐下,“不妨,有茶足矣。”
他自顧自拿了一個大瓷碗,朝裡頭倒了半碗茶,對沈風斓道:“太師府一别,久未見沈二小姐了。”
“當日在太師府,殿下給我那張燙金佛箋,想不到今日會在此處相遇。”
法源一笑,眼睛被臉上的肉擠成一條線,像極了座上的布袋和尚。
沈風斓忽然有種感覺。
他是知道的。
軒轅澤轉向法源道:“大師,本王帶了幾個匠人來替你砌牆。”
後院有道矮牆塌了,法源說順其自然,軒轅澤卻以為應該砌上。
果然一聽這話,法源哼哼唧唧地站起來,朝後頭跑了去。
邊跑邊大喊,“你們住手,别弄壞了貧僧的牆!”
胖大的身形敏捷地奔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二人眼中,看得沈風斓目瞪口呆。
這是她見過的,最靈活的胖子。
法源這一跑,隻剩下沈風斓和軒轅澤,兩人對坐在葡萄架下。
沈風斓笑道:“法源大師說他有八十春秋了,我瞧着怎麼不像?”
軒轅澤有些詫異,“他是這樣說的?”
“那他怎麼對本王說,他記不清了呢。”
沈風斓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瞧他的神态不像作假。
“殿下是如何識得法源大師的?”
“本王少年之時,在這山林隐蔽處迷了路。天下着大雨,找不着親随和侍衛,正巧遇見了法源大師。”
“他邀本王到寺中小憩,閑暇中一番談話,方知佛法奧妙。”
沈風斓點點頭,“原來如此。”
她是知道軒轅澤信佛的,隻是不知道原來他初近佛法,竟是因為法源。
“沈二小姐又是如何到此處來的?本王來此那年,寺門上牌匾就已經不見蹤影了,現下知道此處名為法源寺的人并不多。”
沈風斓知道他是誤會了。
“我并非是為着殿下給的帖子而來,隻是在山腳南海寺覺得無趣,信步走來罷了。”
軒轅澤倒沒有自作多情的羞惱,仍是一副謙和溫潤的神态,“如何無趣?”
沈風斓随口道:“處處透着俗氣二字。”
軒轅澤示意她繼續說,一邊舉碗喝茶。
粗糙的大瓷碗在他手中,仿佛金樽玉爵般精緻。
他修長的指節肌膚白皙,卻有幾處凍裂的紅瘡,顯得格外突兀。
沈風斓忽地想起,他在正月初一那日被派去安撫災民之事——
代天子撫恤災民。
她心中一動,嘴上接着方才的話說了下去。
“分明是佛寺,偏叫幾個世俗眼的女尼迎客。處處周到,比高門府第的大丫鬟還有眼力。”
隻看那兩個女尼,沈風斓就沒心思往殿中去了,一并連佛像也懶得一見。
想也知道,必是金玉滿身的高高座相,半分仙氣也無的觀音。
軒轅澤抿着茶,對沈風斓的随口一言,格外上心。
想不到堂堂太師府的嫡小姐,竟然有這番超脫世俗的眼界。
“南海寺香火鼎盛,世俗之人來來往往,自然隻能以世俗眼相待。”
沈風斓自嘲一笑,“也是。那些高門貴女有求于神佛,這些尼姑僧道自可以有求于她們,很公平。”
你要神佛為你謀事,我便要你囊中金銀為我所用。
神佛淪為交易的工具,還談什麼靈驗不靈驗呢?
她忽然覺得,讓浣紗她們在寺中替柳煙點海燈,真是多餘之舉。
“佛本慈悲,人的交易或不交易,不會左右佛的意志。”
這話說得極有佛心。
沈風斓瞥他一眼,“那殿下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我,殿下的意志是什麼?”
那句你心所憂,亦我所憂,究竟是何意?
軒轅澤道:“說了這麼多,還未恭喜你平安誕下龍鳳胎,此事沈三小姐功不可沒。”
她眉頭一皺,“沈風翎?是你——”
“是我。”
怪不得沈風翎年初一就敢到晉王府來挑事,還唯恐天下不亂地帶上了衛玉陵。
完美地避開了軒轅玦進宮參拜的時間,這樣的缜密又大膽,不像沈風翎的行事作風。
她一直沒有工夫理會此事,沒想到竟是軒轅澤的手筆。
“這麼說來,我還得感謝甯王殿下?感謝殿下為我招惹了一個大麻煩。”
這個大麻煩,就是衛玉陵。
原本在長公主府,她挑動衛玉陵對她出手,而後順勢落水,就有些對不住她了。
軒轅澤倒好,把害她早産這個鍋又甩到了衛玉陵頭上。那她豈不是要恨死自己了?
“隻要你一日不和晉王撇清關系,這個麻煩你就甩不掉,有沒有早産那一出都是一樣。若不借她的手,你還想用什麼法子早産?”
“不論什麼法子,都洗不清那層,隐隐約約的污水。”
沈風斓很想反駁他,卻找不到理由。
他說的沒錯,以衛玉陵對軒轅玦的癡狂,隻要她在晉王府一日,衛玉陵就會仇恨她一日。
借衛玉陵的手鬧早産那一出,既能把她的名聲洗白,也能給衛玉陵一個警告。
這是最好的法子,她想不到,軒轅澤替她想到了。
“殿下總不會告訴我,你隻是為了幫我才這樣做的?”
“為何不會?”
他很快地反駁了她,“難道在你眼中,本王定有别的目的嗎?”
沈風斓被他直直地看着,一時語塞。
不為幫她,難道是為了陷害衛玉陵?
以他的手段,想對付衛玉陵這樣的草包,不需要這麼麻煩。
“殿下城府高深,深不可測,我又豈敢大意?”
無論何時何地都不驚不躁的氣度,在朝堂之上苦心經營的人脈和賢名。
明明知道她嫁與軒轅玦的原因,還要出手幫她,為她洗淨名聲。
他這是為什麼?
“什麼深不可測,不過是謀求生路罷了。一個沒有地位、不得聖寵的皇子,若還不為自己打算打算,豈不是任人宰割?”
“殿下的出身雖比不得太子和晉王,也不過是僅次于他二人,何必妄自菲薄?”
軒轅澤諱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
“原來你不知道,賢妃并非本王生母。”
原來。
這樣的大事,軒轅玦竟然從沒有跟她提過。
“也難怪,這件事宮中知道的人并不多。那時四弟尚幼,未必記得真切。”
他沒說出口的是,以軒轅玦的性情,就算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
他一向是驕傲不可一世的。
倘若軒轅澤的生母是個低位妃嫔,将孩子給位分高的賢妃撫養,這也是有可能的。
但宮中鮮有人知,這就說明,他的生母,不是被丢在什麼隐蔽之處,就是早就過世了。
怪不得,他說要為自己謀求生路。
沈風斓一時有些歉疚,“殿下的母親……”
“很多年前就逝世了。”
果然。
“賢妃娘娘就算位分再高,隔着一層皿脈,也難盡為人母的心。不過……”
“本王始終心懷感激,多虧賢妃娘娘膝下無子,才會收養本王,免于本王孤苦無依。”
沈風斓道:“賢妃娘娘她,對殿下不好麼?”
“好?”
“她是一個,永遠不會真心對别人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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