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望月是江湖女子,白芨隻是丫鬟,見到百姓們對明郡王府感激擁戴,都隻覺得高興,根本沒有想到這麼深層的關系,一下子整顆心都沉了下來。
“要不要奴婢出去提醒郡王?”白芨低聲問道。
水濯纓搖搖頭:“不必了,出去提醒反倒是暴露了痕迹,暫時也不用跟哥哥說。橫豎這場面已經被水宣瀚看見,再掩飾其實也沒有多大作用,之後如果有麻煩的話,恐怕很快就會發生,哥哥自己也會明白。”
除夕之夜本來大家一片高高興興,現在完全被她掃了興緻,氣氛沉重緊張,她剛才已經有點後悔了。這事兒跟齊望月和白芨她們沒太大關系,本來連她們都可以不必知道的,先好好過個年再說。
這時明郡王府的馬車已經到了鐘瑞大街中央的觀景樓前面,水今灏等人進了側樓,後面的百姓們才漸漸停下了歡呼聲。
在這裡可以看見坐在主樓最高處的水宣瀚和莫皇後,水濯纓不着痕迹地往上望去,水宣瀚正對着下方鐘瑞大街上的滿街百姓,側臉看過去若有所思,倒也看不出别的太多态度來。
然而,她很快就知道了她預料得半點不錯。
大年初三之後,百姓們紛紛再次忙碌起來,卻發現隻是過了一個年,情況就已經天翻地覆。
制作玻璃的主料,石英砂子,要從海邊和河邊的采沙場運過來,所以都是官府統一提供的。現在官府從百姓那裡收購玻璃的價格壓到了隻有以往的一半,但石英砂的價格卻往上漲了足有好幾倍。
這樣一來,他們再生産玻璃根本賺不到什麼錢,等于是給官府白白做工。但官府卻定了指标放在那裡,每天必須生産出多少塊玻璃,做不出來就要問罪。
這已經不是在為民緻富,而簡直和奴役百姓沒有什麼兩樣,百姓們頓時怨聲載道。
這時候民間又有流言冒出來,說這一切都是明郡王府故意操縱的。先是假裝無私地把制作玻璃的方法公布出來,讓百姓們争先恐後地去生産,順便博個好名聲。然後再讓朝廷壓低收購價格提高原料價格,這中間牟取的暴利和朝廷平分,其實本質上就是在民間找了一大批廉價勞動力,用來大發橫财。
其實這種流言隻要仔細想想就會發現根本站不住腳。一來明郡王府根本不缺錢财,二來就算想錢想瘋了,直接辦一批玻璃作坊,以傭工的形式強行低價招收百姓進去做工就可以了,賺錢一樣地賺,還沒這麼多麻煩的彎彎繞繞。
但流言這種東西向來是三人成虎,百姓們又是在巨大的心理落差之下,哪裡想得到這麼多。一想到除夕夜裡衆人們還對明郡王府滿懷感激,夾道歡呼,結果一轉頭明郡王府就做出這種榨取民脂民膏的事情來,自然是格外憤怒。
明着不敢如何,暗着卻有太多方法來發洩不滿。今天明郡王府大門前堆了一堆臭氣沖天的死魚死蝦,明天王府裡的采買下人出府一趟不知道被誰揍了一頓回來,弄得王府裡所有人都不敢輕易出門,生怕走在大街上就被人砸爛菜葉子臭雞蛋。
水今灏一向霁月光風,并不擅長玩弄陰謀權術,但也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隻覺得對水宣瀚極為失望。
以前水宣瀚作為夏澤太子的時候,他雖然跟水宣瀚性格不合,兩人的關系至少還算是友好的,他也願意輔佐水宣瀚好好當這個皇帝。
現在水宣瀚因為明郡王府在民間的聲望高了,便對他起了忌憚打壓之心。這其實倒也還沒什麼,畢竟沒有哪個皇帝能無動于衷地看着底下的臣子大出風頭,招攬民心,使點手段打壓一二也是帝王心術的一部分,無可厚非。
但水宣瀚打壓便打壓,用的手段卻是靠奴役百姓來敗壞明郡王府的名聲,這一點便讓他覺得無法容忍。
這說明水宣瀚不明白國富民強才是立國之本的道理,也并不把下面的泱泱萬民真正放在心上。今天不過是為了打壓他,就不惜利用大批百姓來當槍使;以後有更大更難的權術問題需要解決時,臣民都不過是他手中随意玩弄的棋子,不知道會被犧牲掉多少。
水宣瀚剛剛登上皇位不過一個月,稍微一試便試出了本性,這樣一個皇帝,讓他怎麼用心去輔佐?
“先不管水宣瀚那邊如何。”水濯纓對水今灏說,“我們總不能任由明郡王府的名聲這麼臭下去,不然以後連門都出不了了。”
水今灏歎了口氣:“你打算怎麼辦?”
“把玻璃的制造方法公布給所有國家。”水濯纓沉聲說,“這一來夏澤沒有任何優勢可言,也不能靠着生産玻璃賺錢,說明郡王府想要剝削百姓牟取暴利的流言自然會不攻自破。百姓們雖然失去了一項賺錢的生計,還是免不了會抱怨明郡王府,但不會像現在這樣懷着這麼大的怒氣。”
她這個方法是玉石俱焚的方法,大家都别想得好,雖然狠了點,但是最為可行的辦法。因為明郡王府不可能去向百姓辯白解釋說壓榨他們的完全是朝廷,隻能讓百姓自己明白這一點。
當然,這樣一來他們就是公然宣示對抗水宣瀚這個夏澤皇帝的打壓,也意味着他們已經不再忠于皇權。
水今灏有些猶豫。一旦走上這條路,隻能往下越走越遠,無法回頭,最後和水宣瀚勢不兩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選擇。”水濯纓說,“激流勇退,解甲歸隐,從此不問軍事政事,大概能讓水宣瀚放心,不會對你動手。”
得了天下當上皇帝,卻對當初追随的開國元勳們起了疑心,深恐這些功臣們功高震主或者是恃功傲主,謀反奪取皇位,因而對開國元勳進行屠戮清洗的,曆史上屢見不鮮。最典型的就是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和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們沒有幾個能得以善終。
水濯纓和水今灏不一樣,她沒有任何封建忠君思想,有人要對她不利,無論位置多高勢力多大,她都敢去對抗。
水今灏自然也不是什麼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人,但跟她觀念不同,要他接受這種一般古代人看來是大逆不道的謀反奪權之事,恐怕需要一定的心理建設。
水今灏沒有說話,俊朗的面容上露出極其複雜的掙紮神情,仿佛内心在進行着激烈的厮殺。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之後,最終還是歎息一聲,揉了揉眉心。
“先照你說的來吧。我本來并不想和皇兄翻臉,隻是……要我卸甲歸隐,我也做不到。我會盡力先去勸說皇兄,如果皇兄能理解醒悟,明白我并無不臣之心,那便最好不過。如果實在不能明白……你放心,我并非愚忠之人,也不會引頸就戮。”
水濯纓知道他這是終于做出了決定,雖然可能心裡還沒有過去這道坎,還抱着有退路的一線希望,但已經讓她暗中松了一口氣。
說水宣瀚能明白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個當皇帝的要是能這麼容易被說通的話,曆史上也沒那麼多被屠戮的功臣,也沒有飛鳥盡良弓藏這個說法了。
如果水今灏要歸隐,她也不是不能接受,隻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無論歸隐到哪裡,永遠也脫不開這個塵世。沒有權勢的保障而歸隐,那就像是一塊被藏起來的魚肉,雖然别人拿刀砍你的可能性會小很多,但是真砍下來的時候,你根本無法抵禦和反抗。
她甯願當刀,也不願意當這塊藏起來的魚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