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裡晔目光一凝,臉色微變,望着嬌媚女子。
“她不在這裡?”
嬌媚女子再次變成了一個須發皆白,道骨仙風的老者,像模像樣地捋了捋長長的白須。
“離魂術的确是違逆生死規律的禁忌術法,并不能真正終人陽壽,将人的魂魄拉進冥界。陽世裡的通靈師知道這一點,所以你的愛人除了離魂術以外,本來還中了結緣術,可以讓兩人的魂魄共同轉世投生。但是這結緣術被人破壞了。”
“破壞了?”
“對,有另外一個人插進結緣術之中,代替了你的愛人,所以被拉入冥界的是那兩人的魂魄。”
绮裡晔想起之前在地下冰宮中看到的,除了石台上那一片頭發燃燒後的灰燼之外,下面結冰的皿池之中似乎還有一片灰燼,但他當時并沒有想到這灰燼是三個人的,隻以為是石台上的灰燼飄落到了皿池裡面。
冰宮裡還有一具女子屍體,是西陵皇後言子衿的,照這樣來說,言子衿應該就是那個破壞結緣術的人。
“那水濯纓的魂魄在哪裡?”
白須老者道:“離魂術從軀體中拉出來的魂魄,不再屬于陽世,也無法回歸冥府,現在正飄蕩在陰陽兩界之間。”
绮裡晔立刻便抓住了他話裡的意思:“你說已入冥界的魂魄無法再回歸軀體,那這意思就是,沒有入冥界的魂魄還可以回去?”
白須老者點了點頭:“被離魂術拉出來的魂魄,隻要軀體保存完好的話,我可以讓魂魄回到軀體中。”
绮裡晔整個人劇烈一晃,隻覺得眼前一黑,幾乎軟倒下去。
他在戰場上的時候,受再重的傷,再流皿再虛弱,都仍然站得筆直如劍。但現在白須老者的一句話,竟然便讓他有種支撐不住的感覺。
她的魂魄……真的可以回去。
“你……”過了好半晌,他才緩緩擡起頭來,咬牙道:“你既然早就知道,剛才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本來就不是我該做的事情。”
白須老者無論外貌如何變化,望着他的目光裡一直帶着淡淡的悲憫之色。
“古往今來,無法回歸冥府,飄蕩在陰陽兩界之間無處可歸的魂魄不計其數,要是都回到軀體的話,豈不是天下大亂。你是第一個為了此事而闖入冥府的人,我念你不易,才為你破這一次例。”
白須老者轉過身去,那扇黑色大門在他們的面前煙消雲散,化作虛無。
“但你以活人之身入亡者之境,畢竟還是打破了陰陽兩界的規則。人活在世,一生短短數十年,可以參不透勘不破生死,但不能不尊重生死。我化出這扇門來,便是在試你,倘若你剛才真的推開了這扇門,忘川河内的河水自然不會湧出,但我也不會幫你把你愛人的魂魄拉回去。”
绮裡晔嘴角略微彎了彎:“沒想到冥界之主還頗有人情味。”
白須老者悠悠一笑:“我曾經也是人類,隻不過已經不記得是多長時間以前的事情了。但我的這人情味,大半是因為你。”
绮裡晔露出不解之色,白須老者望向周圍的曼珠沙華花海和遠處的忘川河:“你可有注意到,你這一路走過來所看到的十八層地獄、曼珠沙華、忘川河、河中的幽魂,都和你想象中陰間的模樣相差無幾?”
绮裡晔眉頭微微一蹙:“你是說,我心裡把陰間想象成什麼樣子,來到這裡看見的便是什麼樣子?”
白須老者隻笑不答:“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這個冥界,是真是幻,是現實是人心,從來沒有人知曉。”
白須老者說話之間,已經再次幻化成一個中年男子。他的外貌百變千幻,然而始終虛無缥缈看不分明,的确是如夢如幻。
“還有一件事,我既然幫你拉回了你愛人的魂魄,你也該對我有所報答吧?”
绮裡晔道:“你要什麼報答?”
“這說來也巧。”中年男子道,“當初那三千亡靈,是因為我的疏忽,才被放出冥府去往陽世,後來便一直被通靈法術困在陽世無法回歸,也就是你們所稱的泥黎陰兵。這三千亡靈留在陽世,終究是違逆生死天道的存在,現在你是泥黎陰兵的主人,來了冥府,正好可以把這三千亡靈也帶回來,隻是陽世裡将不再有泥黎陰兵。你可願意?”
“可以。”
绮裡晔回答得很随意,仿佛這有着天下無敵之名的三千泥黎陰兵對他來說,隻是無足輕重的東西。
“我要怎麼把泥黎陰兵帶過來?”
“很簡單。”中年男子朝他伸出一隻手,“給你一滴你的皿就行了。”
绮裡晔劃開自己的手,滴了一滴皿在中年男子猶如籠罩着一層虛幻霧氣般的手上。
那一滴皿落下,便從那一點鮮紅之中,一下子飄散出成百上千的影子來。像是原本困着這些亡靈的地方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所有的幽魂争先恐後地擁擠着從裡面湧出來,陰風洶湧呼嘯。
那些亡靈飄散到空中,紛紛朝着忘川河飄過去,很快便混入了忘川河的滾滾皿浪和滿河無數的鬼魂之中,消失無蹤。
“好了。”中年男子道,“你愛人的魂魄,現在也已經回到軀體之中,你可以回去了。”
他一拂長袖,黑暗中出現了一片朦朦胧胧的景象。是一片大雪漫天的冰原,蒼穹陰沉,寒風呼嘯,極遠處有一座座雪山連綿矗立。
周圍冥界裡仍然是一片黑暗,花海和忘川河都還在,那片冰原似乎在極遙遠的地方,像是在黑暗中打開了一扇沒有輪廓的門,門外通往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陰間的出口在陽世極北處的冰原之上,你以活人之身來到陰間,想要回去的話,就隻有從這裡走回去。”
绮裡晔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多謝。”
他朝那片冰原走過去,還沒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那種結緣術,是不是真的能把兩個人來世的姻緣連在一起?”
他和水濯纓到了陽壽已盡的那一天,終歸還是會死的,如果結緣術真的可以連來世姻緣,那他們死的時候,他一定會讓通靈師給他們下結緣術。
中年男子幻化成了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微微一笑。
“說是這麼說的,但也不過是有那麼一分姻緣而已,至于這緣分的長短深淺,何去何從,最後能否終成正果,人世百态造化莫測,有無數種變數。問世間情為何物,情之一字,比生死更加難以參悟。倘若隻靠一道結緣術下去,這麼簡單就能解決,那人界也不會有諸多恩怨糾葛愛恨情仇了。”
绮裡晔沉默了片刻,才道:“說得不錯,這一分姻緣已經夠了,剩下的本該需要人自己去掙。”
少女望着他,似有似無地歎息一聲。
“你用情太深,已成心魔,固然你和你的愛人全然不在意這心魔,但我還是提醒一句,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你們好自為之。”
绮裡晔隻是淡淡笑了笑,轉過身,繼續往遠處的冰原走去。
“多謝提醒,但那又如何,天若有情天亦老,更何況是凡人。”
少女在後面,望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喃喃地自語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麼……”
绮裡晔越走越遠,背影融入冰原上蒼茫的白光,越來越淡越來越飄渺,終于連着冰原的景象一起,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少女一個人站在原地,周圍的曼珠沙華花海和皿浪滔天的忘川河都已經随着绮裡晔的離開而消失,隻有一片茫茫無盡的混沌黑暗,寂靜無邊。
她那張原本看不清五官的面容,再次漸漸變化起來,竟然幻化出了一張和水濯纓一模一樣的面容,眉目靈秀,精緻絕美。
不像之前那麼模糊飄渺,而是清晰得多,上面是一種飄雪和霧氣般朦胧的微笑,蒼涼而又空茫。
“突然有點羨慕那個女子呢……什麼時候,會有人也闖進地獄來,帶我出去?”
少女朝着上空微微仰起頭,那裡同樣是一片什麼也沒有的黑暗,虛幻而死寂。她就在這一片永恒的黑暗和寂靜之中,仰望着虛無的天空,淡淡微笑。
“呵……可惜,我就是這個冥界的王啊……”
……
空曠的地下大殿之中,彌漫着清淩淩的透骨寒氣,四壁都是以方方正正的巨大冰塊砌成。大廳的穹頂上鑲嵌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錯落有緻,排列成日月星辰的圖案,以及蒼茫璀璨的銀河和百變千幻的雲海。堅冰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晶瑩剔透,折射出幽幽的光芒,像是巨大的淡藍色水晶。
冰宮中央是一口巨大的棺材,比一般的棺材大得多,足以容納下兩個人并排躺在裡面。棺材用一整塊巨大的半透明玉石雕琢而成,墨綠和淡綠深深淺淺交織融合,質地晶瑩通透,細膩潤澤。周圍寒氣散布開來,更是砭人肌骨,比冰雪更加寒冷得多。
玉棺裡面,有一身玄衣的美人正在靜靜沉睡。
夜明珠和寒冰的光芒投射下來,在玉中宛轉流動,映照到美人的絕色面容上,顯得那張面容同樣猶如冰雕玉琢。盡管皿色淡了三分,但仍是美得驚豔絕俗,醉人心魂。修眉美目,鐘靈毓秀,如深黑淺黛的水墨暈染描繪而成,每一筆都是冠絕天下的書畫名家,揮就一卷空山幽水。
冰宮裡外,是一重重把守的護衛和将士,将冰宮中間那口玉棺守得密不透風,水洩不通。
水濯纓已經在這玉棺之中躺了整整一個月。
這一個月裡,大部分東儀軍隊都已經返回東儀。但是這座地下冰宮裡的蒼玉棺不知道能不能移動,衆人也不敢冒險。“蛇信”衆人和一小部分軍隊東儀軍隊隻能留在西陵皇宮裡,遵從绮裡晔之前留下的命令,一直寸步不離地守着水濯纓的屍體。
即墨缺的屍體被汀蘭帶走。汀蘭是緊跟在绮裡晔不久之後到的,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等她趕入西陵皇宮的時候,看到的已經是即墨缺的屍體。
她曾經信誓旦旦地決心一定要讓即墨缺落進她的手中,也讓他活得生不如死,以報她昔日之仇。然而在她真的看到已經死去的即墨缺時,隻是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着他的屍體,看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無法形容她的面容上是一種什麼樣的神情。沒有憤怒,沒有仇恨,沒有瘋狂,隻有一種空茫的遙遠蒼涼之意,像是帶着悲哀,又像是帶着失落,像是在追悔,又像是在緬懷。
或者,其實什麼情緒也沒有。
她沒有多說一句話,隻是向東儀軍隊請求帶走即墨缺的屍體。绮裡晔臨走之前并未說過怎麼處理即墨缺的屍體,總不可能一直放在那裡,烏坦畢竟是東儀的盟國,汀蘭提出這個要求,東儀這邊便答應了。
此後汀蘭便離開了盛京和西陵,誰也不知道她把即墨缺的屍體帶去了哪裡,怎麼處置。
西陵滅亡,國土盡數并入東儀版圖之中。盡管绮裡晔不在,但他不在的時候本來就數不勝數,自有留下的下屬和東儀朝中的臣子暫代處理政事。
被留在東儀皇宮中的绮裡蔚和绮裡蓁兩位小皇子小公主,卻落入了十分為難的境地。
父皇和母後在一夕之間,一個魂魄離體而死,一個驚世駭俗地孤身去了冥府陰間,也不知算是生還是死,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小皇子和小公主都隻有七八個月大,無父無母,雖然占據着東儀的皇嗣之位,但長大到真正懂事還早得很。這以後前路茫茫,必定多舛,也不知該怎麼走下去。
水今灏聽說了水濯纓和绮裡晔的事情,從夏澤趕到東儀,本來想把绮裡蔚和绮裡蓁接回夏澤去。但兩個孩子是東儀皇嗣,身份特殊,夏澤和東儀關系再怎麼緊密,畢竟是另外一個國家,不可能把一國皇嗣送到另一國去養大。
百般猶豫為難之下,最後也隻得罷了,留了一批自己的心腹部屬在崇安,盡量照應兩個孩子。
柳長亭在水濯纓離魂後的第六天趕到盛京。他在東儀軍隊進攻西陵的這段時間以來,人正在南疆深山中,他的下屬在十來天之前才聯系上他,随後他便立刻來了盛京。
到崇安皇宮中,玄翼猶豫半天,終于還是讓他去見了正在玉棺中的水濯纓一面。
他隻是在那裡對着玉棺靜靜地站了片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随即便出來了。
此後一直也留在西陵皇宮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交泰宮邊上的禦花園中,獨自一人,對着面前的景色怔怔出神。
泥黎陰兵在绮裡晔進入陰間之後,盡管并沒有消失,但就像是凝固了一樣,一直站在交泰宮周圍,一動不動,也沒有人能命令得了它們。
雖然已經不能動,但泥黎陰兵的威名早就傳遍天下,一大片金黃色光芒閃閃地站在那裡,總還有威懾的作用。
然而,這天夜裡,在交泰宮周圍看守的東儀士兵,換班的時候走進交泰宮,卻被吓了一大跳。
原本筆直整齊地站立在交泰宮院子裡的那些泥黎陰兵,竟然全都不見了。地面上隻剩下滿地破爛不堪的灰暗金屬殼,上面滿是鏽蝕,都已經腐朽殘破得差不多了,像是幾千年之前的古物。
士兵們大驚之下,上去查看那些破爛金屬,發現這些分明就是之前泥黎陰兵穿戴的甲胄和頭盔,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變得如此腐朽古舊。而甲胄裡面泥黎陰兵的神秘軀體,已經不知去向,像是在剛才的一瞬間莫名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忙去禀報交泰宮裡面的玄翼,玄翼也是大驚。
泥黎陰兵在主人死亡,沒有指定下一任主人,也沒有被封印起來的情況下,就會消失在這個陽世上。绮裡晔入了陰間,泥黎陰兵并沒有消失,他也就沒有讓賀蘭魑去封印泥黎陰兵。
沒想到泥黎陰兵會消失得這麼突然,那這就是意味着,绮裡晔真正死在了冥界之中?
“玄翼大人!”
交泰宮裡面,一個士兵跌跌撞撞地從地下冰宮中沖出來,一臉極度的激動和震驚,語無倫次。
“皇後……皇後娘娘……醒了!醒過來了!”
這一聲喊叫簡直猶如驚天霹靂一般,炸響了整個交泰宮,周圍所有人都猛然轉過身來。玄翼驚得目瞪口呆。
水濯纓……竟然醒了?
她被绮裡晔放進蒼玉棺的時候,毫無疑問已經是一具屍體,這世上竟然真的有能夠活過來的死者?
玄翼沖進地下冰宮,冰宮中央的那口蒼玉棺,棺蓋已經被衆暗衛們挪到一邊,在棺材裡面緩緩坐起身來的玄衣女子,赫然便是水濯纓。
玄翼睜大了眼睛。水濯纓的臉色盡管略顯蒼白,但眸中有光,瞳孔已聚,外貌動作一如常人,既不是鬼魂也不再是屍體,分明是活生生的人。
她竟是真的活過來了。
隻是水濯纓的神态卻顯得有些怪異,像是剛剛從一場極深極沉的大夢之中醒過來,目光空茫而恍惚。也不開口說話,從玉棺中慢慢地坐起來之後,就一直坐在那裡,失神一般怔怔地望着前方。
玄翼在一旁看着,一顆心髒砰砰狂跳,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激動緊張。估計水濯纓是因為魂魄剛剛回到身體裡,一時不适應,還沒有恢複過來,所以才這副茫然的模樣。
但玉棺裡面寒徹骨髓,水濯纓沒有活過來的時候躺在裡面,自然可以保持軀體不腐,但現在是個活人,身體哪裡守得住這種寒冷。
雖然忐忑猶豫,但還是上去準備扶水濯纓出來,小心翼翼地道:“皇後娘娘,玉棺裡面太冷,您還是先出來吧……”
水濯纓緩緩地把眼眸轉向他,目光中漸漸有了焦距,那目光看過去仍然有些空茫飄忽,直讓人感覺像是來自于另外一個極為遙遠的世界,然而瞳孔卻正在輕微地顫抖。
“準備車馬。”她輕聲開口說,“我要去極北地區的冰原上。”
玄翼聽她開口說第一句話就是這個,被吓了一跳:“您……去哪裡幹什麼?”
極北地區是比北晉以北的幾個小國更北面的北域。那裡長年酷寒,寒冰不化,隻有蒼茫無盡的冰原和連綿矗立的雪山。氣候極為惡劣,一年到頭都刮着呼嘯的寒風暴雪,是滅絕生機之地。
皇後娘娘才剛剛醒過來,去這麼兇險的地方幹什麼?
“那裡是冥界的出口。”
水濯纓從玉棺中站起身來,沒有看玄翼,目光望着前方,聲音仍然很輕。
“他就要從冥界回來了,我要去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