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亭本來是想阻止采菁去找水濯纓,但采菁一看他命在旦夕的樣子,根本顧不了那麼多,一看見他倒下失去知覺,立刻就沖了出去。
這兩天裡他雖然陷入昏迷,但還殘留着少許知覺。“秋水為骨”能夠影響人的精神狀态,他隻感覺他陷入了無數個深不見底的夢境,接連不斷,一個比一個真實。以緻于時間在變幻莫測的夢境中仿佛變得無比漫長,世界也随之而紛繁錯亂,不知道什麼是虛幻,什麼是真實。
那些夢境有美好的,有痛苦的,有驚險的,有悲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來了的緣故,到了後來,他似乎能感覺到她在身邊的存在,幾乎每一個夢境裡,都有她。
柳長亭微微笑了一笑。他的臉色仍然有些蒼白憔悴,但那笑容卻猶如清風流雲一般,從空谷中徐徐而來。
“多謝。你也救我一次,我的救命之恩,你現在已經還了。”
柳長亭沒醒來的時候,水濯纓待在那裡不覺得有什麼。現在面對着他,本來以為自己會尴尬得要飛起來,結果才發現并非如此。
柳長亭似乎就是有這種奇異的能力,無論是什麼樣的情況下,面對着他都不會感覺到尴尬,跟平常的任何時候一樣自然而舒服。
“先不說這個。”水濯纓說,“我讓大夫進來給你看看。”
老大夫進來給柳長亭探過脈,總算确認他的身體已經沒有大礙。體内雖然還有餘毒,隻要靜養一段時間,再用些常見的清毒解毒藥材,注意飲食調養就可以了。
柳長亭第二天就可以正常起身走動,隻是還不能劇烈動作,隻能留在小院中。
他們住的這個小院子是一家酒垆的後院。跟绮裡晔在中原各個城市裡面的住處比起來,五湖山莊在城裡的據點明顯低調得多,更有大隐隐于市的感覺。院子裡永遠飄散着一股糧食的香氣和濃酽的酒香,外面當街的酒垆裡人來人往,夥計們舀酒倒酒的嘩啦啦聲音不絕于耳。
五湖山莊的衆人都把水濯纓視作莊主的救命恩人,對她十分熱情。水濯纓本來也是打算在外面多躲一段時間,不想太早被绮裡晔找到,幹脆便在這裡多留了兩天。
她問起柳長亭為什麼會中“秋水為骨”這種劇毒,柳長亭搖頭笑了笑。
“是我的不小心。五湖山莊不久前得到了一張蚩羅墓的地圖,上面指明蚩羅墓在燕嶺中,這個信息不小心洩露出去,不少江湖中人都有所耳聞,後來就有人說真的在燕嶺東部看到了蚩羅墓現世。我帶着人去燕嶺,在瀚州城被同為蚩羅墓前來,想要搶奪地圖的江湖中人偷襲了,就是那個時候中的毒。”
“蚩羅墓?”
水濯纓有些詫異。柳長亭一邊幫她倒茶一邊道:“你應該也聽說過蚩羅墓吧?”
“聽說過。”
水濯纓是在上次查出貞慶公主的來曆時,搜集的關于蚩羅族的信息。蚩羅墓是蚩羅族滅亡之後留下來的一座上古大墓,規模極為龐大,裡面埋葬了蚩羅的多位王族,以及數不勝數不可思議的驚天寶藏。
這個時空裡,世界上的黃金儲量要遠比水濯纓的那個世界要高。傳說中蚩羅墓裡面有着數以億兩計數的黃金,墓穴裡的牆壁、天頂和腳下的地闆都是由黃金鋪就,柱子和台階等也全部由黃金砌成。
還有無數稀世珍寶,寶石珠玉、器皿古玩、雕刻字畫……是常人連想都不敢想象的天文數字的财富。上古時期遺留下來的古物在現在價值極高,普通人随便得到裡面的哪怕一件,幾輩子都不愁吃穿。
蚩羅族的統治時期是一個神秘色彩濃重的曆史階段,充滿了奇迹般的事物,以及不為世人所知的奇異術法。這些術法現在隻存在于偏遠地區,而且殘缺不全,不過是上古時期遺留下來的一點點皮毛而已。蚩羅墓裡應該也有留存下這些術法能力的記載,要是能夠得到并且使用的話,同樣是價值不可估量的無形财富。
最最著名的應該就是那一支傳說中天下無敵的泥黎陰兵,裡面所有将士都是無皿無魂,無痛無懼,不老不死,不傷不滅之身的軍隊。蚩羅族滅亡的時候,泥黎陰兵全部被封進了蚩羅墓中,就像是秦始皇陵中給秦始皇陪葬的兵馬俑一樣。
泥黎陰兵既然不老不死不傷不滅,那在蚩羅墓裡封存了數千年,現在應該也還是安然無恙。
蚩羅族當年靠着這支無法戰勝的軍隊,所向披靡,掃平并統治整個中原,所以便有了得泥黎陰兵者得天下的傳言。最高的權力,比任何财富任何術法都要來得重要,所以這支泥黎陰兵,應該是蚩羅墓裡面最最吸引人的東西。
數千年來,有無數批人去尋找過這座傳說中的蚩羅墓,也有無數傳言說在某個地方發現了蚩羅墓的蹤迹,但從來沒有人真的找到過,甚至連位置在哪裡都無法确定。
這片大陸那麼廣闊,沒有被人踏足過的偏遠無人區多得是,一座在地下隐藏了幾千年的古墓哪裡有那麼容易被發現。
水濯纓當時看到這些野史記載的時候,隻是當故事看的,并沒有當真。對于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她一向持保留意見。有那功夫去追尋一座失落了幾千年,無數人尋找都沒有找到的寶藏,還不如想着怎麼在當前的現實世界中把日子過好點。
“蚩羅墓在燕嶺中現世是怎麼個現世法?”水濯纓問道:“有人親眼看到的?”
燕嶺是東儀和北晉之間的一座山嶺,沿着東西方向橫亘中原,逶迤起伏上千裡。也是東儀和北晉的國境分界線,一半在東儀境内,一半在北晉境内。
燕嶺中千峰萬壑,高山深谷連綿不絕,大部分地方覆蓋着渺無人煙的原始森林,古木參天,隻不過沒有南疆的森林那麼濃密而已。
燕嶺西邊地勢稍微平緩一些,山峰之間總算還有平地,北晉和東儀之間的道路都是從那裡走的。越往東邊地勢越險峻複雜,尤其是到了靠海的附近,已經是一片幾乎沒有人煙的荒山野嶺。
“我也不清楚。”柳長亭搖頭笑笑,“這種事情一向是捕風捉影,道聽途說,從來沒個準的。今天張三在山裡聽到一陣風聲,明天到李四那裡,變成山中陰風怪嘯黑雲翻滾,後天王五估計就該說陰風和黑雲裡面殺出無數的骷髅陰兵了。”
水濯纓也失笑:“那五湖山莊得到的那張蚩羅墓地圖呢?”
“那隻是莊上的人偶然從南疆得到的。”柳長亭說,“說是說可以根據這張地圖找到蚩羅墓的所在,并且地圖上有指引人進入蚩羅墓的方法,其實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五湖山莊自從得到這張地圖之後麻煩不斷,沒完沒了有人上門來偷搶,所以我仿制了一張假地圖讓他們偷走,其實原件還在我這裡。”
他說着打開房間角落裡的一個暗格,從裡面取出一個烏木匣子來。水濯纓忙道:“你不用給我看……”
“沒事的。”柳長亭說,“這地圖上面隻顯示了一小部分内容,剩下的什麼都沒有,隻是一片空白而已。”
他打開匣子,裡面是一張薄薄的獸皮紙,形狀是不規則的四方形。不知道用什麼動物的皮處理而成,原來可能是淡黃色的,但年頭實在放得太久,已經變成了一種枯葉般的淡棕色。紙面上斑駁髒污,凹凸不平,邊緣破舊卷曲,看過去古老脆弱得像是一碰就會碎裂。
不過用手一碰就會發現,獸皮紙的質地其實極為柔軟強韌,的确像是能放得住數千年的樣子。
獸皮紙上有一大片棕黑色的顔色,像是被塗抹過什麼東西,裡面顯露出寥寥幾筆的線條,勾勒出大陸東海岸,陸地上畫了一座山,果然像是燕嶺。其他沒有被塗抹過的地方,隻是一片空白,除了一些陳舊得分辨不出顔色的污漬以外,什麼也沒有。
“我猜這是用看不見的方法在上面留下的筆迹。”柳長亭望着那張獸皮紙說,“這上面塗抹的應該是某種特制的藥物,塗抹上去之後筆迹才會顯形出來。不過山莊裡用了無數方法,都沒有讓剩下的内容出現,所以這張地圖現在其實并沒有什麼用處。”
水濯纓接過地圖來看了一遍,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地圖上隻是簡略地勾畫幾筆,标明了燕嶺這個位置,然而這個定位還是實在太大了。
整座燕嶺縱橫連綿将近千裡,其中峰巒深谷數不勝數,要找一座古墓具體在什麼地方,簡直跟大海撈針差不多。更何況就算知道了在哪裡,沒有方法指引,可能也無法進入蚩羅墓。
地圖上剩下的内容應該就是這些細節,但現在什麼也看不見,的确可以說沒什麼用。
“現在瀚州城的這些江湖人,都是聽說了蚩羅墓在燕嶺東部,來這邊碰運氣的。”柳長亭說,“現在消息隻在東儀的江湖上傳開,很快估計也會傳到朝堂上和其他國家,朝燕嶺附近彙聚過來的勢力會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
水濯纓笑笑。雖然隻是虛無缥缈的傳說,但總會有人抱着一夜暴富或者一統天下的希望,覺得沒準自己就是那個運氣最好的人。
然而這個世界的江山萬裡,誰主沉浮,哪裡是找到一座古墓那麼簡單。象征着至高無上的尊貴的巨型鑽石,最終都是進獻給國家的君王,鑲嵌在王冠和權杖之上,從來沒聽說過找到鑽石的那個礦工能飛黃騰達的。無論是巨額财富還是不死軍隊,最終隻會屬于最有手段和權勢的人,而未必是發現它的人。
“五湖山莊也要去找蚩羅墓麼?”水濯纓問道。
柳長亭搖頭:“我不太相信蚩羅墓的傳說,但是不能無動于衷,去看看總還是要的。江湖上誰找到了蚩羅墓都無所謂,成不了多大的氣候,我擔心的隻是蚩羅墓落進西陵的手中。”
這倒是跟水濯纓想的一樣。東儀朝廷也不能對這件事情不聞不問。他們就算不直接參與蚩羅墓的尋找,也必須加以關注,萬一這座蚩羅墓真的被人找到,裡面的東西落到麻煩的人手上,必定會在大陸上掀起一場巨大的波瀾動蕩,皿雨腥風。
最值得忌憚的就是即墨缺。那個人現在就已經夠難對付,絕不能再讓他增加這麼大的助力,否則對他們來說都是災難。
“先不說這些。”柳長亭笑着站起身來,青色的衣襟飄拂而起,帶過來一股令人醺然欲醉的酒香,“酒垆裡埋的十九年狀元紅應該是剛剛開封了,這酒香聞着不錯,我們到外面品酒去。”
柳長亭選據點也選得頗有特色。這一家酒垆在瀚州似乎名氣不小,賣的酒品級上乘,種類也很多,每日裡顧客都是熙熙攘攘絡繹不絕。後面的院子裡始終彌漫着五花八門混雜在一起的各種酒香,糅合成一種豐富而又濃酽的香氣,聞着仿佛便有隐隐的醉意。
對于水濯纓這種上輩子和這輩子都不怎麼喝酒的酒盲來說,隻能單獨分辨出幾種最有特征的酒香,這樣混在一起她就什麼都聞不出來,更不用說還能知道裡面多了一種十九年狀元紅的香氣。也不知道柳長亭的鼻子是怎麼長的。
“你現在不是餘毒未清,還不能喝酒嗎?”
柳長亭示意她低聲:“酒垆裡這壇酒我已經盯了很久了,但酒垆主人老張死活說時間未到,不肯開封,今天他五十大壽才拿了出來。機會難得,我隻嘗一點點不會有事的,千萬别告訴紀大夫。”
水濯纓笑道:“可以,但是要幫我也順一點來,我也要嘗嘗。”
她前世裡是不宜飲酒的體質,在娛樂圈裡應酬雖多,但是極少喝酒。穿越過來之後身體不好,以前幾乎滴酒不沾,現在身體差不多恢複了,還是沒怎麼喝過酒。
現在倒是有了嘗一嘗的興趣。大約是跟柳長亭相處時更加放松閑适,對于這些閑情逸緻的事情,即便以前沒有想過,現在也會有那個興緻去試試。
“自然有你的份。”柳長亭說着出去叫下人,“現在這個季節,瀚州城附近産的白錦魚正是最肥美的時候,我讓人送幾條來,清蒸白錦魚下酒最好。”
等柳長亭出去之後,水濯纓望着夏日裡清澈湛藍高遠無盡的天空,悠悠歎了口氣。
這麼舒服的日子,她也不知道還能過幾天,現在能多享受一刻就多享受一刻。
……
湘山行宮,深夜。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大爆響,猶如平地一聲驚雷,炸響了整個行宮的人。寝宮房間的半面牆壁連同大門,盡數四分五裂地倒在地上,連帶着上面的橫梁和一邊屋檐都倒塌了下來。
行宮裡的宮人們被吓得不輕,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急忙趕過來一看,頓時吓得紛紛跪倒在地,匍匐在那裡不敢擡頭。
屋檐下挂着的宮燈全部摔落在地上,倒塌的房屋廢墟中,到處燃燒着一簇簇妖豔的赤紅餘火。滾滾彌漫的塵煙和火光裡,緩慢地走出一個猶如滅世妖魔般的身影。
一身翻滾的濃重煞氣比夜色還要黑暗幾分,天幕上的星月光芒仿佛都被盡數遮蔽,獄界和魔界的大門在空中混亂而詭異地洞開。一雙赤腳踏着滿地燃燒的廢墟走出來,一步一步,像是踏在所有人的心髒之上,腳邊有無數的魔鬼在獰笑着瘋狂舞蹈。
“玄翼!給孤滾過來!”
一聲怒吼響起。玄翼本來在寝宮附近的屋頂上,看見這邊的動靜正要過來,一聽到這聲可怕的怒吼,被吓得全身一軟,差點從屋頂上滾下去。
連忙到绮裡晔的面前跪下:“主子,有什麼吩咐?”
“……有什麼吩咐?”
绮裡晔咬牙切齒,發出一陣猶如恐怖片中惡鬼般的尖利冷笑,聲音無比驚悚無比詭異。所有人全身的寒毛都被他笑得一下子豎了起來,行宮周圍的黑暗山林中,無數鳥群撲簌簌地驚飛到空中。
“皇後已經逃走了一天一夜,你知不知道?連這麼大的活人不見了你都發現不了,孤要你這個暗衛有什麼用!趁早滾去十八獄裡給獄卒練手算了!”
被罵得一臉懵逼的玄翼:“……”
什麼情況?皇後娘娘又逃走了?
主子和皇後娘娘一折騰起來,過個兩三天才露面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們早就習慣了。這次兩人一天一夜沒從房間裡面出來,他很自然地就以為兩人又漸入佳境,打算開展長期性戰役,一點也沒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再說,這兩人在做不可描述事情的時候,他總不能在外面聽牆腳實時監視兩人的情況發展,總得稍微避開一點,躲到一個看不見也聽不見他們的地方吧?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他怎麼可能知道皇後娘娘逃走了?最頂尖殺手的第六感也沒強到這種程度啊!
而且最讓他不解的是,主子也在房間裡面一直沒出來過,皇後娘娘都逃走一天一夜了,主子怎麼會到現在才知道?
玄翼忍不住偷偷擡起目光看了一眼绮裡晔。绮裡晔身上隻裹了一件寬大的玄色冰絲外袍,裡面似乎什麼也沒穿,被夜風一吹,顯露出修長的身材輪廓。赤着雙腳就這麼走出來,腳踝上似乎帶着一圈隐約的痕迹……
等等,那好像是繩索捆綁過的痕迹!雙手手腕上面也有一圈!
玄翼頓時整個人都驚悚了。
有人綁了主子?主子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有被綁住的一天?
他腦子裡一下子浮現出主子被人用繩索五花大綁在床上的景象,然後瞬間覺得整個世界有崩壞的前兆,趕緊用力甩甩腦袋,把這幅比什麼都要詭異可怕的畫面甩出去。
主子和皇後娘娘昨天也是差不多這個時辰進的房間,皇後娘娘失蹤了一天一夜,這說明皇後娘娘并不是又因為不堪忍受主子的家暴而離家出走的。倒是主子,到了現在才從房間裡出來,還一副被人捆綁過的樣子……
玄翼頓時冒出一個讓他更加驚悚的猜想,雖然極度不可思議,但放在這時候太過合情合理,以緻于他根本沒有過腦子,一下子就從口中滑脫了出來。
“主子,皇後娘娘對您家暴了?”
绮裡晔:“……”
天地間陷入一片恐怖的死寂,三秒鐘之後,爆發出一聲幾乎能把天幕都給掀翻的狂怒暴喝。無論在何種盛怒之下都保持着優雅外表,談笑之間令天下堆屍成山皿流成海的天下第一美人,破天荒第一次爆了粗口,連畫風都崩了。
“家暴個屁!……等老子把她抓回來,非讓她哭着求老子弄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