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缺朝水濯纓伸出一隻修長玉白的手來,水濯纓就柔順地把自己的手放進了他的手中,被他牽住,親密地靠在他的身邊,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即墨缺揉了揉她的頭發,眼中笑意淺淺。那種溫柔是真正從眼底深處出來的溫柔,不是他平日裡對所有人都是如此的溫和态度,盡管讓人感覺如沐春風,卻隻像是表面上的一層美玉外殼,内裡則是深不可測。
走到了近處,才能看得出他的臉色似乎有點異常。并不是以前他受重傷時那種蒼白虛弱,也不是病态憔悴,臉色其實說不出來有哪裡跟健康人不一樣。但就是一眼能看得出來,那上面帶着一種幽幽的死氣,仿佛一半屬于陽世,一半屬于陰間,由鬼魂幻化出來的活人。
水濯纓靠着他,眼神裡也是一種在心愛之人身邊的滿足,然而仍然帶着一種恍惚茫然之色,像是籠罩着一層朦胧不清的霧霭。
“你做得很好。”
即墨缺轉向随着水濯纓過來的雪兒,贊了一句。雪兒恭敬地低下頭:“屬下幸不辱命。”
“公子,馬車已經備好了。”
後面又過來兩人,都是崇安市井百姓的打扮,駕着一輛看過去平平常常,隻是大得足以坐下三四個人的馬車。馬車外表甚至有些破舊,隻有内行人才能看得出來,這馬車其實設計得十分講究,用的是最好的減震結構,行駛在不平坦的路面上也沒有那麼颠簸。
“來,上車。”
即墨缺先小心翼翼地扶着水濯纓上了馬車,然後自己才上去。馬車裡地闆和四壁上鋪着蓬松的皮毛,座位上填滿了鼓鼓囊囊的軟緞墊子,無論坐在哪裡靠在哪裡,都是柔軟而且溫暖的。
“時辰不早了,睡一覺吧,不會有事的。”
即墨缺溫柔地伸手攬住水濯纓,水濯纓乖乖依偎在他的懷裡,把頭靠在他的肩窩處,依言閉上了眼睛。即墨缺拉過一條又大又軟的毛毯,把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又撥了撥馬車内黃銅暖爐中的炭火。
雪漸漸下得大了起來,馬車在崇安城漫天飛雪的小巷中,緩緩地往前駛去。
……
北晉,邺都城深處的一座小宅院。
丫鬟冬雪連門也來不及敲,急匆匆地跑進房間,一臉的激動之色:“小姐!小姐快去院子裡!太子殿下來了!”
正坐在窗前刺繡的莫秀容猛然站起身來,手上拿着的繡花針紮進了她的手指頭裡面,皿珠立刻滾滾冒出來,但她卻恍若渾然未覺,隻是一把抓住了冬雪的肩頭。
“他怎麼突然會來這裡?”
她被關在這座宅院裡面,已經有大半年時間,聿凜在這大半年裡都沒有踏足這裡一步。
她每天就是過着這種死氣沉沉的生活。冰冷的四壁,狹小的庭院,冷淡的下人,沒有任何色彩和暖意,像是被關在了一座黑暗死寂的墳墓裡面,永遠看不見天日。
這短短大半年時間,她就覺得仿佛已經過去了十年二十年。
以前她喜歡刺繡,手藝也十分精湛,但現在的刺繡做了也根本不知道為誰而做,純粹是為了打發那麼多根本不知道怎麼打發的時間。刺繡的圖樣已經全然沒有以前的鮮活明豔,僵硬,空洞,灰暗,毫無生機,正如她現在的人。
最青蔥美好的十六歲大好年華,一顆心卻衰老枯槁得像是六十歲的老妪,甚至比老妪還要孤獨,還要絕望,還要心如死灰。
聿凜現在第一次踏進這座宅院,就像是墳墓突然被打開一樣,讓她一下子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在宅院裡根本沒有心情打扮自己,頭發沒好好梳,衣服也隻是随便穿,現在的模樣肯定難看得要命……
莫秀容剛剛沖到銅鏡前面,房間的門就直接被推開了,聿凜帶着一身風雪從外面走了進來,以及比風雪更加冰冷的寒意。
莫秀容轉過身,在看到他那滿身寒氣的那一瞬間,剛剛的激動心情就像是被當頭潑了一桶冰水,熄滅得一幹二淨。說不出話來,隻是那麼呆呆地看着聿凜。
他來這裡,肯定不是因為想起了她或者其他她所希望的原因,而是出事了。
聿凜連坐下的意思都沒有,站在那裡,冷冷地開口。
“太子妃已經知道了本宮納你為側妃的事情。”
莫秀容大驚失色。
“妾身……我……殿下,我沒有……”
她沒有往外洩露這件事情,父親和祖母當初既然答應殿下的條件,應當也不會往外說才是。太子妃怎麼就突然知道了?
“你們想來也沒有那個本事洩露出去。”聿凜望着她的目光裡全是徹頭徹尾的厭惡,“本宮來是想問你,你知不知道還有誰可能會故意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太子妃?”
他想不出幕後者是什麼人,但幕後者如此處心積慮,對這整件事情的參與或者影響肯定比他想象得大。莫秀容也在這次事件當中,幕後者跟她說不定是有交集的。
莫秀容心下猛然咯噔一聲,想起了那個交給她這套針法的神秘男子。那男子上次來的時候,她把聿凜的條件告訴了他,而他的樣子看過去似乎對她現在的情況并不滿意。
知道聿凜納她為側妃,而她又不敢保證對方會不會說出去的,就隻有那神秘男子一人。難道就是他洩露出去的?
可他為什麼要怎麼做?他當初教給她針灸的方法,是為了讓她當上側妃,而現在又把消息洩露出去,導緻聿凜的條件被打破,連累到她的身上?
不……他的目的根本就不在她身上,根本也不是為了讓她當上側妃,而應該是為了拆散聿凜和楚漓,她隻是這個過程中被利用的一顆棋子而已。
聿凜從問出這句話開始,目光就一直緊盯着莫秀容。他的眼力何等銳利,莫秀容又不是那種飽經世故慣會掩飾的人,露出的那點神情變化,立刻被他盡收眼底。
果然,她知道這個幕後者。
“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聿凜冷冷道,“本宮知道你之前說的那些不盡不實,但本宮現在可以不計較你撒謊的事情。上次在莫府的時候本宮說過,如果被太子妃知道納側妃這件事情,本宮不惜任何代價,都會立刻休了你,你和莫府的下場也可想而知。現在本宮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原原本本告訴本宮實情,你仍然可以留着本宮側妃的這個名分。”
暫時留着。
在他沒有找到醫治齊妃的其他辦法之前,齊妃仍然需要莫秀容的針法。莫秀容估計隻是被利用而已,他可以暫且放着莫秀容,先把幕後者揪出來再說,畢竟這個幕後者的危險性遠比莫秀容來得大。
莫秀容猶豫了。
如果真的被聿凜追查到這個神秘男子的話,聿凜有可能從神秘男子那裡得到醫治齊妃的方法,到那時候她就沒有用了。
但現在如果什麼都不告訴聿凜,聿凜隻怕立刻就會照之前說的一樣,哪怕賭上齊妃的性命,也不會再向他們妥協。她和整個莫家,馬上就要面對不堪設想的下場。
她咬牙半晌,終于還是開了口。
“我不認識是誰,隻知道是個年輕男子,應該會易容術,在我面前露出的不是真容。他在年初的時候潛入莫府找過我一次,我的那套針法并不是我母親傳下來,而是他教給我的。前不久他又易容成這院子裡的小厮,來找過我一次,我把你開出的條件告訴了他……”
聿凜越聽眉頭蹙得越緊。他本來以為這麼費盡心思想拆散他和楚漓的人是個女人,沒想到竟然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年輕男人。
難道這個男子是沖着楚漓來的?
能教給莫秀容這套針灸針法,而且連天下醫術第一的岑山詭醫都聞所未聞,說明這個男子的醫術應該極高。
楚漓嫁給他之後,跟他說過很多她以前的事情,但是從來沒有提到過她認識這麼一個觊觎她的醫術高明的男子。
這人到底是誰?
莫秀容把她知道的關于那個男子的事情全部說完了,聿凜已經沒有什麼可問,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頭也不回地轉身就直接往外走去。
莫秀容在後面望着他冰冷無情的背影,兩行眼淚從臉上靜靜地流下來。
……
聿凜一出院子,就直接往楚宅那邊趕去。
他必須去找楚漓問清楚關于這個男子的事情。也許楚漓見過這個男子,但這男子對她來說并沒有留下多少印象,所以以前她沒有跟他提過。
現在多一點關于這個人的線索,查找起來就更容易一分。
但聿凜剛剛出院門,外面劍衣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殿下!楚宅那邊傳來消息,太子妃已經不在邺都了!”
聿凜臉色驟變。
“她什麼時候走的?”
“至少是在前天晚上了。”劍衣膽戰心驚地半跪在聿凜面前,“我們的人沒有守在楚宅周圍,到今天早上才發現楚宅裡面不太對勁,再派人過去查,才知道太子妃已經不在楚宅裡,早就離開了邺都。”
聿凜的臉色冷沉如冰。
他這才沒有派人盯着楚漓幾天時間,她就已經從他的視線中擺脫了出去。他本來以為她那麼重視她的生意,至少也會等到把手裡的産業處理完了再走,沒想到剩下的那麼多她就直接丢在那裡不管了,一心隻想着盡快離開他。
如果是在前天晚上的話,她到現在走了将近兩天的時間,肯定離邺都已經有一段距離了。
她的故鄉在東儀,那邊還有她的産業,東儀皇後又是她的朋友,她要離開北晉,肯定是回東儀。
“傳信給南邊國境上的幾個關卡,讓他們從現在開始注意北晉去東儀的人,不用攔着太子妃,但是要盯住她的蹤迹,”
傳信到邊境最快也要一天時間,而邺都到東儀國境内,騎快馬不到三天,關卡恐怕已經來不及攔截下楚漓。
聿凜的命令傳到邊境上各個關卡,一天之後就有其中一個大關卡傳來消息,前天出去的一行人,有點符合楚漓和她丫鬟的特征。不過那時候聿凜的信還沒有傳到,他們自然也沒太留意這一行人,隻是還留着點印象而已。
這也就是說,楚漓他們現在已經到了東儀。
以前楚漓去東儀,他能找得到她,那是因為楚漓并沒有刻意躲着他。東儀畢竟不是他的地盤,如果楚漓在那邊隐藏自己的行蹤,他要找楚漓恐怕沒那麼容易。
聿凜沉吟一下,去了楚宅。
太子府把消息捂得非常緊,但是紙裡包不住火,楚漓和聿凜和離的事情,過了這麼些天,終于還是傳了出來。
現在整個邺都城裡沸沸揚揚到處都在說這件事。江氏和楚湘作為楚漓的娘家人,還留在邺都,現在都不敢随便出門,就怕被人指指點點地議論。
兩人都在家中,見到聿凜前來,十分緊張。
以前聿凜和楚漓一起來的時候,因為有楚漓在身邊,聿凜總是會表現得更加平易近人一些。現在隻有他一人,那一身寒意在本來就冷的數九隆冬裡面彌漫出來,簡直能把人的骨髓都凍僵。
“太子殿下……”江氏對這位冷峻得跟冰山一樣的太子一直是有些懼怕的,勉強堆出恭敬的笑容來,“不知來寒舍有什麼事情……”
楚漓跟太子已經和離,她們現在對于太子來說就是普通百姓,在太子面前也不敢用那些親近的稱呼。
聿凜的臉色微微沉了沉:“太子妃是不是回東儀去了?”
“太子妃……”
江氏愣了一下。他們不都和離了嗎?太子就算有什麼事情來找楚漓,現在也應該稱呼楚氏之類才對,怎麼還叫太子妃?
她的腦子并不算是靈活的,轉了一個彎才反應過來。難不成他們雖然和離了,但太子對楚漓情意未斷,仍然把她當做太子妃,所以用的還是這個稱呼?
一想到這一點,她立刻就感覺心裡活泛了起來。
楚漓當上太子妃之後,并沒有像她之前擔心的一樣,不認她們這個娘家。她本來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商戶婦人,因為楚漓的關系,走出去在邺都城裡處處被人捧着,那些認得她的衣鋪銀樓夥計,一見她來都格外殷勤熱情,回回給她打折扣。
楚湘做生意也好做了許多。本來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家在外面抛頭露面,肯定會有人議論,現在這種議論也少多了,身份那麼尊貴的太子妃以前都當過商女,沒什麼好奇怪的。
現在楚漓和太子和離,雖然她們至今還沒碰到那些逢高踩低的情況,但她飽經世态炎涼,知道這是肯定會有的事情。
人從低處走向高處走得愉快,但從高處掉落下來就格外痛苦。她現在正愁着這個事兒呢。
“是啊。”江氏連忙應道,“太……太子妃在三天前的夜裡離開的。”
聿凜繼續問道:“那她可有告訴你們她回東儀之後會去哪裡?”
楚漓又沒有不認她的這兩個家人,她去東儀之後肯定要有個地方安頓下來,這兩人應該會知道她在哪裡。
江氏剛要開口,楚湘看着不對,連忙在旁邊偷偷拉了一下江氏的袖子。楚漓臨走之前可是特意囑咐她們,如果太子來問的話,不要告訴他她去哪兒的。
江氏瞪了楚湘一眼。這孩子知道什麼,人都說甯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和離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事兒。現在太子找上門來問起楚漓在哪裡,仍然叫楚漓為太子妃,肯定是想跟她重修舊好,她當然要給太子牽線搭橋了。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說她會去東儀都城崇安郊外東南方二十多開外的一座莊子,那地方說是比較偏僻,不過您去找找肯定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