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父皇親口承認朝堂當中存在派别之争以後,太子的心更加駭然了。
“既然是派别之争,那……那為何父皇當時不制止呢?朝堂上不是最忌黨争嗎?若不防微杜漸,久而久之,大臣們分了黨派互相時時攻讦,那怎生是好?”
“怎麼?你想叫大臣們不要拉幫結派?”皇上有些譏諷地笑了笑,“大臣們按照各自的利益歸屬,本來就會各自抱團,形成自己的黨派,你讓他們不要私下來往,他們就不做了?自古堵不如疏,靠一味防堵就沒有用的。再說了,文武大臣們如果不分黨派,靠着皇帝一人,治得住嗎?我是馬上皇帝,我有威望,人人都不敢不聽我的,我不怕,你呢?你上來了,制得住嗎?”
皇上這一番诘問,讓太子一時有些失語。
他之前沒有想過這麼深,此時細細一想,發現父皇說得可能還真是有些道理。如果文武大臣們全都結成一心,那皇帝的施政勢必就會上下不暢,以至于被上下蒙蔽。另外,比之前明,新朝并沒有建立像錦衣衛那樣的特别機關,也沒有龐大的内廷宦官群體作為輔助,相比人數龐大的外朝,實在應對起來有些吃力。
老師們從前明的教訓出發,教導他要讓大臣們萬衆一心,不要沉溺于黨争耽誤國事,而父皇卻告訴他文武大臣們之間的争執非但不應該全部禁絕,反而應該默認,因為對皇家治國有利。
這互相矛盾又各有道理的話,讓他腦子有些迷糊了,渾渾噩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迷糊了?”皇上看出了太子的狀态,不過還是十分輕松,“迷糊了就好,治國哪裡有那麼容易啊,靠着老師說幾句大道理就能治好國家,那天下哪裡還有滅亡掉的朝代?有些事,不是用好或者不好就能說清楚的,要看具體情況,然後才能具體來辦。你既然已經列席一次會議了,那以後也會繼續列席的,好好學,該你學的東西還多得很!”
“那……那父皇,請問在你的心裡,到底哪邊的意見更有道理一些呢?”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太子的腦子還是有些混亂,忍不住低聲再問。“兒臣……兒臣列席的時候,聽到兩邊的話都十分有道理,不知道該信那邊的好……”
“道理?這世上滿地都是道理,你是太子,我是皇上,大臣們無論對我們說什麼,事前都會想好怎麼講道理的,而且都是冠冕堂皇的道理。你要事事講道理,那正事還做不做了?”皇上拍了拍太子的腦袋,忍不住笑了出來,“所以,大臣們的意見和道理,你聽着參考下就行了,做決定的時候你不用管他們說什麼,他們說他們的,你做你的。你要的是治理天下,不是聽大臣們怎麼講!”
接着,看着迷迷糊糊的太子,皇上繼續說了下去,“不過,你真要說道理的話,還是内閣的話更有道理一些。你石叔叔他們有些蠻幹了,話說得是好聽,要分一分駐日使團的權,可是想要分權、想要把日本的金銀礦攥在手裡,好,但是首先你得要有人來管好啊?現在财計之才軍中又哪裡去找?真要按他們說的做那豈不是平添煩亂?”
“那……那父皇為何朝堂上不講這些意見,反而不置可否,最後還提出那樣的反感呢?”太子連忙問。
“朝堂上,我若是說一句,别人就會聽成十句,而且元帥身份特殊,我今天在會上呵斥一句,明天朝堂上就到處都是流言了,那才叫添亂!再說了,大漢的體制才剛剛興建不久,人的心多少還有一些舊日的影子,既然要撥亂反正讓天下重拾尚武之風,那就盡量不能挫傷了從軍之人的銳氣,雖然有可能是矯枉過正,但是有些事不得不做。現在對軍隊盡量偏袒一點沒關系,等過些年,文武同等的心思真的進了每個人的心思了,到時候再來什麼不偏不倚,豈不更好?”
因為痛感大明文貴武賤以至于将領都不願意為國效勞的教訓,所以皇上特意在新朝實行了文武分離的制度,嚴令文臣不得領軍,而且還有意用各種方式來提高軍人的地位。奈何新朝建立時間太短,很多時候朝廷上下還是用前明的思路來處置問題,所以有意無意就會有損于軍人的利益和地位。
雖然偏袒軍人一邊可能會有失公平,但是考慮到好不容易培養起軍人的心氣不能輕易打壓下來,所以皇上一直都對軍隊十分優容,也杜絕了朝廷内外因為天下已經開始安定而想要限制軍隊人數和勢力的想法。
當然,這種做法不宜持續太長,否則軍方的心氣就會變成驕橫跋扈,皇上自知自己春秋還十分鼎盛,威望也十分高,所以決心在十幾年二十年後再着手解決軍隊實力膨脹的問題,以免自己培養起來的軍事集團反過來威脅到國家的安定。
當然,這種策略和戰略,他是不能跟任何人說的,哪怕對太子也隻能隐約暗示透露一點,接下來就看太子自己的悟性了。不過,他相信以太子的智慧,雖然剛開始時有些懵懂,但是在他言傳身教一段時間後,應該會理解到治國的種種微妙之處。
“父皇謀略深沉,兒臣……兒臣受教了。”太子感覺自己稍稍明白了一點,但是又說不清哪裡明白了,隻好自己垂首。
不過,他沒有想到,父皇對自己的教誨還沒有結束。
“你知道,昨天你最讓我失望的是在哪裡嗎?”皇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嚴厲了,“就是在小偏廳裡面,我和你那四位叔叔談話的時候,你插嘴說得那些話!他們是你的長輩,他們吵架,你勸架,這無可厚非,可是你說的那些話,太有失風範了,你請他們不要為了些意氣吵架,不光自己說得不像個太子,還把他們說得跟無事生非的莽夫一樣……哎,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啊!你是太子,切記!”
皇上這番話,更加說得太子感覺有些無地自容,他心裡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哪些錯,但是看到父親這麼嚴厲的樣子,本能地又感覺到他對那天自己的表現其實心裡很不滿意,于是隻好低下了頭來,任由父皇教誨。
“你對叔叔們講仁恕,這很好。可是你是太子,也是未來的皇帝啊,皇帝要他們别吵,至于說得那麼懇求嗎?你叫他們别吵,就是要讓他們别吵!”皇上歎了口氣,“你對他們越是弱氣,越是害了他們啊……我這裡是沒事,叔叔們也都是懂道理的人,但是我靠着你的叔叔們打天下,以後你也要靠着叔叔們的孩子保天下,你要拿出強勢來,這才是善待他們!”
“父皇是說……父皇是說兒臣……兒臣縱使敬慕諸位叔叔,也不能對他們太過謙順,應該在勳貴面前表現得強勢硬氣一些,用綱紀來約束他們,這樣能夠讓他們知道法度進退,以免生起跋扈之心,以至于害了自己?”太子明白了皇上指責他的意思,“而且明白了,以後一定會謹遵父皇教誨……”
前明太祖大肆屠戮功臣的事迹,太子也通過老師學習了很多,心中對那位洪武皇帝十分不以為然――大明代代皇帝都如此對待功臣,以後還有誰願意做功臣?看到後來的成祖朱棣善待每一位靖難勳貴,太子才覺得十分認同,他覺得他們父子的天下就是靠着這些功臣打下來的,自然也要帶着他們來分享。
不過,父皇說得對,對勳貴們來說,也許太寬縱太溫和,反而會害了他們,讓他們有恃無恐去作出一些橫行不法的事情來。
“對,是要以綱紀來約束他們,但是不能隻是這樣……”皇上微微搖了搖頭,“除了綱紀之外,更要以名利來羁縻他們,我們大漢的江山,還是要勳貴來幫着趙家來撐持啊……”
“所以,父皇就特意打算将日本的那些金銀納入到大漢銀行當中,然後專門指定由勳貴監理嗎?”當被父皇提示到這個地步之後,太子終于醒悟了過來,舉一反三地問。“父皇是想要在廢除掉了内廷和宦官之後,使用勳貴作為皇家的支撐,以他們為助力來統治天下?”
他的父親沒有回答,但是沉默已經差不多說明了一切。
太子低頭思索,他明白父皇這是要啟發他,讓他自己來考慮問題。從父皇的話來看,他是不想學漢高祖和明太祖來殘殺勳貴的,甚至也不打算學宋太祖來杯酒釋兵權、将勳貴們邊緣化,塞到豪宅良田當中養老,他反而打算在日後繼續依賴重用這一批勳貴。
在如今的朝廷當中,因為皇上帶着一幫老兄弟們初創天下的緣故,在文武官員裡面,大批最頂級的官員都是勳貴,如果未來還是按照重用勳貴的思路來治理國家的話,那麼以後肯定情況還是跟現在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