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二天一大早才起來,而這時火堆早已經熄滅,就連餘燼都沒有了任何熱度。齊望一起來就打了個寒噤,然而身體仍舊十分疲倦、并且傷口隐隐作痛,但是他們還是掙紮着爬了起來。
現在雪是停了,但是天知道什麼時候又會來一場大雪,如果一直呆在野外的話恐怕沒有人能夠撐上多久,所以必須先趕路,于是他們隻能跌跌撞撞地繼續這趟路途。
然而,新的路途一開始就面臨了許多比之前更加麻煩的困難。首先本來他們已經走到了廣平府和開封府的地界,但是經過那一場混戰和逃竄,他們現在摸不清自己到底已經到了哪裡,隻能姑且當自己已經到了開封府,反正先認準了向南走,先找個有人煙的地方再說。
齊望和劉松平的身體也成了拖累,他們兩個本來就是健壯的精幹漢子,但是在連續幾場惡戰之後身上受了不少傷,現在雖然能夠勉強行動,但是畢竟需要一些休養,才能恢複元氣。齊望的情況稍微好一點,畢竟是年輕人身體恢複能力強,劉松平到了這個年紀,又受了傷,如果不盡快療養的話,以後恐怕會落下病根,可是在現在的這種環境當中,又哪裡還有餘暇去找地方療治?
在各種不利條件的催逼之下,他們隻能先抛下其他的顧慮,準備找到一個有人煙的地方,休息并且養傷,方向隻能盡量選着向南而行。為了盡快找到市集,他們也不得不放下了其他的顧忌,徑直地沿着大路前行。
仿佛是印證了他們的擔心似的,路上還沒有走上多久,天空就慢慢地飄落了淅淅零零的雪花,因為陰雲實在太厚,天色陰沉得可怕,一點都不像是早晨。寒風和雪花交加,自然路上也見不到多少行人,他們在風雪當中不得不靠近了并且将身子都縮到了衣服裡面,這樣才能勉強抵禦寒冷。
齊望隻感覺到全身冰冷,相比之下,傷口一直未絕的疼痛反而漸漸平息了下來,他不時地往旁邊的劉松平看去,擔心他的身體。
雖然在路上他們早就為自己準備了冬衣,但是以劉松平現在的身體狀況,齊望還是十分擔心。
“三叔,要不你再從我這裡多拿件衣服吧?”猶豫了許久之後,齊望終于大着膽子問劉松平,“我年輕,身體頂得住。”
“瞎說什麼傻話!老實照看好自己就行了,你三叔身體好得很,撐得住!”一直攙扶着魏忠賢的劉松平馬上一口回絕了他的提議,然後從自己的行囊裡面掏出了幹糧吃了下去。“老老實實走,别東想西想,一路還長的很!”
被他這麼一呵斥,齊望也隻好重新住了口。
在這風寒交迫的時段,他也感到十分壓抑,不想多說。
風雪當中他不禁回想起了在京城的日子,思念炕爐的熱火來。雖然他的父親隻是錦衣衛的一個小旗而已,但是總算靠着這差事得到了一份錢糧,然後用這些錢糧保障了他從小長大的衣食。原本他并不覺得這有多麼不容易,直到這次出了京之後,見識到了天下大亂的慘景的齊望,才真正發現這一切到底有多麼寶貴。
他微微閉上了眼睛,突然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他那個雖然簡陋,但是畢竟還能遮風擋雨的家,那裡的一切陳設都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令人依戀……要是能回去的話,那該多好啊。
就在他在寒風當中遐想的時候,路突然微微顫動了起來。
這種熟悉的顫動,讓他最近飽經考驗的身體馬上緊繃了起來。
接着,耳中傳來的嘶鳴聲證實了他心中不祥的預感。這一切,還沒結束嗎?
他駭然向後面看去,然後發現,在路的遠方,隐隐約約有一些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現。
就在這時,他的兇脯重重一頓。
他又轉回來頭,然後發現,撞到自己的是魏忠賢老邁的身軀。
“帶着他快走!”劉松平沖他大喊,“我們分頭走!”
這熟悉的命令,将齊望從驚疑當中很快就拉了出來。“三叔……”
|“還等什麼?他們騎着馬,很快就可以追過來了!”劉松平焦急地沖他大喊,“快走,快走!”
一邊說,劉松平還一邊在重重地推他,但是齊望卻沒有動。
有了上次的教訓之後,這次他再也不打算遵從了。
“三叔……我不會走的,你帶着他走吧!”齊望咬了咬牙,然後從自己的腰間再度拔出了刀,“我來給你們斷後!”
“說什麼傻話!”劉松平大怒,也拔出了自己的刀,“多一個人留在這裡有什麼用?我都這個年紀了,活都活夠了,你還不讓我來走個舒坦嗎?你别小看三叔,等下就可以過來找你們了!”
縱使他說得再豪氣,但是齊望怎麼也不動,他知道三叔現在已經受了傷,縱使身手再了得,也絕對難以抵禦新上來的追兵了。
“三叔,我不會走的,要就一起沒事,要死我們一起死!”齊望不管他怎麼推,就是站着不動,然後他轉頭看向了魏忠賢,“魏忠賢,我要和三叔留在這裡,你先自己走吧,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等下如果沒事了我們就再過來找你!”
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魏忠賢一陣愕然,仍舊怔怔地看着他們,蓦地苦笑了出來。
“這風雪的天,這荒不着店的地,咱家能去那兒?咱家哪兒都不走了,就在這裡等着吧。”
“公公!”劉松平也是一急,“你……你留着又能頂什麼用?還是跟着望哥兒一起走吧!你不是要去鳳陽嗎?如果留在這裡,那就去不成了啊!”
“事到如今,咱家還有什麼去的成去不成的話可說?”魏忠賢搖了搖頭,“你們兩個都不要亂動,先讓咱家來應付他們,如果非要咱家回去的話,那咱家就聽從了吧。”
“可是如今這局面,公公若是回去的話,即刻就會命懸一線啊!”劉松平又是一急。
“咱家都說了啊,生死有命,管它那麼多作甚。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還是跑不了,那咱家又何必逆天行事?不用再勸了,咱家心意已決!”魏忠賢重重一擺手,表示了自己的心意,“倒是你們,先走吧,反正東西咱家都已經給了你們了,還有什麼必要再呆在咱家的身邊?走吧……别難為自己了。”
“既然我們收了公公的好處,那自然就該要為公公盡心盡力到底!”劉松平卻沒有放棄的意思,“公公不要多言了,這一路上我等多承蒙你照顧,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哪裡有抛下公公獨自求生的道理?再說了,現在跑又能跑到哪裡去?與其像喪家之犬一樣被人收捕,還不如就在這兒”
“既然三叔不走,我也不走,大家一起跟來者見個真章!”齊望的熱皿又被重新激發了出來,他攔在了三叔和魏忠賢的前面,“不管是誰,若想要傷了三叔,先要從我的身前踏過去!”
在飄飄的風雪當中,這群騎馬的人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帶給他們的壓力也越發如實地沖擊了過來。
當沖到離他們隻有兩三丈遠的距離時,仿佛是得到了什麼号令一樣,這些人紛紛勒馬停了下來。
這時候就能看清楚了,這群人大概有十幾個,統統騎着高頭大馬,他們身形結實,穿着黑色的棉襖,面色陰沉而又冷峻。而他們的視線,同時落到了這三個人身上,光是這種視線,就不由自主地讓人感覺心裡更冷。他們的腰間都别着兵刃,一看就像是訓練有素而且慣常于殺人。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這三個人。然後,在為首的一個人的手勢下,他旁邊的幾個人騎着馬将三個人圍住了,隻是略微一瞥,劉松平就知道他們已經封死了自己的所有逃路,再也不打算留給自己任何逃離的機會了。
看着他們手中的兵刃,他生平第一次覺得刀劍的反光竟然是這麼刺眼,比起現在的陣仗來,之前厲钊和他帶的那些人反而隻能算是烏合之衆了。
然而,更令他心寒的事情不是這裡,而是……他們中有幾個人,是自己認識的人。領頭的人,正是錦衣衛千戶陶徹,這個人身形高瘦,深褐色的臉表情兇狠而又狠厲,在錦衣衛裡面也是赫赫有名的兇人,幾乎從沒有人見他笑過。他平生不知道辦過了多少差事,也不知道将多少人的性命就此斷送。
結果,現在就是他帶着人追上了自己這一行人,還擺出了如臨大敵的模樣……錦衣衛真的已經把我當成了叛賊了嗎?劉松平的心頓時就沉落到了谷底。
“千戶大人……”齊望也認出了他,因而明顯地動搖了,“竟然是千戶大人?”
“劉松平,齊望!”就在他們兩個還在驚駭遲疑的時候,陶千戶大喝了一聲,“還不跪下!”
這一聲大喝,震得兩個人耳膜都有些生疼,在被包圍無力反抗的情況下,幾十年的謹慎服從所培養出的本能終于發揮出了作用,兩個人先是對視了一眼,然後都慢慢地跪了下來。
“屬下參見千戶大人!”
他是跪下了,但是魏忠賢卻并沒有什麼驚慌。這個陶千戶雖然兇神惡煞,但是當年在他得勢的時候,也不過是手邊一個小小走卒而已,如今雖然落魄了,但是又何必在他面前俯首?
“陶千戶,多日不見,你這官威倒是越來越大了啊……”魏忠賢平淡地打量了他一眼,“怎麼,今天怎麼擺出了這麼大的陣仗了?”
“公公多日不見,還能有往昔風采,在下實在深感欣慰。”陶徹并沒有下馬,隻是不鹹不淡地在馬背上拱了拱手,“在下本來也不想出京的,呆在京城多舒服?隻是聽到公公收買了我們兩人押送的人,所以才不得不帶人出來截住公公,免得公公做下傻事。說起來,這還是公公在勞累我等啊。”
“傻事?咱家若想做什麼傻事的話,又何必弄成現在這樣?”魏忠賢嘲諷地笑了笑,“咱家真要收買了他們,還用得着再一路上頂風冒雪地趕去鳳陽?又怎麼會跟千戶碰上?”
“公公所思所想,在下也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不過,論迹不論心,公公這一路上勾結了這兩個人為非作歹,那是惡行昭彰的,還用得着多說嗎?”陶徹的臉上還是毫無表情,“他們聽了公公的煽惑,擅自行動,襲擊官差,我昨晚還得到消息,他們連東廠的人都殺了,簡直肆無忌憚!”
“他們隻是盡忠職守而已,你們上頭的人叫他們護送咱家到鳳陽,他們照辦了,何過之有?”魏忠賢馬上反問,“有事的話,沖着咱家來就行了,何必再牽累到旁人身上?”
“公公的事情,當然少不了。”陶徹忽然冷笑起來,然後将視線轉到了跪在地上的兩個人身上,“把他們兩個綁起來!”
“且慢!”魏忠賢連忙大喝一聲,“陶千戶,既然你已經追上了咱家,咱家自然也輸得起,你想要怎麼發配咱家,咱家認了就是,饒過這兩個人吧!他們隻不過是蜉蛉一般的人物而已,又何必把他們牽到這種事裡面呢?”
自從他被天子黜落之後,這位前朝的權宦,第一次對人說了軟話求情,然而卻不是為自己。
可是他這番軟話,并沒有得到想要的效果。
“公公,此乃錦衣衛的内事,就不勞公公費心了。”陶徹搖了搖頭,然後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旁邊的人下去收捕兩人,“公公還是擔心一下自己吧,天子聽說了公公在路上的行迹之後,十分震怒,此次公公回京,恐怕得不到多少好啊……”
雖然這話聽起來有些難聽,但是陶徹的臉上還是一臉的肅然,看不到任何的嘲諷。
“千戶大人!”就在這時,劉松平突然擡起了頭來,“是我利欲熏心,受了魏公公的收買,一路上保護他,與齊望毫無幹涉,還請明察!”
“有無幹涉是你能說了算的嗎?住口!”陶徹直接喝住了他,“回到京裡,自然會好好審問你的,到時候你再伸冤也不遲!”
在不疾不徐的風雪當中,劉松平心裡惶急到了極點,反而冷靜了下來。
他用手撐着地,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
“大膽!”旁邊的人大罵,但是他充耳不聞,反而擡起頭來,直視着馬背上的陶千戶。
“大人,事到如今何必再诓騙我等?等回到京裡,我們就會當做替罪羔羊交給東廠,哪裡還會有命來伸冤?我等随你回去是死無葬身之地,而大人你,自然能夠讨到韓大人歡心,再得到更進一步的前程……”
“你!”陶徹稍微有些動搖了,大喊了一聲,“你都在說什麼胡話?”
“胡話?真是胡話嗎?不瞞大人說,厲钊之前被我等所殺,也是我等将他安葬的,在他的身上,我就找到了證物……”劉松平仍舊直視着對方,沒有任何退縮,“是韓爌韓大人授意他來追截魏公公的吧?既然他是,那大人你自然也差不多……大人,你說對嗎?”
“你污蔑上官,該當何罪?”陶徹的語氣變得更冷了,“真以為我在這裡就治不了你,非得把你們帶回京城嗎?”
“韓爌?原來是他……”旁邊的魏忠賢倒是馬上恍然大悟了,“也是啊,他是東林元老,哪裡甘心被楊漣他們這些小輩壓住一頭啊?定是想要從咱家這裡撈出幾分功勞來,為自己攢出重新回去内閣的本錢,呵,這老貨當初咱家就覺得不對勁,沒想到倒是這麼有膽識的人!”魏忠賢冷冷一笑,“隻是,你們廠衛為何要聽他們的呢?哦……也對啊,聖上不喜歡廠衛,所以你們想要做出點業績來,讓韓爌幫襯着你們……嘿,真是好主意。”
魏忠賢很快就在腦中想通了這來龍去脈,然後又苦笑,“你們啊,就是想得不深,隻看得到眼前啊……那東林的人哪裡是好相與的?你們聽他們的支使,那不就是與虎謀皮嗎?能得到多少好處?隻怕到時候還是被人鳥盡弓藏啊!依咱家看,如今你們倒也不該做些什麼,靜等聖上回心轉意便罷了,省得……”
随着魏忠賢的推斷,陶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他冷哼了一聲,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馬,引發了一聲嘶鳴,也打斷了魏忠賢的話。
“厲钊那小子,真是死都死得不明白,廢物一個。不過也好,他要是不死,我還沒法兒領這個全功呢,也要謝謝他一聲,隻不過是跟東廠那邊要交代一下罷了。”陶徹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個不屑的表情,“公公不愧那偌大的名聲,果然見微知著,在下佩服!不過……既然公公現在已經自身難保了,那也不要再指點我等了吧?我等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韓爌要咱家怎麼做?”魏忠賢也不再繞圈子了,直接問,“厲钊找咱家的時候,就要咱家把暗中投靠咱家的朝臣的名單和劣迹都列出來,想必韓大人也是想要這份東西,來鋪自己的上進之路吧?哦,也對,然後還可以說動聖上斬了咱家,再給他添上一份為國為朝廷除害的大功……”
“公公既然都猜到了那又何必讓在下多說?”陶徹平靜地回答,“韓大人能入閣,就能在聖上跟前保住廠衛,他也用得着大家,所以公公你看,如今你都落到了這份上還能幫上這麼多人,這豈不是極好?”
接着,他還不等魏忠賢回答,就冷眼看着另外兩個人。
“你們既然已經聽到了,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你們世世代代蒙受國恩,現在衛裡面處境艱難,你們理應出點力是吧?”他又擺了擺手,其他的人也從馬上下來了,“既然奉了上面的差事,既然沒辦好,那就得承責受罰。好了,我也不想跟你們多說了,你們就老老實實跟我們回京吧。”
他輕飄飄的話,在齊望的心裡卻引發了無可一直的波瀾。
“無可奈何?”“認了?”世世代代忠于朝廷,小心翼翼為錦衣衛辦差,最後卻隻能得到這樣的結果?他們為了私利勾心鬥角,卻要我們底下的人來殉葬。
這天下……這天下哪裡還有公義!這忠心,到底能頂得什麼用?!
他隻覺得憤怒得全身顫抖,就連喉嚨都變得幹澀至極。
當這種憤怒來到了極點的時候,他忘記了自己現在身處的逆境,也無視了身上隐隐的創痛,重重地一拍冰冷的大地,然後自己也站了起來,怒視着陶徹。“男子漢大丈夫,要死也不能窩窩囊囊死,你……你想要殺我,踏過我手中的刀便是,何必多此一舉!”
“望哥兒,說得好。”旁邊的劉松平突然贊了他。
“三叔!”得到久違的誇贊時,齊望一時間還有些難以相信,但是巨大的喜悅很快讓他笑了出來,“我沒白做你的侄兒吧!”
“是啊,沒白做……”劉松平點了點頭,“太好了,太好了,做兒子都夠了。”
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拔出刀來直視着陶徹。“陶千戶,你想要殺我們,踏過我手中的刀便是,何必多此一舉!”
在白茫一片的大地當中,叔侄兩個并肩站在一起,拿着刀直視着對面的一群人,神氣是那樣昂揚,好像無所畏懼。這昂揚的氣勢,一時間竟然讓對面這群人都為之所奪。
“嘿!倒是有骨氣。”片刻之後,陶徹輕歎了一聲,“那就……成全你們吧!”
這句話還沒說完的時候,他就已經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然後揮刀向劉松平斬了過去。
随着他這一聲拍擊,其他人也同時向他們撲了過來,一道道身影撲面而來,幾乎沒有給齊望兩人任何躲避的空間。不得已之下,他們隻好背靠着背,不停地舞動着刀,格擋開這些錦衣衛的攻擊。
和東廠厲钊帶來的那些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再加上陶徹自己身先士卒,這些人彼此之間都非常熟悉,因為給他們帶來的壓力竟然幾倍于之前被圍攻的狀态。
他們以前差不多都見過,但是到了現在,哪裡還會留什麼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