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趙進沒說什麼,黎大津臉上神色卻緩和了很多,這武将克扣官兵糧饷的确是司空見慣的常事,可司空見慣不代表下面人沒有怨氣,黎大津曾在軍中呆過,自然心有戚戚,李子遊親屬的做法甚至讓他感覺到痛快。
趙進的問題卻很發散,他接下來問道:“那祖家是怎麼回事?”
“是遼東大族,祖上是李大帥,就是李成梁的親信,做過一任總兵的,上一代也是副将的高位,這一代當家的是個遊擊銜頭,子弟做官的也不少,我那幾個侄子殺的就是這祖家子弟,挂着把總銜頭的。”
解釋兩句之後,李子遊憤憤然的罵了句:“要是李大帥還在,這些人怎麼就敢如此,我們李家和李大帥可是聯宗的,現在倒好,從前的..”
埋怨沒多久,聽着黎大津咳嗽了一聲,李子遊立刻幹笑着不說話了,當年李成梁在遼鎮等同王侯,甚至超過了大明藩王勳貴,那些被圈在城内的朱家子弟可比不了據有遼東,傭兵數萬的李大帥,時人最重宗族,這李子遊姓李,又是在遼貨上生發的,這同宗的關系想必助益很多。
估計到現在就沒這個好處了,李成梁病死,李家骨幹子弟戰死病死的也是不少,現如今遼鎮幾大家已經沒有李家,估計做生意上還能幫忙,别的事情就照應不上了。
至于這祖家,祖輩總兵,父輩副将也就是副總兵,這一代又是遊擊,這算是一直顯赫下來的将門,家中子弟被殺,怎麼能善罷甘休。
隻不過這臨戰還要克扣軍饷,卻讓趙進很意外,在這樣要緊關頭,正是讓部衆奮勇向前的時候,卻弄出這等損傷軍心士氣的勾當,實在是想不到。
趙進在那裡沉思,其他人也不敢打攪,到最後趙進拍了下額頭,自嘲說道:“明明忙着,你讓你那幾個子侄來這邊,帶着家人一起,明日後日我就要啟程回去,跟着一起走就好。”
李子遊沒想到說件閑事之後,趙進居然就答應了,不過黎大津卻不例外,趙進對遼東那邊感興趣,這個趙字營上上下下都清楚。
“在下多謝進爺的恩德,請進爺放心,這幾家的花銷都由在下一力承擔,若是董六爺那邊有什麼需要,在下也一并報效。”
收容這幾個人,某種意義上算是收攏亡命,風險很大,當然對于趙字營這邊來說也是小事,可對于李子遊的人情卻很大,自然要在錢财上表示。
“不要隐瞞任何事,不然就有麻煩。”這李子遊臨走前,趙進說了句,李子遊點頭哈腰的連連答應。
屋中隻剩下趙進和黎大津兩個人的時候,趙進叮囑一句:“老黎,别和這邊的大戶走得太近,大家是兩路人。”
以黎大津的心思,當然明白趙進所指,剛才和那李子遊交談的時候,他傾向表現的太過明顯,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黎大津連忙站起說道:“進爺,屬下從前就和這李子遊相識,而且這半年來,李子遊對咱們趙字營十分親近,主動捐助糧饷物資,還提供清江浦其他豪商大戶的消息風聲,這才走得近了。”
趙進點點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自己好久不來清江浦,這裡的人習慣自己做主了,可忠心什麼的倒是不用擔心,黎大津的家眷還在徐州,剛才又提了長子做家丁的事情,說明他還是很清楚。
“老黎,你是想要轟轟烈烈,還是安穩過日子?”趙進突然問道。
黎大津神色變幻了一會,歎了口氣說道:“進爺,屬下年紀大了,就想着太太平平到老。”
趙進沉默,等到下一個人通報進來前,開口說了句:“享太平,哪有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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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黃河泛濫,兩淮跟着遭殃,浙江又是連續大火,杭州燒了上萬戶人家,天下間各處都是苛捐雜稅,最近又添了遼饷,官吏差役死命催逼,當真是民不聊生,天下間苦成這個樣子,咱們山東更是厲害,那上好的良田,貴的八兩銀子就能買一百畝,稍次一點的五兩就能買一百畝,還有那麼多抛荒的田地無人耕種,這潑天一般的遼饷就出在這些田地上,收稅征糧的官差下鄉到集市,一次就要錢幾十關,窮苦百姓沒錢,田地又賣不上價錢,沒有人理會,隻能先賣兒女再典押田地,好好一畝地,隻能拿到八十文,這點小錢還不夠差人買酒吃的,他們一年下場十幾次幾十次,威逼到死,官糧稅賦繳納不齊,兒女田地能賣的都賣出去了,可還是不能善了,為了不去坐牢帶枷,隻能去借高利貸,可這高利貸又是什麼好事,好比在家坐牢罷了,滿眼看去,各縣都是十室九空,早晚看不到炊煙生火,你就算将遼饷糧賦交齊又能怎樣,家裡吃的是樹葉草根,能有些豆末麸皮放進去已經是福氣,穿又沒得穿,吃又沒得吃,錢糧全被官差刮幹淨了,然後這還不算,本鄉官吏強豪還要借機侵吞侵占,讓你什麼都剩不下,這樣的光景,這樣的年景,誰還能活下去,誰還在乎太平,誰還在乎王法,都想着造反,亂起來什麼都不用交了,在這等天下大勢下,隻要教尊登高一呼,各處肯定是揭竿而起,無不響應!”
在郓城縣外曾家莊内,一處新搭的竹制大棚下,徐鴻儒和山東聞香教中貴重人物圍坐,聽着謝明弦慷慨激昂,大棚外護衛教衆雖然看着外面,可也不住的回頭,顯見被這滔滔不絕的講述吸引。
外圍護衛中,那些氣色不錯,身強力壯的護衛都是面無表情,保持鎮定,而那些面有菜色,身材瘦弱的則是聽得入神,不住轉頭的就是他們,甚至有人引動情緒,禁不住熱淚盈眶,幾個護衛頭目不住的呵斥。
相比于外面的護衛信衆,竹棚下圍坐的衆人就是神态各異了,謝明弦慷慨激昂,徐鴻儒淡然端坐,而徐鴻舉則是背手站在他身後,惡狠狠的盯着在場每一個人,沈智、夏仲進、候五一幹嫡系心腹都是安靜聽講,其他人則是分為兩種,一種身上穿着帶補丁的粗布麻衣,手腳粗大,面色黝黑,看起來就知道是整日裡風吹日曬的辛苦勞力,他們聽的很入神,有人滿臉怒色,咬牙切齒,有人聽的動情,不住的擦拭眼角,還有一種則是穿着綢緞皮袍,看起來就是富裕鄉紳土豪的樣子,滿臉疑窦,小心翼翼的看看徐鴻儒一幹人,又不屑的看看前面些窮苦勞力模樣的。
另外,在距離徐鴻儒最遠的位置,有幾名面露桀骜神色的人物,他們看起來不像什麼良善之輩,不時挑釁的看向周圍的人,甚至這麼看向徐鴻儒和其親信。
謝明弦滔滔不絕的講完大勢之後,停下緩了口氣,又是朗聲說道:“諸位,現如今局面大好,各處百姓苦難深重,都等着本教出面帶他們脫離苦海,而官府已經是焦頭爛額,首尾難顧,本教若是發動,定當勢如破竹,無人可擋。”
他這邊說完,沈智也是點頭,跟着說道:“謝尊者說得不錯,二月和三月的地震是天賜良機,是佛祖為教尊安排的大氣運,原本各處府州縣城池都是高牆深溝,地方上都是土圍木寨,可這兩次之後,一切都是崩壞無存,原本的官兵和鄉勇民壯都是自顧不暇,現在唯一能号召萬衆的隻有本教,本教若是發動,定然無可阻擋。”
“這大明朝廷又是苛捐雜稅,又是遼饷,現在又是地震,當真是龍脈斷絕,氣數已盡,百姓受苦受難,為求解脫,都是燒香虔信本教,隻要做起來,那立刻就會有千千萬萬人相應,立刻就能席卷天下..”
謝明弦跟沈智交替講述,為衆人闡明大勢,也是替大家鼓勁,正說到這關鍵時候,對面越來越大的說笑聲打斷。
“..你那邊弄了幾個大戶人家的小姐,貨色怎麼樣..”
“..都是一等一的相貌,嫩的能掐出水來,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實在是快活的很..。”
“..現如今是咱們兄弟們的好日子啊,偌大山東,沒有城池阻擋,官軍和鄉勇亂掉,任咱們随意來去,趁這個機會發财快活才對..”
謝明弦和沈智對視一眼,又都是看向徐鴻儒,徐鴻儒隻是笑着搖搖頭,卻開口問道:“孟先漢、周念庵、唐瑜,本座讓你們來郓城,你們看着很不爽利,莫非是心存不滿?”
那三個大聲說笑的粗豪人物一愣,都是停住不說,他們也沒想到徐鴻儒會這麼直接的說話。
他們三個不是民戶信教成的會主,而是帶着人馬部衆燒香信教,一進來就有個會主位置的強豪,他們都是坐地的杆子,在自家莊子周圍是窩主土霸,結隊外出的時候就是燒殺搶掠的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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