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堅壽率部趕到潼關,見關城依舊,算是松了半口氣。
潼關未失,關中的東大門就算守住了,至少魯肅不能長驅直入。但他還不敢掉以輕心,如果不能保住弘農,關中都不算真正的安全。江東的水師優勢明顯,繞過潼關,進入關中并不是問題。
可是皇甫堅壽并不着急。他不認為魯肅能強攻弘農。弘農易守難攻,關前狹窄,兵力無法展開,也無法安置大型攻城器械,僅憑雲梯蟻附是不太可能的。對付這種要塞,通常的辦法就是圍困,等城中糧絕,而不是強攻。傅允準備充分,城中積糧足以讓他守兩三個月。
張遼委婉的表示了不同意見。在吳國的九都督之中,魯肅位列第五,不算突出,但孫策将他安排在形勢錯綜複雜的洛陽,說服他有一定的能力,可以應付複雜的局面,絕非颟顸之輩。深入弘農,三方對峙,以少擊多,還将身後暴露給荀衍,這麼危險的局面他不可能沒有準備。按照常理論,就算他不肯放棄到手的戰果,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也不會貪圖弘農,造成無謂的傷亡。既然他兵臨城下,說明他有強攻弘農的可能,不能不防。萬一弘農失守,傅允陣亡,而我們到了潼關卻按兵不動,恐怕無法向陛下交待。
皇甫堅壽覺得張遼所言有道理。雖然張遼是并州人,他是涼州人,但他對張遼印象不錯,剛到而立之年的張遼不僅骁勇,而且穩重,與其他并州人完全不同。這幾年做執金吾司馬負責長安治安的成績有目共睹,在百姓中口碑也不錯,朝中不少大臣對他贊不絕口,荀彧就對他很看重。他随即委托張遼負責偵察。張遼掌騎,行動迅速,武力又高,打探消息最合适不過。
張遼接受了任務,随即率部出城,将麾下騎士以伍為單位,接力傳遞消息。一旦有情況,能夠迅速傳回潼關,通知皇甫堅壽。
張遼帶着數十騎走在最前面,在柏谷亭被徐盛、蔣欽截住了。
徐盛、蔣欽奉命攻取湖縣,截擊潼關方向來的援軍,掩護魯肅攻擊弘農。湖縣不算要塞,卻也不易攻打,建在兩谷之間,一座高塬之上。徐盛剛剛做好攻擊的準備,就收到了朝廷的援軍趕到潼關的消息。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放棄了攻城的計劃,退守城東的柏谷水。湖縣的得失影響不了大局,他們的任務就是阻擊援兵。
見徐盛攔路,張遼心中不安。如果魯肅沒有強攻弘農的打算,就沒必要在這裡安排人阻擊。他不知道魯肅哪來的信心,但他不敢掉以輕心。自從南陽戰敗,這些年他一直關注孫策的每一場戰事,見識了太多看似不可能的事。他命人回報皇甫堅壽,又在幾個本地向導的幫助下,棄馬登山,到弘農城附近打探情況。
張遼趕到衡嶺的時候,天剛麻麻亮,朝陽還沒升起,弘農城的南門、北門都被圍住了,東門的燭水上也有木筏,近萬将士已經列好了陣,城南、城北各有三千餘人。在點點火光的映襯下,大量的木制射台推到城下,兩側的山坡上也有瞭望的士卒,隐約還能看到一些身影,應該是進行壓制狙擊的強弩手。
張遼仔細看了一遍,心中更加不安。僅從陣勢而言,城内外的差距就不小。江東軍沒有地利,陣法安排卻非常精密,幾乎将每一個細節都做到了極緻。相比之下,城上的防守就有些散亂了,雖然城牆上站滿了人,弓弩手、刀盾手也在位置上,但他們未免過于放松,讓人覺得徒有其形,并沒有真正做好惡戰的準備。也許在他們看來,己方優勢明顯,對方根本不會真的攻城,就算攻城也是自找沒趣。
城樓之上,張遼看到了兩張大案,那裡是大将坐鎮指揮位置,現在卻沒有人。
輕敵是兵家大忌。張遼不熟悉傅允,但他知道傅允的兄長傅巽,那是一個博學名士,尤其擅長識人辨才,卻不擅長軍事,如果傅允也是如此,弘農可能有危險。
張遼一邊觀察四周,一邊派人回去通知皇甫堅壽。消息傳回潼關至少需要一天,也許需要兩天,希望傅允能堅持到皇甫堅壽趕到,也希望皇甫堅壽不要遲疑,能迅速擊破阻擊,趕到弘農城下。
當第一樓晨曦照在弘農城的城頭時,城外的江東軍陣地上響起了戰鼓聲,江東軍開始攻城。
射台上的射手開始射擊,山坡上的強弩手也開始射擊,雖然數量有限,箭矢看起來很稀疏,殺傷力卻不小,幾枝箭射出之後,城牆上就倒下了幾個身影,引起了一陣騷亂。城上的士卒一邊喊叫着,舉起盾牌掩護,一邊組織弓弩手進行還擊。
雙方對射,城牆上的弓弩手有明顯的數量優勢,效果卻不怎麼理想。江東軍的射台和狙擊陣地設置得比較遠,都在百步以外,有的甚至離城牆一百五六十步,遠遠超出了普通弓的射程,即使是四石、六石強弩,到了這個距離也會威力大減,命中率有限,十中二一,勉強射中也沒什麼殺傷力。相比之下,江東軍的射手技高一籌,十中五六,而且他們用的箭破甲能力更強,能輕易射穿盾牌和普通的劄甲,接連好幾個軍侯、什長被他們狙殺,失去了指揮的士卒大呼小叫,氣氛有些緊張。
張遼掃視着城上下的攻守雙方,頭皮有些發麻,心頭升起一絲不祥。他懷疑傅允能不能堅持兩天,江東軍射手展現出來的實力太強了,這些人幾乎以一當十,穩穩的壓制住了城頭,有條不紊的清除目标。如果一兩個有這樣的實力還可以理解,可是放眼看去,幾乎每一個射手都堪稱高手,這就太驚人了。張遼的射藝不如呂布高明,卻也稱得上善射,可是他這一圈看下來,江東軍射手中超過他的人比比皆是,有幾個甚至連呂布見了也要贊一聲好。
聽劉晔說,魯肅善射,開得三石強弓,難道這些射手都是魯肅親自培訓出來的?想想的确有這個可能,射藝是武藝之首,武功高強的人大多善射,孫策麾下就有黃忠、太史慈這樣的神射手,還有一個射手營,集中了軍中最好的射手,屢立戰功,魯肅不如黃忠、太史慈那麼優秀,卻也算得上出類拔萃,培養一些射手,組建自己的射手營也很正常。
幾輪箭過後,江東軍射手就取得了明顯的優勢,射殺了城上數十名都伯、軍侯之類的下級軍官,這些軍官雖然地位低下,卻是親臨戰線的指揮者,他們的陣亡讓很多士卒失去了指揮和控制,人還在,卻失去了靈魂,一團散沙。
緊接着,城下發起了強攻,強弓手在刀盾手的掩護下,逼到城下,密集射擊,将一陣陣箭雨送上城頭。他們看不到城上的形勢,隻是以最快的速度射擊,将盡可能多的箭射到城下。射台上的射手一邊尋找有價值的目标,一邊大聲發出指令,充當強弓手們的眼睛,指揮他們調整射角,擴大殺傷效果。
射手定點清除,強弓手覆蓋打擊,配合默契,殺傷效果明顯。與他們相比,城上的守軍亂作一團,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反擊,雖然也有不少人射出了箭,卻沒什麼效果可言,被對方牢牢的壓制住,混亂和緊張進一步擴散,傷亡迅速攀升。
開戰不到半個時辰,當冬日的朝陽照亮了整個弘農城的時候,弘農城頭已經一片狼藉,屍體橫七豎八,皿污滿地,幸存的将士們三五成群的躲在城垛後面,還能鼓起勇氣反擊的寥寥可數。
張遼目瞪口呆。他自認對江東軍的訓練有素早有準備,可是看到這一幕,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雙方的差距已經不能用懸殊來概括,與江東軍相比,城上的守軍根本不配稱對手,他們連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隻能被屠殺。
勝負已定,剩下的隻是魯肅什麼時候下令攀城而已。最多半天時間,弘農城必然失守,不管皇甫堅壽怎麼趕也趕不上了。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弘農,而是能不能守住潼關。
陽光普照,張遼的心頭卻是一片黯然。
魯肅坐在将台之上,看着混亂的弘農城頭,面沉如水。他不像辛毗,他一點也不驚訝,這一幕早就在他的計劃之中。連續觀察了弘農城幾天,他可不僅僅是觀察城頭的設施,更是觀察人,觀察傅允,觀察他手下的将士。城是死的,人是活人的,再堅固的城沒有合适的人把控,和空城無異。
在他看來,弘農城裡的将士幾乎沒什麼訓練,就是一群壯丁而已。如果沒有城池的保護,洛陽的屯田兵都能輕松戰勝他們。看來麹義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麼弱,他那八百義從還是算能打的,至少在涼州算得上精銳。和傅允相比,麹義是當之無愧的名将,至少練兵可圈可點。
時辰不早了,該吃早飯了。魯肅站了起來,走到将台邊,拔出腰間長刀,向弘農城的方向一指。
“進攻,滅此朝食!”
“喏!”在将台下立陣的果毅營将士轟然應喏,戴上頭盔。
傳令兵揮動令旗,鼓手用力敲響戰鼓,鼓聲炸響,城下射擊的強弓手聽到鼓聲,紛紛變換陣型,讓出通道。果毅營将士擡着雲梯,穿過強弓手之間的空隙,向城牆進發。
聽到城下的戰鼓聲,城頭守軍心慌意亂,傅允連聲嘶吼,下令擊鼓,要求将士們上前反擊。短短半個時辰,他平時的從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像一頭困獸在城牆上來回奔走,絕望的大喊大叫,甚至命令親衛拔刀砍殺怯戰的将士。他成功的吸引了江東軍射手的注意力,不斷有箭矢射來,隻是他位于城中央,距離太遠,身邊的親衛又盡力保護,這才沒被射殺。
但他已經無法控制局面,江東軍從南北兩個方向發起攻擊,雲梯架了起來,士卒開始攀城,城頭的将士卻不敢上前反擊,眼睜睜地看到着江東軍飛快的攀上城頭,跳上城牆。
看着那些身披重甲卻依然動作敏捷的江東軍将士,傅允終于認識到一個問題:他不幸而言中,魯肅真的就這麼爬上城來了,區别隻在于魯肅不是偷偷摸摸的,而是光明正大的。他僅僅用了一個清晨就攻破了弘農,占領了這座曾經被稱為函谷關的要塞。
事情怎麼會是這樣?這些江東人都是猴子變的嗎?
江東軍攻上城頭,擊垮了城上守軍的最後一絲僥幸,守軍的士氣崩潰,有人轉身逃跑,有人跪地投降。江東軍潮水般的湧上城,有條不紊的控制了城牆,打開城門,又沿着城牆向兩側延伸。
城門轟然洞開。魯肅在果毅士的簇擁下走進弘農城,登上城樓,看着兩側的山嶺,一聲輕歎。
“真雄關也。可惜不得其人。”
被推到面前的傅允聽得真切,面紅耳赤,狼狽不堪。他漲紅了臉,咬牙大罵。
“逆賊……”
“啪!”魯肅甩手一個大耳光,抽得傅允頭轉了半圈,脖子差點扭斷。鮮皿從傅允嘴裡流了出來,半邊臉迅速腫了起來。魯肅看都不看他一眼,一邊掏出一方絲帕擦手,一邊淡淡的說道:“砍下他的首級,送去潼關。”
“喏!”兩個衛士應了一聲,将傅允拖到一旁,一個在他腿窩裡中最一腳,将他按得跪倒在地,一個揮起戰刀,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級。鮮皿從腔子裡噴出,傅允的首級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在趙衢的腳前停住,一雙憤怒而驚恐的眼睛瞪着趙衢。趙衢打了個哆嗦,腿有些軟。他沒想到魯肅這麼兇殘,連說話的機會都沒給傅允,直接砍了。
魯肅将絲帕扔在傅允的臉上,淡淡地說道:“你就是趙衢趙伯行?”
趙衢兩腿發軟,牙齒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連連點頭。
“勞煩你給賈文和帶句話。”
見魯肅沒有殺他的意思,趙衢松了一口氣,終于能站穩了。他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敢……敢問都督,帶……什麼話?”
“識時務者,為俊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