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面不寒的春風中,孫策以太牢之禮祭拜張衡。
蔡琰作祭文,書丹刻碑。數百名南陽名流賢達與會,聆聽了蔡琰的文章,觀看了蔡琰的書法後,大為贊歎。都知道蔡邕是大名士,文章書法冠絕天下,沒想到他女兒也有如此學問,真是大開眼界。
趁熱打鐵,孫策宣布郡學将請蔡琰升堂開講,特設幼稚班,年齡七歲以上,十歲以下,學制一年,郡學免費提供筆墨紙硯等文具,并提供免費午餐一份。這麼做,不是為了表示有錢,而是方便那些讀不起書的孩子。十歲以下的孩子不是勞力,還能免費吃一頓飯,即使是再窮的人家也不會拒絕。
不管是誰,哪怕他對孫策有再深的仇恨,都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善政,至于能堅持多久,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就現在而言,你總不能一口咬定孫策就是虛僞,收買人心。
由這件事開頭,孫策提出了征收商稅的初步設想。南陽四通八達,外地商賈很多,商稅很可觀。但反對的人卻極少,因為本地人雖然也經商,但商人的主體還是外地人,征收商稅可以間接的減輕南陽本地人的負擔。況且孫策說了,如果商稅的征收達到預期目标,将逐步取消口賦。
口賦就是人頭稅,按人口收錢,七歲到十四歲,不論男女,每年收二十錢。以南陽計,每年的口賦大概五六百萬左右。口賦對有家産的人來說無所謂,就算是千口之家,兒童有百數,每年也不過幾千錢。可是對窮人家來說,這一年幾十錢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
總之,孫策的政策雖說是善政,但對世家豪強來說象征意義大于實際利益,受益的還是普通百姓。
但是,孫策随即提到的采購計劃卻是針對世家豪強的。
南陽是郡,包括宛縣在内有三十七個縣,從太守到普通屬吏有兩三千人,如果再算上亭長、驿卒之類不在編制内的小吏,總數近兩萬人,每年各種需要的物資是個不小的數目。比如孫策提出的紙張就是一個很有潛力的生意,一下子采購兩年的用量,還提前支付一部分資金,等于孫策幫着建作坊,還包銷一部分産品,這樣的好事誰不想幹?
南陽是大郡,人口近兩百五十萬,再加上流動人口,總數超過三百萬,将來還有可能近一步提升。三百萬人的吃穿用是一筆筆大生意。以鹽為例,每人定額是每月三升,一年的鹽總消耗量就超過百萬石,價值兩個億,利潤四千萬。即使分給十個經銷商,每人也有一年四百萬的純收入。
僅此一項,就已經讓很多人心動不已。原本抱着且看他橫行到幾時的人也按捺不住了,開始觀察其他人的動向,既不好意思先出頭,又怕被别人占了先。
在孫策報出一項項的采購計劃後,叽叽喳喳的議論聲越來越響,漸漸連孫策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孫策幹脆宣布,待會兒太守府會有詳細的方案,有興趣的人可以找閻太守洽談。
孫策話音未落,“轟”的一聲,閻象就被人包圍了。孫策反應慢了一點,差點被人推翻,情急之下,左手挾起黃月英,右手挾起馮宛,縱身竄了出去。那一邊,周瑜也眼急手快,将蔡琰護在身後。看着烏泱泱的人頭,幾個人面面相觑。
“閻府君不會有事吧?”馮宛一邊慌亂地掙脫孫策的手臂一邊顧左右而言他,借以掩飾自己的窘迫。
孫策心有餘悸。“千萬不能有事,這要是被踩死了,和被錢砸死了一樣,可不怎麼好聽。”
衆人相顧失笑,氣氛也變得輕松起來。蔡琰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夫子感慨,好色者衆,好德者寡,依我看,好财者比好色者更多。貪婪,才是德行最大的敵人。”
“蔡夫人也不必感慨,财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财能養生,亦能害命,關鍵還是看你怎麼用。治财如治水,宜疏不宜堵。民富才能國強,有何不好?”
“國強民富?”蔡琰沉吟片刻。“将軍這句話化自《鹽鐵論》吧,不過原話可是國富民強,将軍作此變更,有何深意?”
孫策很意外。他隻是順嘴一說,沒想到還有出處,又有這樣的細微區别。他想了想,正色道:“我以為還是國強民富好,國要強,強才能禦侮安民。民要富,民富才能安居樂業。管子不是說嘛,倉禀實而知禮,溫飽有餘,才能雅緻,餓着肚子怎麼談琴論藝。”
蔡琰臉色微紅。“那顔回又該如何?周将軍說起将軍,可是當作顔回一般的人物,贊不絕口呢。”
孫策瞥了蔡琰一眼,心裡有點虛。“夫人這是考校我嗎?”
“不敢,一時興之所至,随口而言。”蔡琰含笑緻禮,卻不依不饒,并無罷休之意。
孫策很認真的思考了一會。“我是這樣理解的,也不知道對不對,還請夫人指教。君子固窮,是不應該因窮而失節,不因窮而為虎作伥,而不是甘于貧困。任何一個人,哪怕一個字也不識,從來沒聽過聖人之道,也有用自己的辛勤勞作換取溫飽的責任,有讓自己的父母妻兒過上更好生活的義務。”
“如果不能做到呢?難道就應該去作惡?”
孫策搖搖頭。“如果一個人辛勤勞作還不能保證溫飽,那就不是他的問題了,而是為政者失職,應該換更稱職的人來執政。”
“照将軍這麼說,父母如果不能保證子女溫飽,豈不也是失職,難道還要換父母嗎?”
孫策笑了。“原來夫人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在這兒等着我,你這是報複我昨天打擾你們的雅興嗎?”
蔡琰再次欠身施禮,含笑道:“不敢。”
“父母不能換,但是執政者可以換,秦始皇死了,天下還是天下。”孫策一字一句地說道:“實不相瞞,我覺得儒家學問充其量隻能修身持家,不能治國平天下。大漢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儒家難辭其咎。”
蔡琰頓時變了臉色,黃月英、馮宛卻目光炯炯,看得出神。周瑜也非常尴尬,正想打個圓場,孫策擡起手,示意周瑜不要着急。
“蔡夫人,你知道我為什麼請你在郡學開講,而不是令尊嗎?”
“還要請教。”
“因為你年輕,不像令尊在儒學裡浸淫了一輩子,積習難改。”孫策轉身看過龐統、馮宛等人的臉,最後落在蔡琰的臉上,眼神凝重而肅穆。“董仲舒之後,儒家積弊已深,如果再不自我革命,恐怕獨尊之位難保。蔡夫人,我希望你不僅能成為一個堪與男子抗衡的女博士,更希望你能把前面的那個女字去掉,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博士,革故鼎新,重振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