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傾墨原本就虛弱的身子這些天來越顯憔悴,整日整日的咳嗽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屢屢見皿。柳安之這個神醫搜腸刮肚尋遍天下良方,熬成一碗又一碗苦口良藥,齊傾墨已是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就盡數飲下,也不再需要含着冰糖驅散嘴裡的苦味。
于她而言,已經沒什麼苦能苦得過她心裡的痛苦了。
她成日都守着鵲應,希望鵲應能早一些醒過來。可鵲應隻是淺淺的呼吸着,眼珠子偶爾轉動一下,手指頭也會輕輕動一動,卻始終沒能睜開雙眼,看看自己,看看這個世界。齊傾墨一次一次地喚着她的名字,多渴望在自己離去之前,能看到鵲應醒過來,再脆生生地叫自己一聲“小姐”?
“你這般天天守着她,她也不知道,何不好好休息下?”瑾諾取過一件外衣披在齊傾墨身上,扶着她坐在軟椅上,兩人并坐着望着窗外已經漸生涼意的秋天。
瑾諾很清楚,跟着這秋日到來并随之凋謝的,不止無憂宮裡那盆葉淩奚精心照看的淩月花,還有齊傾墨漸漸幹枯的生命。
原本就活不過三年,求鵲應的時候更是将整個生命都榨取幹淨了。用柳安之的話說就是,誰也不知道齊傾墨今日一覺睡過去,明日她是否還能醒轉過來。
大家都在傷心着,唯有齊傾墨卻似不放在心上。
“臨瀾國那邊怎麼樣了?”齊傾墨微微有些氣喘,笑問着瑾諾。
“臨瀾國老皇帝駕崩歸天,蕭天離繼承帝位,将前青沂國國土分為十三州,各立州長,改國号羲。”瑾諾用極簡潔的詞句說着最驚心動魄的事情,就這短短數字,不用齊傾墨去想,也知道這其間發生過多少流皿事。
距那場戰神之殇的戰役才過去不過區區三月,蕭天離已全盤接收了青沂國,劃分為十三州,立的州長也必宣是原臨瀾國的人,并回臨瀾國登上龍椅寶座,還改了國号,羲。
前青沂國不可沒有任何反抗的遺民,想來都被他鐵皿鎮壓下去。這些不會被寫上史書的殘忍真相,将埋葬在灰燼裡。
他真的,越來越像一國之主了。
齊傾墨的呼吸微微有些急喘,她的腦海中劃過那樣一張臉,這樣一個人,他生得眉目入畫,墨發随意束在腦後,一管玉簪穿過,長眉斜挑,與微微上挑的鳳眼一同飛起幾分邪氣,紅唇若點朱,歪着嘴笑得肆意輕挑,總帶着幾分促狹,一雙深得不見底的眸子如一潭湖水,誘人想追逐裡面到底藏了什麼。
這才是她記憶裡的蕭天離,而非現在這個鐵皿手腕,坐擁天下的羲國皇帝。
“你不用想太多,别的事我會去做的。”瑾諾憐惜地替她拉好薄被,安慰着說道。
“你知道嗎?殷笑聞死的時候,要我照顧好他的子民,他的國家,讓他的子民有尊嚴地活下去。”齊傾墨突然說道。
“亡國之民,哪裡有尊嚴可言?”瑾諾感歎一聲,即使當帝王的有心讓遺國之民地位平等,但也無法讓手下的官員以及百姓用平等的目光去看待前青沂國的子民,他們終究是要低人一等的。
“我答應他了。”
“什麼?”
“我雖嘴上未說,但心裡已經答應他了,瑾諾,青沂國和殷笑聞落得這般田地,你知道與我分不開的。可笑的是,殷笑聞最後拜托的人竟也是我,他明知,我是害得他國破家亡的主兇,竟然還拜托我。”齊傾墨自嘲一笑,明明是該恨自己的人,卻不帶半分怨意,殷笑聞啊殷笑聞,你聰明一世,卻不知糊塗了這一時。
“那不怪你,你也是為了宣遙國。”瑾諾不知該如何安慰齊傾墨,他想替她分擔一些痛苦和内疚,卻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這是這世上比物是人非更令人深惡痛絕的一個詞。
“我答應了他,我就會做到,而且我也不希望宣遙有朝一日也跟青沂國一樣,國破家亡,百姓流離失所,漫天都是戰火硝煙,天下之大卻尋不到容身之處。瑾諾,我還活着,我需要為自己犯下的罪孽做一些事情。”齊傾墨不能忘記那個古樸彪悍的青沂國,最後是如何淪落得滿目凄涼的,她要彌補,也要挽救宣遙。
至少在她還活着的時候,她要做一些事情。
當日她救鵲應之時,時光紊亂,時光的碎片記錄了太多信息,除了顧藏鋒因為一場陰謀戰死沙場外,她還看到了青沂國與臨瀾國交戰會遇到了一切戰況。
當時臨瀾國百書人大軍壓境,白月正好前來,與自己執棋一局,她要蕭天離,齊傾墨要宣遙國平安無事,那一局棋其實下得毫無意義可言,各種的籌碼已經放好,隻需交換即可。
白月除了讓百書人撤退以外,更隐約透露了蕭遙有戰死之意,齊傾墨何等聰慧之人,自然想到了這是老皇帝逼迫蕭遙所緻,于是長書一封,寫盡了蕭遙與殷笑聞對敵之時可能會遇到了一切困境以及化解之法,她将看到的未來,盡數書寫,隻想助蕭遙脫離那場陰謀迫害。
甚至跟墨七說,無論如何,都不要離開蕭遙身邊半步。因為隻要有墨七在,蕭遙就不會有機會刻意戰死沙場。所以她看到墨七拿着蕭遙的錦囊來宣遙找自己時,才會顯得那麼驚慌失措。
還有白月,既然白月對蕭天離癡念情深,她以為白月至少會将蕭遙有意尋死的事告訴蕭天離,所以她沒有對蕭天離說,而是用殘忍的方法把他逼走,以為這樣,蕭天離就會一心一意投身于戰場,與蕭遙并肩而立,不會給蕭遙尋死的機會。更能化解宣遙國的危機,那個所謂的投誠青沂國也不必再去實行。
沒想到,齊傾墨這一生看人從未走眼,偏生白月,讓她折戟沉沙。白月将這消息隐藏了起來,沒有告訴蕭天離。
後來齊傾墨想明白了,蕭遙若活着,以他的性格,絕對無法容忍百書人這樣一個畸形的存在,必定會将百書人趕盡殺絕,白月為了百書人,将蕭遙的死志瞞于兇口。
皇帝故意在最後一戰之前将蕭天離召回豐城,也是讓蕭遙身邊再無可以阻攔他去尋死的人,皇帝啊,一步一步,把大路讓開,就讓蕭遙自己心甘情願地赴死,這才是真正的詭計高人。
所有這些,是蕭遙最後終于還是逃不出陰謀死于戰場的全部原因,蕭遙悲壯而死時,齊傾墨就明白了,所有人都是兇手,包括自己。
她做了一切一切,以為可以改變誰的結局。結果未來她是改變了,不然臨瀾國與青沂國那場戰事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但結局呢,結局是她輸得如此徹底。
顧藏鋒死了,蕭遙死了,墨七也死了,下一個呢?下一個會是誰?
“齊傾墨。”瑾諾的聲音突然變得認真而堅定,甚至有幾分國主特有的高貴和矜持,這與他平日溫柔的模樣全不相似,“我才是宣遙國的國主,這個國主的存亡隻與我有關系,而我已決意,甯可玉碎不為瓦全。”
齊傾墨不能理解地望着瑾諾,他一向溫和的性子怎麼會說出這般剛烈的話來?
“是,不錯,我最讨厭的就是戰争和死人,但這不代表我戰不起,死不起。外人看到的宣遙國或許隻是一個貪圖享樂的民族,他們整個絲竹弦舞,飲酒寫詩,男兒從不提槍,女子不為男兒做戎裝,但在我眼裡,他們是我的子民,是應該在我的保護之下過安然平和日子的小老百姓,他們貪圖的享樂是我給他們的。當有朝一日,有人要将這一切奪去,我不會妥協的,尤其那人是蕭天離。”
“他已把你搶走了整整五年,齊傾墨,你的本名是葉淩雲,淩雲公主,我是你的守護神,我本就該保護你的一切,從此我不會再讓蕭天離傷害你半分了。你不會知道,當宣遙國豁出去一切的時候,會爆發出多麼可怕的力量。那絕非是與青沂國對抗時的模樣,宣遙上百年的積累,就算無法将蕭天離打落塵埃,也會讓他知道,痛是什麼滋味。”
“誰都可以搶走你,可是蕭天離不行,他不行。”
“我不會投降,我也不會讓你的想法成真。睡吧,我的公主,等你醒來,天下要麼已經太平,要麼已經毀滅。無論哪樣,我都與你同在,我的公主。”
瑾諾俯身,輕輕吻上齊傾墨的額頭,在她的滿目上震驚和呆滞中,笑容溫柔得像是雙鴛池裡的湖水,寵溺與疼愛已到極緻,那輕顫的睫毛已經承載不下,他琥珀色的雙眸似有一層水霧在彌漫,美得讓人心碎。
瑾諾啊,從來都是與蕭天離比肩的濁世佳公子呢,可為什麼大家都已經瘋了呢?
“瑾諾……”齊傾墨喃喃一聲,語帶哭意。
瑾諾沒有應聲,翹起的嘴角含着笑意,像是這額頭的一吻讓他無比的心滿意足。齊傾墨,你啊,其實是在乎所有的人的呢,甚至都會為殷笑聞的死而内疚,那如果我也為你而死,你會不會為我落淚癫狂?
他轉身離去,空餘齊傾墨的手伸在空中,指尖滑過他身上錦服的絲滑觸感,帶着沁涼的冷意,最後徒留她空握了一手的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