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們齊齊上前幾步,對宋誠怒目而視。
宋誠做驚訝狀,道:“難道都察院諸位大人不是在這裡賞雪麼?哎呀呀,午門前乃是文武百官上朝前列隊的地方,不是賞雪之所,可諸位大人非要在這裡賞雪,本官一時好奇,也跟着過來淩淩熱鬧。俞大人不歡迎麼?”
禦史們快氣瘋了,我們哪裡是賞雪,分明是靜坐好不好?有心直口快的要說話,旁邊同僚眼疾手快,趕緊捂住他的嘴,在他耳邊道:“大人在。”
能和宋誠這大魔頭對話的,唯有俞士悅,而俞士悅以強硬聞名于世,平日連王文都得讓他三分,絕對不會在宋誠面前弱了氣勢。
俞士誠臉色如鐵,一字一頓道:“宋大人,都察院諸位同僚在此請願。”請願兩個字,咬得特别重。
“請願?不知諸位大人請什麼願?”宋誠朝午門望了一眼,酉時正,宮門落鎖,兩扇朱紅大門緊閉。
他這一眼的意思,俞士悅如何不明白,這也是他憤懑的原因,都察院一百多人靜坐幾個時辰,宮裡沒有傳出一點消息,皇帝竟偏袒宋誠至此。他是遇強愈強的性子,斷然不會退縮,非逼着皇帝給個說法,或是王文出诏獄為止。
俞士悅還沒說話,身後的禦史們嗡嗡聲大起,年輕的、性子急的、耿直的都炸了,你要不抓走都察院一把手,我們用得着在這裡喝風吃雪嗎?
俞士悅擡了擡手,禦史們的議論聲才漸漸低了,直至停了。
“請問宋大人,王大人所犯何罪,因何下诏獄?”俞士悅說話聲一向洪亮,此時更是穿透風聲,傳出去老遠。這一句,也是禦史們想問的,無緣無故抓走王文,真當都察院好欺負嗎?
宋誠道:“俞大人應當知道啊,何必明知故問?”
“為什麼俞大人知道?”
“閉嘴,别說話。”
俞士悅身後聲音又起,終于有人忍不住,低吼了一聲。徐埕站在同僚中間,隻是冷笑,且看今天有幾人倒黴吧。
前頭,俞士悅有些意外:“我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宋誠點頭:“如果俞大人細想,應當知道。”
細想,怎麼細想?很多人“哦”了一聲,接着怒了,果然是秋後算帳啊,不就是你滿京城毆打我們讀書人,王文出于義憤,彈劾你嗎?就算彈劾的次數多了些,不也是你打人的次數多嗎?現在你執掌錦衣衛,馬上把王文下诏獄,然後大言不慚地讓俞大人細想?真正豈有此理!
俞士悅道:“宋大人小題大做了,王大人率性而為而已。”
他也誤會了,以為宋誠公報私仇,如果當日王文指使都察院默默無聞的禦史彈劾,就沒有今日之禍,有誰想到當日的小霸王,會搖身成為錦衣衛指揮使呢?王大人大意了啊。
宋誠反問:“是嗎?”不再理俞士悅,和顧淳走進帳篷,在鋪着狐狸皮的椅上坐下。
風夾着雪,直往衣領子裡灌,很多人凍得臉色青白,嘴唇青紫。任誰在寒風中坐三個時辰不動,都會凍僵的,現在天晚下雪,氣溫降得厲害,要不是靠意志支撐,年老體弱的,早撐不住了。
如果在燒得旺旺的炭火前,喝着溫得正好的小酒,吃着烤得噴香的羊腿,對,就像帳篷裡,火盆子上頭鐵架子上那兩隻焦黃的羊腿一樣,香氣直往鼻子裡鑽,勾得人饞涎欲滴。
好香的酒!有好喝兩口的吸了吸鼻子,恨不得搶下宋誠手中的小瓷瓶,仰脖子把裡面的瓊漿喝下。
宋誠舉杯朝俞士悅示意,朗聲道:“俞大人可要喝兩杯?”
俞士悅臉色如鐵,看不出喜怒,雙眼直直望着宋誠,雙手緊緊握拳。宋誠竟然嚣張至此,皇上也不管一管嗎?
此時,朱祁鎮在坤甯宮吃過晚飯,正和錢皇後說話,午門前的事,曹吉祥禀報幾次,朱祁鎮隻是看冷冷看他,不發一眼,到最後他也不敢再說了,若是惹皇帝不快,把他貶去守陵,可怎麼好?他一心觊觎掌印太監這個位子,想像王振一樣威風呢。
宮門已閉,有急事塞紙條進門縫,顯然,宋誠跑這裡搭帳篷喝酒,不屬于急事的範圍,沒人動用這應急方案,朱祁鎮并不知道宋誠來了。
宋誠喝了一口酒,道:“這荷花蕊夏天喝最佳,冬天喝未免不夠爽快,溫熱再喝口感更加不好。”
陳春橋在旁邊誠惶誠恐地道:“标下知錯。”
他用心打聽過,宋大人最喜歡去豐樂樓,他剛才特地跑一趟,肉食和酒都是從豐樂樓買的,掌櫃的不敢收錢,他放下一碇銀子就走。宋大人既這麼說,下次不能去豐樂樓買酒肉了。
顧淳咣當一聲,仰脖喝光,杯底朝下,道:“我覺得溫熱味道更純,勉強可以入口。”
“這哪裡是純,分明失去爽利。”宋誠說着又喝了一口,放下酒杯,拿起小銀刀,切下一小片焦黃的羊腿,放入口中慢慢嚼着,道:“是從豐樂樓買的?”
“是。”陳春橋生怕宋誠嫌棄,趕緊道:“可合大人胃口麼?”
“豐樂樓也就這個味。”宋誠說着,又切下一小片,放進口中,另一邊,顧淳卻是切下一塊醬牛肉,用力咀嚼,道:“豐樂樓也就醬牛肉吃得。”
殺耕牛是要判死刑的,病牛卻能殺,向官府備案後就可宰殺食用了。豐樂樓不知有什麼手段,總之,醬牛肉是它的名菜之一,味道确實不錯,隻是貴得離譜。
禦史是清流,以風節聞名于世,日常生活大多粗茶淡飯,幾曾這麼享受過?禦史們先是目眦欲裂,接着喉結滾動,不斷咽口水,現在聽兩個衣着華貴的少年,旁若無人,大談特談豐樂樓,隻覺滿心悲涼,天可憐見,他們一個月的俸祿,不夠在豐樂樓吃一頓飯好嗎?
看看人家,帳篷擋風雪,身前的炭火燒得正旺,酒溫得正好,肉香四溢,而自己餓着肚子在風雪地裡快餓暈了,這叫什麼事啊?
很多人眼巴巴的看着俞士悅,實在不是他們沒骨氣,這麼大的風雪,這麼冷的天,早上兩碗稀粥,實在不足以支撐他們繼續在這裡兒熬下去。
還要在這裡靜坐多久?不少人心生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