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陽的流民越來越多,城内外治安也每況愈下,在堕落與生存之間,很多人選擇了生存。
他們為了一點點食物,為了不被餓死,很多人串聯在一起,成為盜賊。
才開始隻是在路上劫取一些财物,後來,他們嘗到了甜頭,甚至敢去攻打一些小的村莊,以及富戶的邬堡。
這些人從才開始的隻是劫财,并不傷人,到現在的殺人放火、奸淫擄掠,樣樣都做。
他們在貧窮中堕落,在堕落中瘋狂,人性的美德就這樣一點點的被蠶食。
整個睢陽的人們都人心惶惶,初時還有些善良的富戶周濟流民,現在卻對他們避之如蛇蠍,就連官府為了社會安定,也開始驅逐流民。
流民被驅逐,為了生存隻能成為強盜;官府懼怕流民成為強盜,對于他們的驅逐更是變本加厲,如此一來,就形成惡性循環。
流民衆多,盜賊蜂擁四起,官府給予擊殺盜賊的賞錢卻越來越少,由原來殺一賊獎勵5萬錢,到現在隻獎勵1萬錢。
雖然如此,還是有很多豪強率領家奴,專門殺賊領賞。
說是賊人,其實隻是一些三餐不繼、手無寸鐵的百姓,他們遭遇擁有精良裝備的豪強家奴之後,要麼變成一顆皿淋淋的的頭顱,要麼成為俘虜。
這些日子,陳旭變得非常沉默,經常一個人在院子裡發呆,有時候還會在睡夢中驚醒,醒來之後,渾身冷汗淋漓。
他心中感到恐懼,不是為自己恐懼,而是為了這個民族的未來。
亂世還未來臨,就有如此多的漢人死去,他想到了即将到來的黃巾起義,想到了連綿幾十年的諸侯混戰。
他似乎看到了無邊無際的屍體,看到了被染紅的大地與河流……
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華夏名族的元氣,就會在這樣的内耗中,一點點被磨滅……
“如果沒有這場内耗,就不會有五胡亂華吧?”
獨自一人的時候,陳旭經常這樣問自己。他對曆史不太了解,不知道從漢末到統一,中原大地究竟埋葬了多少同胞的屍骨,也不知道五胡亂華的根源,是否從漢末就開始埋下。
他同情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也憐憫那些因為無法生存去當盜賊的人們。但是,陳旭隻是一介平民,他沒有更多的能力去幫助其他人。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陳旭隻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陳家村的族人們,能夠在亂世之中有一塊立足之地。
“大郎,這幾****為何悶悶不樂?”
典韋雖說每日打熬力氣,勤練武藝,卻也看出了陳旭心事重重。
陳旭并不答話,起身拿起他繳獲的那杆長槍,在庭院之中瘋狂的舞動着……
不知何時,橋玄已經來到此地,見陳旭停止舞槍,出聲說道:“你的槍法,暴露了你内心的焦躁。”
抹了一把臉上細密的汗水,陳旭走上前,澀聲問道:“橋公,災荒四起,百姓毫無活路,或為流民、或為盜匪,屍骨露于野,死者何其多?我大漢為何會如此模樣?”
在後世,漢朝一直是強盛的代名詞。
一提到秦漢時代,很多華夏子孫都滿臉驕傲。然而,真實曆史上,百姓的生活居然會艱難成如此模樣。
微微一歎,橋玄緩緩說道:“現在看到的,隻是是滄海一栗,你若見得多了,就會麻木,也不會如此悲天憫人了。”
“永興元年,整個大漢國有三分之一的郡縣遭受水災、蝗災,幾十萬戶傾家蕩産,流亡在外,各地都有易子相食的慘狀。”
“延熹九年,我們所居住的豫州發生大饑荒,因饑餓而死者十有四五;及至靈帝時,更是‘河内人婦食夫,河南人夫食婦。’”
“相比而言,你如今所見到的事情,又何值一提?”
“這些事情我都親眼看過,初時我亦如同你這般,想要去改變什麼。然而,一次次的失敗,讓我感到絕望與麻木。”
陳旭聞言,呆立當場。
典韋亦是不語,他亦出生貧寒,見過的事情卻遠比陳旭多,雖然同情這些百姓,但更多的卻是先想到自己該如何生活下去。
橋玄看着陳旭,搖了搖頭,說道:“現在的你,幫不了他們什麼。而且不要忘了,我傳你兵法,是希望你能馳騁沙場,安邦定國。”
“你的心亂了,這樣卻是不行。”
“為将者,切不能有此婦人之仁。若為一軍主帥,可以‘仁’,卻不能‘慈’。孰不知‘慈不掌兵’?”
“以後你的敵人,亂民、盜匪、叛亂,都可能會有,對于他們,隻有弓箭與長矛,死亡與鮮皿,才能成就自己的輝煌。”
“一将功成萬骨枯,為戰之故,犧牲在所難免。屆時,被犧牲的甚至不是這些素不相識的百姓,而是與你朝夕相伴的将士,此事汝當謹記。”
橋玄覺得陳旭各個方面都很不錯,隻是太過單純,有些婦人之仁。
而這些,正是為将者的大忌。
橋玄岔開話題,陳旭仍不放棄,繼續追問着:“某雖是一介平民,卻也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然,豪強、官吏良田、錢财不計其數,百姓卻流離失所、食不果腹,卻是為何?”
橋玄昏花的老眼之中,隐晦的射出兩道精芒,卻不答話,隻是顫巍巍的向屋中走去。
“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
唱着歌謠,橋玄走到門口,他回頭輕輕地歎道:“根已爛,葉已枯,大廈将傾矣。為今之計,不破而不立,欲救民于水火,唯有先大破之。”
橋玄精通《易》,會一些相術,當初他見到曹操時,就看出他不是池中之物,如今見到陳旭,卻感覺他身上似乎有一層迷霧,令人無法琢磨。
不知為何,橋玄見到陳旭之後,似乎有一種感覺:這個時代,或許會因陳旭而有所改變。所以才在門口說出了那一番話來。
“不破不立,不破不立。”
陳旭低聲呢喃着,而後扔掉手中的長槍,離開橋府,在集市上漫無目的的走着。
集市上的行人不是很多,流民經過官府的驅逐也變得很少。街道上,偶爾還有一對穿着簡陋铠甲的郡國兵,懶散地巡邏着。
“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
陳旭走着走着,突然又聽到這個歌謠,其中還夾着一些怒罵,使得他好奇心大作。
他轉過一條街道,來到睢陽城的一條主幹路上,隻見八個差役,每兩人押着一個頭帶木枷的犯人在街上遊行,唱着民謠之人正是一個年輕犯人。
差役拿着一個皮鞭,抽了那個年輕犯人一下,惡狠狠地罵道:“我呸,行騙到太守大人這來裡來了,真是不知死活,被抓到街上遊行,居然還敢妖言惑衆。”
差役抽了一鞭,還不解氣,罵了幾句之後,又踢了犯人幾腳。
旁邊一位年齡稍長的犯人,連忙哀求差役:“官爺,他年齡還小,還請官爺不要跟他計較。”
話畢,這位犯人又呵斥那個年輕人道:“出來遊街就好好表現,胡亂唱什麼歌謠?”
差役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不屑的說道:“你這個老混蛋,拿自己兒子來騙取賞錢,真不要臉,他在大街上還敢妖言惑縱,就是你這厮沒有教好。”
“夠了!他們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會這樣做嗎?我們也是貧窮人家,你少說兩句。”
旁邊一位年齡稍長的差役,打斷了先前出言差役的話,然後對那個年輕犯人說道:“你千萬莫要再唱歌謠,小心罪加一等。”
年輕犯人自然不敢再犯,連忙應諾,口中更是對老差役感謝不已。
陳旭看着幾個犯人,心中疑惑:“居然有人敢去太守那裡行騙?”
找到幾個圍觀的群衆,陳旭詳細向他們詢問,才了解到事情的經過。
原來,現在由于賊人太多,捉拿賊人給的賞錢雖然變得很少,但活捉一個賊人還是能拿兩萬錢,所以很多走投無路的百姓,就開始打着賞錢的注意。
有些身強力壯的百姓,捉拿到落單的賊人以後,去官府拿到了賞錢,但是更多的人反而命喪賊人之手。所以現在除了那些有衆多家奴的豪強,卻也沒人敢打盜賊的注意。
然而有些人并不死心,再加上實在是走投無路,就被他們就想出‘易首邀酬’這個主意。
所謂‘易首邀酬’,就是把親人跟其他人相互交換,然後把交換之人當作賊人送到官府,這樣就可以去拿賞錢。
對于那些被當做賊人送到官府的百姓而言,反正都快要餓死,即便被扭送官府,由于沒有人去指控他們殺過人,也不會被判處死刑。
待在監獄之中,雖說以後還有可能會被流放,或者派去服徭役,但是那裡有免費的食物可以吃,比現在就餓死強很多,所以他們不但不會揭穿自己假賊人的身份,反而會非常配合。
這種不可思議事情的發生,使得監獄現在人滿為患,官府的錢糧也已經無以為繼。
為此,梁國郡守不得不嚴加防範那些易首邀酬之人,特别是一個人帶賊人前來領賞的,十有八九都是騙子,會被反複詢問。
奈何,抓賊之人一口咬定抓來的是賊人,被抓之人也都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賊人,官府雖說明明知道其中的貓膩,卻也毫無辦法。
後來,官府為此還專門頒布了舉報獎賞的制度,效果卻是收效甚微。
眼前被帶枷遊行的四人,隻能說比較倒黴。他們領取賞錢之時,為了避免穿幫,并不是一起過去的。
四人分成兩隊,領到賞錢之後,由于領賞之人湊在一起被别人發現,這才被抓住扭送官府,就有了眼前一幕。
也許對他們而言,待在監獄之中,遠比在外面餓死要好。
知道事情的緣由之後,陳旭感到深深的悲哀。
看到夕陽西下,黃昏的日光不再明亮,他知道強盛一時的大漢,真的已經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