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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邸》by周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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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溪筆談》
藝文一
作者:沈括
歐陽文忠常愛林逋詩“草泥行郭索,雲木叫鈎辀”之句,文忠以謂語新而屬對新切。鈎辀,鹧鸪聲也,李群玉詩雲:“方穿诘曲崎岖路,又聽鈎辀格磔聲。”郭索,蟹行貌也。揚雄《太玄》曰:“蟹之郭索,用心躁也。”
韓退之集中《羅池神碑銘》有“春與猿吟兮秋與鶴飛”,今驗石刻,乃“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詞》:“吉日兮辰良”,又“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蓋欲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健耳。杜子美詩:“紅飰啄餘鹦鹉粒,碧梧栖老鳳凰枝。”此亦語反而意全。韓退之《雪詩》:“舞鏡鸾窺沼,行天馬度橋。”亦效此體,然稍牽強,不若前人之語渾成也。
唐人作富貴詩,多紀其奉養器服之盛,乃貧眼所驚耳,如貫休《富貴曲》雲:“刻成筝柱雁相挨。”此下裡鬻彈者皆有之,何足道哉!又韋楚老《蚊詩》雲:“十幅紅绡圍夜玉。”十幅紅绡為帳,方不及四五尺,不知如何伸腳?此所謂不曾近富兒家。
詩人以詩主人物,礦雖小詩,莫不埏蹂極工而後已。所謂旬鍛月煉者,信非虛言。小說崔護《題城南詩》,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後以其意未全,語未工,改第三句曰:“人面隻今何處在。”至今傳此兩本,唯《本事詩》作“隻今何處在。”唐人工詩,大率多如此,雖有兩“今”字,不恤也,取語意為主耳,後人以其有兩“今”字,隻多行前篇。
書之阙誤,有可見于他書者。如《詩》:“天夭是椓。”《後漢蔡邕傳》作“夭夭是加”,與“速速方穀”為對。又“彼岨矣岐,有夷之行。”《朱浮傳》作“彼擾者岐,有夷之行。。”《坊記》:“君子之道,譬則坊焉。”《大戴禮》:“君子之道,譬擾坊焉。”《夬卦》:“君子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王輔嗣曰:“居德而明禁。”乃以“則”字為“明”字也。
音韻之學,自沈約為四聲,及天竺梵學入中國,其術漸密。觀古人諧聲,有不可解者。如玖字、有字多與李字協用;慶字、正字多與章字、平字協用。如《詩》“或群或友,以燕天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終三十裡,十千維耦”;“自今而後,歳其有,君子有穀,贻孫子”;“陟降左右,令聞不已”;“膳夫左右,無不能止”;“魚麗于罶,?鯉,君子有酒,旨且有。”如此極多。又如:“孝孫有慶,萬壽無疆;”;“黍稷稻梁,農夫之慶”;“唯其有章矣,是以有慶矣”;“則笃其慶,載錫之光”;“我田既藏,農夫之慶”;“萬舞洋洋,孝孫有慶”;《易》雲“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班固《東都賦》“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如此亦多。今《廣韻》中慶一音卿。然如《詩》之“未見君子,憂心怲怲;既得君子,庶幾式臧”;“誰秉國成,卒勞百姓;我王不甯,覆怨其正”;亦是怲、正與甯、平協用,不止慶而已。恐别有理也。
小律詩雖未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故唐人皆盡一生之業為之,至于字字皆煉,得之甚難。但患觀者滅裂,則不見其工,故不唯為之難,知音亦鮮。設有苦心得之者,未必為人所知。若字字是,皆無瑕可指。語意亦掞麗,但細論無功,景意縱全,一讀便盡,更無可諷味。此類最易為人激賞,乃詩之《折楊》《黃華》也。譬若三館楷書作字,不可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病最難為醫也。
王聖美治字學,演其義以為右文。古之字書,皆從左文。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如木類,其左皆從木。所謂右文者,如戋,小也,水之小者曰淺,金之小者曰錢,歹而小者曰殘,貝之小者曰賤。如此之類,皆以戋為義也。王聖美為縣令時,尚未知名,谒一達官,值其方與客談《孟子》,殊不顧聖美。聖美竊哂其所論。久之,忽顧聖美曰:“嘗讀《孟子》否?”聖美對曰:“本生愛之,但都不曉其義。”主人問:“不曉何義?”聖美曰:“從頭不曉。”主人曰:“如何從頭不曉?試言之。”聖美曰:“‘孟子見梁惠王’,已不曉此語。”達官深訝之,曰:“此有何奧義?”聖美曰:“既雲孟子不見諸侯,因何見梁惠王?”其人愕然無對。
楊大年奏事,論及《比紅兒詩》,大年不能對,甚以為恨。遍訪《比紅兒詩》,終不可得。忽一日,見鬻故書者有一小編,偶取視之,乃《比紅兒詩》也。自此士大夫始多傳之。予按《摭言》,《比紅兒詩》乃羅虬所為,凡百篇,蓋當時但傳其詩而不載名氏,大年亦偶忘《摭言》所載。晚唐士人專以小詩著名,而讀書滅裂。如白樂天《題座隅詩》雲:“俱化為餓殍。”作孚字押韻。杜牧《杜秋娘詩》雲:“厭饫不能饴。”饴乃饧耳,若作飲食,當音飤。又陸龜蒙作《藥名詩》雲:“烏吸蠹根回。”乃是烏喙,非烏啄也。又“斷續玉琴哀”,藥名止有續斷,無斷續。此類極多。如杜牧《阿房宮賦》誤用“龍見而雩”事,宇文時斛斯椿已有此缪,蓋牧未嘗讀《周》、《隋書》也。
往歳士人多尚對偶為文。穆修、張景輩始為平文,當時謂之古文。穆、張嘗同造朝,待旦于東華門外,方論文次,适見有奔馬踐死一犬,二人各記其事,以較工拙。穆修曰:“馬逸,有黃犬遇蹄而斃。”張景曰:“有犬死奔馬之下。”時文體新變,二人之語皆拙澀。當時已謂之工,傳之至今。
按《史記年表》,周平王東遷二年,魯惠公方即位。則《春秋》當始惠公,而始隐,故諸儒之論紛然,乃《春秋》開卷第一義也。唯啖、趙都不解始隐之義,學者常疑之。唯于《纂例》隐公下注八字雲:“惠公二年,平王東遷。”若爾,則《春秋》自合始隐,更無可論,此啖、趙所以不論也。然與《史記》不同,不知啖、趙得于何書?又嘗見士人石端集一紀年書,考論諸家年統,極為詳密。其叙平王東遷,亦在惠公二年。餘得之甚喜,亟問石君,雲出一史傳中。遽檢未得,終未見的據。《史記年表》注東遷在平王元年辛未歳,《本紀》中都無說,《諸侯世家》言東遷卻盡在庚午歳。《史記》亦自差謬,莫知其所的。長安慈恩寺塔,有唐人盧宗回一詩頗佳,唐人諸集中不載,今記于此:“東來曉日上翔鸾,西轉蒼龍拂露盤。渭水冷光搖藻井,玉峰晴色堕闌竿。九重宮阙參差見,百二山河表裡觀。暫辍去蓬悲不定,一憑金界望長安。”
古人詩有“風定花猶落”之句,以謂無人能對。王荊公以對“鳥鳴山更幽”。“鳥鳴山更幽”本宋王籍詩,元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上下句隻是一意;“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則上句乃靜中有動,下句動中有靜。荊公始為集句詩,多者至百韻,皆集合前人之句,語意對偶,往往親切,過于本詩。後人稍稍有效而為者。歐陽文忠嘗言曰:“觀人題壁,而可知其文章矣。”
毗陵郡士人家有一女,姓李氏,方年十六歳,頗能詩,甚有佳句,吳人多得之。有《拾得破錢詩》雲:“半輪殘月掩塵埃,依稀猶有開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時,買盡人間不平事。”又有《彈琴詩》雲:“昔年剛笑卓文君,豈信絲桐解誤身。今日未彈心已亂,此心元自不由人。”雖有情緻,乃非女子所宜也。
退之《城南聯句》首句曰:“竹影金鎖碎。”所謂金鎖碎者,乃日光耳,非竹影也。若題中有日字,則曰“竹影金鎖碎”可也。為宮,稍清為商,最清為角,清濁不常為徵,羽。切韻家則定以唇、齒、牙、舌、喉為宮、商、角、徵、羽。其間雙有半徵、半商者,如來、日二字是也。皆不論清濁。五行家則以韻類清濁參配,今五姓是也。梵學則喉、牙、齒、舌、唇之外,又有折、攝二聲。折聲自臍輪起至唇上發。如?浮金反。字之類是也。攝字鼻音,如歆字鼻中發之類是也。字母則有四十二,曰阿、多、波、者、那、囉、拖、婆、茶、沙、冣、哆、也、瑟吒、二合。迦、娑、麽、伽、他、社、鎖、呼、拖、前一拖輕呼,此一拖重呼。奢、佉、叉、二合。娑多、二合。壤、曷攞多、二合。婆、上聲。車、娑麽、二合。诃婆、縒、伽、上聲。吒、拏娑頗、二合。娑迦、二合。也娑、二合。室者、二合。佗、陀。為法不同,各有理緻。雖先王所不言,然不害有此理。曆世浸久,學者日深,自當造微耳。幽州僧行均集佛書中字為切韻訓诂,凡十六萬字,分四卷,号《龍龛手鏡》,燕僧智光為之序,甚有詞辯。契丹重熙二年集。契丹書禁甚嚴,傳入中國者法皆死。熙甯中有人自虜中得之,入傅欽之家。蒲傳正帥浙西,取以镂版。其序末舊雲:“重熙二年五月序。”蒲公削去之。觀其字音韻次序,皆有理法,後世殆不以其為燕人也。
古人文章,自應律度,未以音韻為主。自沈約增崇韻學,其論文則日:“欲使宮羽相變,低昂殊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内。音韻尺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自後浮巧之語,體制漸多,如傍犯、蹉對、蹉,音千過反。假對、雙聲、疊韻之類。詩又有正格、偏格,類例極多。故有三十四格、十九圖,四聲、八病之類。今略舉數事。如徐陵雲:“陪遊馺娑,騁纖腰于結風;長樂鴛鴦,奏新聲于度曲。”又雲:“厭長樂之疏鐘,勞中宮之緩箭。”雖兩“長樂”,意義不同,不為重復,此類為傍犯。如《九歌》:“蕙殽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當曰“蒸蕙殽,”對“奠桂酒”,今倒用之,謂之蹉對。如“自朱耶之狼狽,緻赤子之流離”,不唯“赤”對“朱”,“耶”對“子”,兼“狼狽”、“流離”乃獸名對鳥名。又如“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以“雞”對“楊”,如此之類,皆為假對。如“幾家村草裡,吹唱隔江聞”,“幾家”、“村草”與“吹唱”、“隔江”,皆雙聲。如“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屐清”,“侵簪”、“逼屐”皆疊韻。計第二字側入。謂之正格,如:“鳳曆軒轅紀,龍飛四十春”之類。第二字本入謂之偏格,如“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之類。唐名賢輩詩,多用正格,如杜甫律詩。用偏格者,十無一二。
文潞公歸洛日,年七十八。同時有中散大夫程煦、朝議大夫司馬旦、司封郎中緻仕席汝言,皆年七十八。嘗為同甲會,各賦詩一首。潞公詩曰:“四人三百十二歳,況是同生丙午年。招得梁園為賦客,合成商嶺采芝仙。清談亹亹風盈席,素發飄飄雪滿肩。此會從來誠未有,洛中應作畫圖傳。”晚唐、五代間,士人作賦用事,亦有甚工者。如江文蔚《天窗賦》:“一竅初啟,如鑿開混沌之時;兩瓦鴥飛,類化作鴛鴦之後。”又《土牛賦》:“飲渚俄臨,訝盟津之捧塞;度饦倘許,疑函谷之丸封”。
河中府鹳雀樓,三層,前瞻中條,下瞰大河。唐人留詩者甚多,唯李益、王之奂、暢諸三篇能狀其景。李益詩曰:“鹳雀樓西百尺牆,汀洲雲樹共茫茫。漢家箫鼓随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猶恨速,秋來一日即知長。風煙并在思歸處,遠目非春亦自傷。”王之奂詩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暢諸詩曰:“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慶曆間,餘在金陵,有饔人以一方石鎮肉,視之,若有镌刻。試取石洗濯,乃宋海陵王墓銘,謝朓撰并書。其字如鐘繇,極可愛。餘攜之十餘年,文思副使夏元昭借去,遂托以墜水,今不知落何處。此銘朓集中不載,今錄于此:“中樞誕聖,膺曆受命,于穆二祖,天臨海鏡。顯允世宗,溫文著性。三善有聲,四國無競。嗣德方衰,時唯介弟。景祚雲及,多難攸啟。載驟軨獵,高辟代邸。庶辟欣欣,威儀濟濟。亦既負扆,言觀帝則。正位恭已,臨朝淵嘿。虔思寶締,負荷非克,敬順天人,高遜明德。西光已謝,東龜又良。龍纛夕俨,葆挽晨锵。風搖草色,日照松光。春秋非我,晚夜何長。“不可”為“叵”,“何不”為“盍”,“如是”為“爾”,“而已”為“耳”“之乎”為“諸”之類,以西域二合之音,蓋切字之原也。如“朿”字文從而、犬,亦切音也。殆與聲俱生,莫知從來。今切韻之法,先類其字,各歸其母,唇音、舌音各八,牙音、喉音各四,齒音十,半齒半舌音二,凡三十六,分為五音,天下之聲總于是矣。每聲復有四等,謂清、次清、濁、平也,如颠、天、田、年、邦、駉、龐、厖之類是也。皆得之自然,非人為之。如幫字橫調之為五音,幫、當、剛、臧、央是也。幫,宮之清。當,商之清。剛,角之清。藏,徵之清。央,羽之清。縱調之為四等,幫、滂、傍、茫是也。幫,宮之清。滂,宮之次清。傍,宮之濁。茫,宮之不清不濁。就本音本等調之為四聲,幫、牓傍、博是也。幫,宮清之平。牓宮清之上,傍,宮清之去,博,宮清之入。四等之聲,多有聲無字者,如封、峰、逢,止有三字;邕、兇,止有兩字;竦,火,欲,以,皆止有一字。五音亦然,滂、湯、康、蒼,止有四字。四聲,則有無聲,亦有無字者。如“蕭”字、“肴”字,全韻皆無入聲。此皆聲之類也。所謂切韻者,上字為切,下字為韻。切須歸本母,韻須歸本等。切歸本母,謂之音和,如德紅為東之類,德與東同一母也。字有重、中重、輕、中輕。本等聲盡泛入别等,謂之類隔。雖隔等,須以其類,謂唇與唇類,齒與齒類,如武延為綿、符兵為平之類是也。韻歸本等,如冬與東字母皆屬端字,冬乃端字中第一等聲,故都宗切,宗字第一等韻也。以其歸精字,故精徵音第一等聲;東字乃端字中第三等聲,故德紅切,紅字第三等韻也,以其歸匣字,故匣羽音第三等聲。又有互用借聲。類例頗多。大都自沈約為四聲,音韻愈密。然梵學則有華、竺之異,南渡之後,又雜以吳音,故音韻厖駁,師法多門。至于所分五音,法亦不一。如樂家所用,則随律命之,本無定音,常以濁者。王向少時為三班奉職,幹當滁州一鎮,時文忠守滁州。有書生為學子不行束脩,自往詣之,學子閉門不接。書生訟于向,向判其牒曰:“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先生既已自屈,弟子甯不少高?盍二物以收威,豈兩辭而造獄?”書生不直向判,徑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