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話一出口,劉家的臉色微動,似有為難之意。這林大家的也不是誰都能請的動的,打聽到這邊叫她說話,指不定還要借着老太君的光,左推右辭的不來。朱氏生了氣,冷冷道:“你是管事的,在這府裡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每月還拿五兩銀子的月錢,連一個人都叫不過來,這是怎麼說?”
劉家的也不惱,陪笑道:“二夫人不知,這林大家的實在是慣會背地裡陰人,我在她手裡不知吃了多少虧。如今二夫人要找她問話,她見我去了,必定認為是我在背地使壞。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君子,就怕小人。二夫人也體諒體諒咱們這些老臉的難處,不管誰,派一個去也就罷了。”
朱氏道:“你把話說的這麼圓,我要是還派你去,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既然這樣,蘭蔓,你帶人去,把林大家的叫過來。”蘭蔓應了,點了幾個人,劉家的在旁邊瞅着,又道幾個嬌滴滴的小丫鬟不中用,把那力大的婆子點了幾個。
蘭蔓帶着人去了,劉家的立在原地伺候。朱氏想了想,讓劉家的去了一趟荷花洞子,把杜月芷請了過來,明着是讓她來寫清單,實際上也是想讓杜月芷參與到中間來。杜月芷也不推辭,她之前給朱氏出了主意,料想這位叔母還需要她的協助,才能把這件事辦圓。
“二叔母,二姐姐怎麼沒過來找我玩?”杜月芷來了,入座之後問道。
朱氏笑道:“我父親進京述職,為了避嫌不能住在杜府,住到京官宅邸去了。我擔心他對京城不熟,讓你二姐姐去陪着她姥爺,待我把這裡的事兒處理完,也會過去。”
兩人慢慢說着話,朱氏原本以為很快就把人帶來,沒想到處理了七八件事,茶也喝過兩盞,辦事廳婆子媳婦來來去去,才把人等來。
來也不是好來,是被人押着來的。
蘭蔓是側府有名的大丫鬟,行事穩重,素日也不是急赤白眼的人,剛一露面,朱氏見她眼睛泛紅,呼吸急促,頭發也亂了幾分,便知道她必定發了一場火:“你怎麼了?是誰惹着你了?”
蘭蔓走過來,先看了一眼劉家的,劉家的故作不知,蘭蔓先瞪了劉家的一眼,見杜月芷在這裡,曲膝請了安,走到朱氏身邊,俯身低聲道:“夫人,這林大家的實在可惡,一大早起來就喝酒,喝的醉醺醺的,聽着您叫她過來,還耍了一場酒瘋,我打了她兩耳光,叫婆子把她押過來了,那麼多婆子,差點拽不動她。她現在渾身酒臭,怕她熏着您,沒帶到廳裡來,要不讓她在風裡吹吹,等她清醒後再帶過來發落?”
朱氏知道蘭蔓說的簡單,實際情況應該更加嚴重,皺眉:“這林大家的也太放肆了!”
劉家的貼過來,咳嗽一聲,道:“二夫人,我怎麼說來着?幸好派的人壯,不然肯定拉不過來。”
蘭蔓再也忍不住:“你倒好心幫我選人。你是不是早知道林大家的這副德行,所以才不去的?這算盤珠子撥的可夠響了。”
“你冤枉我了。這隻不過是經驗之談罷了,帶的人多些壯些,總歸是有用的。”
當着朱氏的面,兩人還收斂着,說了兩句便擱下。
杜月芷笑道:“你們也别急,人已經來了,趁着時辰早,早點處理了為好。”朱氏點點頭,讓蘭蔓把人帶過來。
林大家的被三指粗的繩索捆住,又有幾個婆子圍在旁邊,腳步虛浮地走了過來,也不知喝了多少酒,醉的東倒西歪,嘴裡還罵罵咧咧。到了台階下,幾個婆子一推,林大家的撲騰跪倒在地,臉貼上了灰,髒污不堪。
“林大家的,二夫人在這裡坐着,你還不請安!”
“請、請安?我隻請老太君和大夫人的安,其他的人也——不掂掂自己的分——分量!哪兒有有資格讓我老林請安!”
劉家的見她混說,又斥責了幾句,林大家的越發來勁,痛罵了劉家的,又想打她,可是發現胳膊被捆着,立刻又罵罵咧咧起來。
“你們這些小,小賤人!膽膽敢捆我,吃——吃吃了雄心豹子膽!看我不告訴老太君去,把——把你們又細又白的皮給剝下來,蒙在鼓上,天天供我打——打鼓,取樂!快把我松開,聽、聽到了嗎?”
沒人理會,叫她跪好,林大家的不僅亂爬,還趁着酒興,肆無忌憚罵了起來,什麼都罵,聽得朱氏直皺眉,太陽穴隐隐作痛。朱氏伸手揉了揉,眉心聚成幾道溝壑。她也是官府人家出生的,對罵街的潑婦毫無招架之力,聽了這些粗俗的話,頓覺頭痛欲裂。
“夫人,您怎麼了?”蘭蔓小聲問,朱氏搖搖頭以示無礙。
這時旁邊傳來溫柔的聲音:“二叔母,是不是頭又痛了?我來幫你按摩一下。”
“不用了,你是姑娘,手是拿來寫字繡花的,哪兒能做這些事。你送我的和息香點了就好了。”
“和息香從點燃到起效,至少也要一炷香時間呢。我有一種按摩手法,按在穴位上,對頭痛很有效果,連老太君都贊賞過。”
見杜月芷堅持,朱氏微微一笑,也就随她去了:“你這孩子。”話尾有歎息之意。
杜月芷與朱氏形同母女,見朱氏頭痛,竟有些感同身受,将大拇指浸在茶水裡潤了潤,站起來親自給朱氏按摩。她心靈手巧,以前在李家莊的時候,養母烏氏沒事就讓她給自己按摩,按的不好還要挨一頓毒打,所以杜月芷學得快,按摩也越練越好。她不僅會按太陽穴,還會按肩膀,手臂和後背的穴位,疏通皿液,揉練大骨,這樣才能快速緩解頭部的疼痛。
因為頭痛令朱氏微微發怔,看着杜月芷的臉,竟不由得回憶起一個人來。
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盛夏,女子身穿紅衣,膚白勝雪,貌若天人,為了不小心挂在樹上的貓,貓又是老太君喜歡的,竟要親自爬樹去救它,誰勸也不聽。底下丫鬟婆子圍了許多人,都仰頭看着喊着,緊張地伸出雙臂,生怕女子掉下來。朱氏彼時剛嫁入杜府,看着毫無架子的妯娌坐在花枝繁盛的樹間,受傷的貓咪嬌聲嬌氣卧在她懷裡,團團如黃玉,如幻如畫。女子的笑容,宛若盛日,映照人間。天下再沒哪個女子比她更大膽了,也沒她活得恣意妄為,誰也困不住她。
是了,這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公主,她的大嫂。
朱氏進府時,公主大嫂幫她擋過酒,做過湯,從來不跟她紅臉,因她是小縣令之女而備受其他世家主母的欺負,亦是公主大嫂一一幫她欺負回去。大嫂替她排解,教她如何擡頭挺兇,在濁世中傲立。除了夫君,大嫂也是她面對無盡黑暗的後盾。
造化弄人,天妒紅顔,一朝身死,榮寵盡化為點點泥塵。
朱氏身居側府,不與後來者居上的常氏争,亦是受了當年那件事的影響。未曾想到公主的女兒會再度回到府裡,而自己亦能照拂一二,也不枉公主大嫂當年待她的恩情。
該來的總會來,台階下的奴仆嚣張跋扈,比之當年那些主母猶不如,大嫂以一人之力抵擋衆婦之口,她雖不及大嫂,卻也不是當初那個怯懦的新婦了。朱氏的頭頓時清醒明朗,穩坐如山,眼神也随之銳利起來。
……
直到按摩完幾大穴位,杜月芷才停下來。
朱氏頭不痛了,精神恢複,讓杜月芷好生坐着,再冷眼看着撒潑的林大家的:“這林大家的嘴也太髒了,需要洗洗。”
蘭蔓領會,命小丫鬟提了一壺冷掉的涼茶,站在階上,沖賴在地上不起來的林大家的怒斥道::“刁奴,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在什麼地方,周圍都是什麼人!嘴這麼髒,身上這麼臭,我幫你洗洗,也讓你清醒清醒!”說着,拿過小丫鬟手裡的冷茶壺,直接把冷茶澆了下去。
一注白色的水花從天而降,帶着幽幽茶香,淋遍全身透心涼,林大家的打了個激靈,眼睛有點清醒的迹象:“你——你敢把水倒在我身上,信不信我把你灌到水壺裡去——啊!”
哐啷一聲,蘭蔓把倒空的茶壺往林大家的身上一砸,林大家的躲避不及,差點砸的鼻青臉腫,恨不得上來撕了蘭蔓。
“林大家的!”朱氏一拍桌子,面容冷如霜雪。
林大家的這才看到朱氏,托了那壺冷茶的福,她清醒了不少,現下猶豫片刻,搖搖晃晃行了個禮:“二夫人。”
“你還認得我!我以為你灌了幾兩黃湯,連老太君都不認識了!”
林大家的谄媚一笑:“二夫人說哪裡話,我們做奴才的,怎麼會不認得主子,這豈不是大逆不道……”
“既然你眼裡有我這個主子,我問你,為什麼三姑娘負責的花草還沒送進來?那包三百兩的銀子,你拿去做了什麼?既不買回姑娘要的東西,又沒交到庫裡,你還不快說!”
林大家的繼續笑,她半醉半醒,嘴倒厲害起來,眼珠子微斜:“我喝醉了,什麼也不記得了,三姑娘的花草也不急在這一時。往常府裡也并沒有說沒買到東西就把銀子交回庫裡,隔天想起來還得去取,平白多了許多麻煩。大夫人當家的時候,也沒,沒講這些迂腐的規矩。”
遇上這種老無賴,朱氏收起一慣的溫和,沉下臉來:“府裡派下去的銀錢不用需得上交,這是老例,又不是幾十兩的銀子,豈能容你留在手裡過夜?且你也并未去管家那裡登記,若不是被人發現了,現在你還在欺上瞞下!你敢狡辯,我自然有法子讓你信服。蘭蔓,人帶來了嗎?”
蘭蔓大聲回道:“帶來了!”又沖階下的婆子道:“把香兒領過來。”
林大家的眼睛沉重半閉,聽到香兒的名字,一下子睜開了。
隻見一個身量尚小,紮着雙髻的小丫鬟被人帶了過來,跪在地上,緊張地顫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