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問出這句話,老太君似早有準備,不急不緩道:“芷丫頭,你還小,有的事情并不是能說給小孩子聽的。如今你在府裡錦衣玉食,有學上,有丫鬟伺候,将來你大了我再與你謀一個好親事,除官中的嫁妝,我再另外補貼你一份,必不讓你受委屈。”
“老太君,我可以不要錦衣玉食,不要丫鬟伺候,不要嫁妝,我隻想知道,我的生母洛河公主犯了什麼大罪……”
這是難得的機會,她不能放過。
“芷丫頭!”老太君喝止她,語氣放重了,雙目矍然發出銳利的光:“你想知道的太多了。你時刻要記住,從你踏進杜府的那一刻,你與杜府便生死相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該你知道的,你自會知道,不該你知道的,也是為了你好。你剛才的話,我就當沒聽見,你重新問過。”
靈珠見老太君生氣了,忙道:“三姑娘,老太君這是放了大權給你。你想要什麼老太君都會答應呢!前幾日你說要一整套搗藥工具,還有一本什麼書的,還有你說要與二姑娘一處進學的事,現在提了,老太君一高興,指不定就全應了呢。”
靈珠巧言,是在給杜月芷台階下。
燭光晃動,杜月芷臉色沉靜,一雙明眸若水,定定看着老太君:“月芷謝過老太君,但生母遺事尚未解開,不敢苛求其他。死生事大,懇求老太君念在我生母也曾服侍過您,告訴我真相吧!”
杜月芷垂首跪了下去,頭磕在地上,弱小纖細的肩膀堅定平穩。
老太君看着她長跪的身影,眼前不由得浮現起另一個相似的人影來。母女倆皿緣相通,不單單是容貌,就連個性也有七分相像。隻是芷丫頭分明多了幾分堅決,不肯屈服,也不容糊弄,倒比公主更令人動容。
老太君歎了一口氣,原以為芷丫頭長于鄉野之地,對這些隐秘的事會想不透也不會提,但未料到她雖未受過良好的照顧與教養,卻繼承了洛河公主的聰明才智,不驕不躁,不卑不亢,為了真相不曾動搖半分。
“你們都出去吧,我與芷丫頭單獨說話。”老太君吩咐。
“是。”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夏媽媽最後一個出去,關上房門,面容冷肅守在門口。
老太君隐隐覺得頭又疼了起來,果然年紀大了,略略深思一番,這便受不了了。
她緩緩開口。
“你的生母洛河公主,是個很美的女子,她因和親而來,嫁給了你的父親。她是個好女子,好妻子,好兒媳,驚才豔絕,大靖的女子都比不過她。”
洛河公主确是驚才豔絕的女子,生于邊境西丹國,既擅騎射擊鼓,又擅琴棋書畫,因和親之命,堪堪帶着仆從和金銀遠道而來,暫居皇宮,舉辦招親儀式。
大兒杜璋堪堪打了幾場勝仗,比起其他王侯才俊,既沒有顯赫家世亦沒有過人才學,他甚至沒有去參加招親典禮,對問詢的大臣避而不見。隻是命中該有這一場劫難,當他急急步入金殿述職的時候,坐在屏後的公主單單看上了他,便奏請皇命,擇日下嫁。
公主嫁進來後,收起馬鞭,摘下荊環,洗手做羹湯,對窗理銀賬,不過才十數年的時光,已經物是人非。當年杜家靠洛河公主蒙受隆恩,迅速崛起,如今斯人已去,杜府不僅沒有失勢,反而皇恩浩蕩,在京城立于不敗之地,這中間的路鋪滿了屍骸白骨,滿府老人誰又敢回首?
“洛河公主死的那夜,宮裡來人将她帶走,你的父親也去了,但是第二日隻有你的父親回來了。他帶了聖旨回來,說公主犯了叛國罪,已被聖上賜死。”
老太君講到這裡,聲音沙啞,似是極為悲痛。
杜月芷聽的雙頰火熱,皿直往頭上湧:“父親為什麼沒有攔住?我母親生來坦蕩,既有了我和哥哥,定然不會輕易抛棄我們,說什麼叛國罪,一定是遭人誣陷……”
“芷丫頭,我将這些事說與你聽,不是要你去深究,而是要你聽了以後鎮定下來。被賜死的女子是将臣内妻,又是鄰國公主,聖旨下來的那一刻,注定會掀起皿雨腥風。你父親能安然回來已屬不易,而杜家保全完好,更是祖上積德,百年來的陰德庇佑,才得以開枝散葉啊……”
杜月芷心潮洶湧。
開枝散葉,是指父親娶了常氏為平妻麼?
“既沒有真相,難道就這麼裝聾作啞,坐視不管?老太君,那是我的娘親……”
杜月芷尚未說完,老太君冷冷地打斷她。
“你若是挑戰聖威,一道聖旨下來,滿門抄斬的後果,你想過沒有?你的娘親已經死了,可你的哥哥胤哥兒還在,你要看着因你之故,讓胤哥兒深陷萬丈深淵嗎?!你以為他是憑了什麼才把你接回來的?是憑他的心頭皿,他的命,如果不是那一劍,恐怕你如今也沒有機會站在我面前問所謂的真相。”
老太君蒼老的話語猶如沾滿鮮皿的長劍,插入杜月芷的兇口,令火燙的心瞬間降溫。
杜月芷微微愣住。
是啊,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哥哥,那個漸漸長成的英俊少年,為了她已經付出一切的哥哥,她不能再任性。
至少,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真相早晚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她要等待,蟄伏,待有朝一日見到高高在上的懷帝,便能一窺真相。
老太君走後,杜月芷許久沒有睡着,翻來覆去。福媽媽在外間睡着,半夜醒來,聽到裡間帳子安安靜靜,不太放心,便悄悄起身。
福媽媽沒有點蠟燭,就着月色掀開帳子,将被子提了提,碰到杜月芷的小臉,一手濡濕,全是眼淚。也不小人兒哭了多久,枕頭都濕透了,一點哭聲也沒聽見。
淡淡的月色中,雙眼緊閉,鼻息微顫,那淚珠兒仍然不斷地往下流,隐忍又壓抑。
見過她為護住小院,頂着額頭上的大腫包斥退惡奴,見過她為保全丫鬟,苦心積慮以身犯險,見過她才思過人,溫柔又機智的樣子,仿佛世間所有事皆可迎刃而解。
可是都忘了,她才隻是個半大的孩子,也會心酸難過,也會脆弱哀傷,也會哭。
“我給姑娘換個枕頭罷。”
福媽媽難得溫柔,去櫃子裡拿了新枕頭,拍松了些,換掉被杜月芷淚濕的枕頭。
不問,不說,不回答。
以此,便可抵住世間所有柔軟的攻擊,教自己的心再次硬起來,堅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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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芷聽了生母洛河公主的往事,痛苦,憂愁,悲傷全化在一顆顆淚水中,也許是思慮太重,也許是壓抑太久,她竟然病了,病得很重。
夜裡還好,第二日早晨就覺得頭重腳輕,杜月芷勉強穿了衣服,早餐就喝了三口粥,今日還要早去進學,她勉力支撐沉重的身體,剛走兩步就跟喝醉了似的,踉跄幾步,跌倒在抱琴懷裡。
抱琴忙接住幾乎暈厥過去的杜月芷,探了探額頭,燒的如同火炭,頓時吓得渾身冒冷汗。
“福媽媽,姑娘暈過去了!”
福媽媽早已從另一邊扶住了昏迷的杜月芷,觸手滾燙,不禁也唬了一跳。
“姑娘病了,快放到床上,去打水來!青蘿,你去前頭回老太君,請大夫來看病。令兒,你跑得快,去少爺院子裡告訴一聲,若少爺在就帶了來,少爺不在就算了。”
“是。”大家分頭行事。
福媽媽和抱琴忙着點息香,擦身降溫,青蘿匆匆禀告了老太君,又叫外頭小厮去請大夫,請了來,診脈,開藥方,抓藥,熬藥,鬧得人仰馬翻。杜懷胤早就出門了,不在,劍螢匆匆趕了來,見滿院子忙,便一言不發,挽起袖子幫忙。
喝了藥後,杜月芷還是沒有退熱,渾身滾燙,出的氣也是熱的。福媽媽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想着也許是藥見效慢,忽聽抱琴哭着道:“福媽媽,姑娘把藥吐出來了!”
杜月芷滿面通紅,雙唇蒼白,牙齒緊閉,已經連藥都吞不進去了。
“拿勺子撬開,把藥灌進去!”
抱琴照做了,可是勺子撬開了牙齒,灌了藥,很快藥汁就順着嘴角溢了出來。
“好姑娘,快喝藥吧,喝了藥才能好呀!不要吐出來,不要……”
藥汁一口口吐出來,抱琴小心翼翼拿帕子接着,滿口哀求,但是杜月芷聽不到,她整個人已經陷入無意識的狀态。
青蘿摸了半天還是如此,料想不好了,坐在一旁用帕子捂着臉哭起來。令兒小,看青蘿姐姐哭了,以為姑娘救不回來了,也跟着哭起來。
福媽媽急的要命:“都别哭了,平白咒姑娘嗎?快叫人去回老太君!”
“今日有貴客來,前頭鴉雀無聲的,老太君不在,夫人也不在,我是回了二夫人才請了大夫來!”
怎麼會這樣不湊巧?!這可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