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最後終于得到消息,琳琅送來的紙條上面,寫着“一切大安,王已清醒,精神不佳,并未論罪,切勿挂心”。她懷揣着紙條,去哥哥院子裡走了一趟,得知懷帝确實身體抱恙,暫由太子參政。
“早朝,沒有人不在吧?”
杜懷胤看了她一眼:“沒有。你是想問九皇子?他好好的,今天還向我問起你。”
“你怎麼說的?”心裡有一絲甜蜜,忙拉着哥哥的袖子問。
杜懷胤敲了敲她的手,沒好氣道:“我妹妹怎麼樣,輪的到他來問嗎?自然什麼都不讓他知道。”
“哥哥——”抱怨的聲音。
“你還不滿。你現在都多大啦,還能跟小時候一樣嗎?前兩年你多聽話,自從出現了那個九皇子,你就一心向着他,半點矜持也無。你不過看他長得比别人好,我卻見那九皇子冷冰冰的,看起來并非是疼人的主,再說他位高權重,你嫁了他,将來他娶幾門側妃,你豈不是白白受氣?依我看,倒不如在翰林院選些老實可信的青年才俊,溫良恭儉讓,以後在婆家為你獨尊,半點委屈也沒有……”
冷冰冰?不疼人?不可信?不溫良?
杜月芷眨了眨眼,試探着道:“哥哥,你确定你認識的九皇子與我所說的九皇子是同一個人?你說的這些優點,他全都有啊……”
“傻妹妹,你被他蒙蔽了,聽哥哥的話,先離他遠遠的,等戀慕的心沒那麼重了,你才能真正認清他的面目。哥哥不會害你。”
杜月芷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臉都漲紅了:“我也不會騙哥哥,如果哥哥肯放下偏見,就會發現九皇子真人并非你說的那樣。”
兄妹倆你一言我一語,誰也說服不了誰。
一旁正坐着看禮單的嫂嫂抿唇而笑,突然嗓子一癢,她忍不住掩口咳嗽。
兄妹兩人不約而同停下了争論,杜懷胤立刻抽身而出,走過去倒了杯熱茶,抽出柳琚君手中的禮單,試了試手的溫度,聲音放緩幾分:“你這兩日身體不好,就别勞神了,放着讓管事人看。”
柳琚君溫柔笑道:“隻是看個禮單罷了,哪裡勞神了。再說,我也想幫夫君做點事。”她聲音漸漸低了,手在杜懷胤手中,涼涼的指尖都紅了。
杜月芷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覺觸動了心事。前世,她記得嫂嫂與哥哥不合,也無子嗣。如今看來,嫂嫂與哥哥還是新婚燕爾的樣子,并無不合的痕迹,想是無意間改了命盤?
她雖是重生,也無法參透命運,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厚積薄發,并不曾強烈反抗命運的苦難。她在無意間感覺到,在悲劇發生前,從源頭截止,方能成功。不過不能太快,要盡量柔緩。假若強行逆天改命,或許不應在這處,便要應在那處。如今她亦不知哥哥要應在何處。
杜懷胤見杜月芷眼巴巴看着他們,不由得皺眉,道:“小孩子亂看什麼,快回去,等我有空了再教訓你。”
“還教訓?哥哥給我留臉吧,還不如今日一口氣教訓完呢,省的日後惦記!”杜月芷笑了笑,見杜懷胤又要開口,怕他又要唠叨,連忙一溜煙走了。
杜懷胤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真是女大不能留,往日多麼乖,現在什麼話都不聽我的。”
柳琚君笑道:“夫君也知道月芷心悅九皇子,平日偶然還誇着九皇子謀略得當,想必心裡是滿意的。怎麼偏偏要在月芷面前說反話呢?”
杜懷胤道:“你不懂。九皇子将來不管是封王還是……身邊必定不會隻有一個正妻,我知道月芷外柔内剛,倘若九皇子娶了側妃,隻怕她心中煎熬,倒不好了。倒不如現在就充當惡人,要麼讓月芷斷了此念,要麼讓那九皇子識趣點,知難而退。即便他不識趣,也要讓他知道,月芷背後始終有我撐着,他也不敢欺負月芷了。”
柳琚君聞言,怔怔道:“原來如此。夫君,夫君為月芷考慮如此周全,倒,倒是很有道理的。”
她突然想到,杜懷胤也隻娶了她,房裡沒有通房丫鬟,夜裡侍寝向來是她,如果不是她,也沒有别人伺候。以夫君如今的家世,合該再娶幾房姬妾,興旺子嗣的。隻是平日無人與她說,她也就沒放在心上,今日才想起來。
她想開口問問夫君,要不要為他物色幾個貌美的丫鬟,或者看看有沒有良家未出嫁的女兒,挑個幹淨的與他……
隻是心裡有些不舍。夫君對她這麼好,她受不了他身邊有其他人來分享。
正糾結中,忽聽杜懷胤道:“過幾日我要去一趟江南,你自己要注意身體,有什麼事就讓下人去做,别累着。”
“好。我明日讓人準備夫君的行李。”柳琚君心中一動,又笑道:“江南那邊,可出了什麼事?”
平日他去哪裡,她從來不過問。杜懷胤見她問,倒愣了一下,緊接着道:“我生母曾在江南置下過幾處房舍,這幾日江南雨勢頗急,我擔心沖壞了房舍,所以去看看。”
“着人去看便是,何必親自去?”
“既是母親留下的,自然由我照顧為好,其他人,我不放心。”
夫君曾告訴她,他并非常氏親生,生母另有其人,已去世多年。夫君一向孝順,多念故情。江南的房契,也還在書房放着,江南又本是水鄉,雨勢大無可厚非。他說的不錯。
柳琚君怪自己多心,不好意思地吐舌,低下頭來,捧着茶杯默默喝茶,因而錯過了杜懷胤欲言又止的神情。
杜懷胤轉頭看向擱在架子上的喜帕,告訴自己,隻去看這一次,就這一次!
那邊安派的人說,劍螢住着的房間被雨水沖壞了,可是劍螢一根筋,說是少爺給她安排的房間,怎麼勸都不肯搬去其他房間暫住,都凍病了。劍螢功夫又高,不能硬碰硬,且杜懷胤說過不能傷她,因而他們也沒有法子,隻得戰戰兢兢派人來問杜懷胤。
杜懷胤去了。當初置下的院子,院子裡幹幹淨淨,隻是到了劍螢的房間,推開門,一眼看見屋頂破了一個洞,底下放着一個木桶去接雨水,冷風竄了進來,發出嗚嗚之聲。因為潮濕之故,當初布置很舒适的房間,顔色已然暗淡,凄凄慘慘。杜懷胤站在房子中間,垂着窗幔的地方,發出女子陣陣咳嗽的聲音。
“咳咳——咳——”
他走過去,掀開窗幔。
劍螢裹着一幅杏黃色的緞被,頭向裡,肩膀瘦削,臉色蒼白,眼睛緊閉,病的嚴重,夢中也咳得厲害。
小時候劍螢身體孱弱,母親為了讓她強身健體,就讓她跟着杜懷胤一起習劍練武,後來頗有所成,就做了侍劍丫鬟。也正因如此,劍螢鮮少生病,這麼多年來,不曾見過她大病,更别說病的起不來床。
杜懷胤心裡一陣刀刮似的,攥緊了窗幔。
察覺到有人,劍螢睜開眼,看到杜懷胤,她愣了愣,很快,眼睛裡湧出眼淚:“少爺!”
“是我。”杜懷胤穩了穩心情,将她抱起來。劍螢微微反抗了一下,可是少爺并沒順着她,一直将她抱到另一間幹淨又溫暖的房間,用被子裹緊。她病的太久,腦袋暈暈的,眼前也迷迷茫茫,隻看得到少爺的下巴。
“咳,咳咳,少爺,别弄了,小心,小心奴婢過了病氣給您……咳咳……”她越說話,咳的越厲害,臉上泛出病态的潮紅,看得出很不舒服。杜懷胤又是心疼又是氣,他想狠狠罵她一頓,為何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為何要這麼作踐自己。
可是看到劍螢的身體虛弱成這樣,連呼吸都成了很困難的事,他又有什麼資格罵她呢?
造成這一切的人,不正是他嗎?
是他舍棄了劍螢啊!
杜懷胤心如刀割,眼眸裡滿是皿絲,青筋暴露:“是我對不起你,劍螢。”
“我已經不怪少爺了,真的不怪了。”劍螢喘着氣,帶着哭腔道:“我……我過得很好。少爺,你别難受,我一定會好起來,馬上就好起來。”
越是這樣的劍螢,越是讓人難受,杜懷胤别過頭去,艱難笑道:“好,我現在就給你請醫問藥,你快些好起來。”
他大步跨出門去,似乎再多停留一刻,整個人就要崩潰似的。
請醫吃藥,修葺房舍,怕刺激到劍螢,杜懷胤總是控制自己不去見她。後來劍螢病好了些,房子也修葺完畢,杜懷胤準備啟程回京,臨行前,向劍螢道别。
不曾想,那天就出了事。
劍螢不知怎的,死死拉着杜懷胤的袖子,不讓他走……待清醒後,天已大亮,劍螢早已起身,穿戴整齊,坐在窗前。外頭日光傾城,落在她的頭發上,形成一圈柔柔的光暈。
杜懷胤穿上衣服,一夜纏綿,他還有些弄不清現狀。但是本就是一團亂麻,亂麻隻是更亂了,誰都沒有錯,隻是也沒有對過。
劍螢大病一場,瘦的厲害,顯出孱弱的蒼白,整個人都很安靜。兩人相對無言了一會兒,她忽而問道:“少奶奶好嗎?”
杜懷胤點點頭:“她很好。”
劍螢也點點頭:“那就好。少爺喜歡一生一世一雙人,少爺看中的人,定不會錯的,隻是奴婢在江南,沒能親自去給少爺賀喜,少爺不怪奴婢吧?”
杜懷胤苦澀不已,明明是他的錯。
“奴婢還有一事想求少爺恩準。”她的眸子裡映着陽光,猶如兩簇火苗,燃燒着最後的灰燼:“在江南太孤獨了,奴婢不想待在這裡,想去遊曆四方,看遍天下美景,仗劍走天涯……求少爺看在奴婢從小一處長大的情分上,成全奴婢。”
“你要離開?”
“是。”
杜懷胤心裡忽然起了莫大的惶恐:“劍螢,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劍螢苦笑:“少爺抛棄了我,我也抛棄了少爺,這本來就很公平,不是嗎?”
杜懷胤忽而笑了起來:“不錯,的确該這樣。從前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你這般傷我,實在是很公平。劍螢,這天下這麼大,我放你走,可你還能走回來嗎?”
“走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劍螢很想說,與少爺相識這一場,她已經了無遺憾。但是她說不出口,她無法再面對他傷心欲絕的神情。
“好。”
杜懷胤輕輕吐出這個字,腳步有些踉跄,最後看了一眼坐在陽光下的劍螢。
她英氣的眉添上幾分柔婉,長發及腰,周身鍍上燦爛的陽光,輪廓模糊又清晰。
他仿佛看到小時候迷路了不哭也不鬧的劍螢,站在原地,等着他找到她。
“你為什麼不去試着自己走出去啊?”
小劍螢奶聲奶氣道:“可是那樣的話,少爺回來就找不到我了啊。”
他應該慶幸,這一次,劍螢終于學會放棄等一個錯誤的人。
他笑着走出去,身影完全沒入陽光,從此再也沒回頭。
……
劍螢倒在床上,埋入被子中,嗚嗚哭了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麼,隻覺得心好痛,比生病,比受傷還要痛。以前并不喜歡哭,自從來到江南,她已經哭得夠多了。哭到最後,她往往會忘了自己在哭什麼,隻是眼眶裡的眼淚,總是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她好想福媽媽,好想青蘿,好想芷姑娘,好想過去的生活。那時候她陪在少爺身邊,心裡很平靜,早上擦一遍劍,中午擦一遍劍,晚上擦一遍劍,什麼也不用想,簡簡單單,平平淡淡。她心裡悄然開放的花,無人采撷,但也怡然自得。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如同夢一樣遠去了。
她再也回不到那樣的過去,從今往後,她将成為她一個人的劍螢。
小小的螢火蟲,漫天飛遍,一閃一閃,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