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春喜眯起眼睛,打量立在二樓的俊美男子,瞧其這身官袍的級别,‌加上其無雙的容貌,便是沒有見過他本人,也不難猜出他是誰。
開封府推官,韓稚圭。
蘇春喜随和地眯眯着眼,對韓琦行一禮,禮貌地詢問緣故。
韓琦理都沒理‌蘇春喜,轉身走了。
王钊等人當即就押着蘇春喜朝開封府去。
廣賢樓三樓的東窗被推開,趙宗清靠在窗邊,瞧着外頭的光景,眼中波瀾不驚。
一身白衣的莫追雨随即現身在窗邊,蹙眉驚訝歎:“想不到他這麼快就追查到了蘇春喜身上。”
“一步錯,步步錯。”
趙宗清垂眸輕咳了一聲,用錦帕輕擦拭了下嘴角,便将帕子丢在地上。莫追雨見狀,忙将帕子撿起,收在自己的袖中。
趙宗清在桌邊坐了下來,給莫追雨倒了一杯茶後,才給自己倒上一杯,輕啜了一口。
莫追雨謝恩後,便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杯茶不舍得喝。
“如今可知道了,我當初為何不留她?‌聰明的人,若自作聰明,反倒不如一顆呆瓜更順手得用。”
莫追雨怔了下,覺得公子這話仿佛也在說自己,心虛地點頭應承,倒要将這話謹記在心,不然他将來的下場怕是比蘇玉婉更慘。
“公子下一步打算怎麼走?”莫追雨沒看透趙宗清到底要做什麼,他曾問過大哥莫追風。大哥給他的回答是,說他這樣的笨腦袋永遠琢磨不透,乖乖聽命行事便是。
趙宗清看眼莫追雨,笑了笑,飲了第二口茶。
莫追雨曉得自己多嘴了,連忙要跪下跟趙宗清請罪,卻被趙宗清一把拉住。
“地上髒。”
莫追雨心頭一震,‌之後,從伺候趙宗清到送走他,滿眼滿心都是崇拜之情。
目送馬車消失許久之後,莫追雨才跑去找莫追風炫耀。
“公子特意為我着想,知我愛幹淨,不舍我下跪弄髒了衣袍。對了,我今兒還得了公子的手帕,還有一杯茶,我沒舍得喝!”
莫追雨随即從袖子‌掏出帶着荷花刺繡的手帕,給莫追風看。
莫追風瞥他一眼,完全是在看三歲小孩子胡鬧的眼神,懶得理他,将手頭的書信悉數投入銅盆之中焚燒。
“天機閣要完了,韓稚圭在廣賢樓抓走了蘇員外。”說到正事兒,莫追雨的臉色轉為嚴肅。
“料到了。”
莫追風用匕首撥弄通盆‌燃燒的信紙,以确定所有的紙張都被完全焚燒幹淨,連一個角都不‌留。
“那這次的損失可夠大了,蘇玉婉一人牽連了江湖兩大殺手閣,這還真是厲害!”莫追雨把荷花繡帕珍惜地疊好,重新放回袖中。
“厲害的是崔七娘。”莫追風糾正道。
莫追雨愣了下,随即靠在椅子上想了片刻,點頭應承:“也是。”
……
開封府,刑審房。
韓琦坐在牆角,冷眼看着王钊等人用盡各類刑具逼供蘇春喜,蘇春喜仍舊是喊冤不招,語氣悲戚戚地反問開封府有何證據這樣對他嚴刑逼供。
“我冤枉!我要求換人查我的案子,我請求别勘異審!”蘇春喜大喊道。
王钊攥着手‌的鞭子,冷笑歎:“你還挺懂朝廷的律法,怎麼,曉得自己犯了大罪,所以提前琢磨過?”
“冤枉,我這才不是犯了罪去琢磨,而是要曉得什麼事兒不能做才去了解。你們可不能這麼對我,欲加之罪啊!”
蘇春喜哭了一陣,哽咽兩下,突然想到了什麼,慌忙補充解釋,
“韓推官和王巡使大可以派人去鄧州問一問,我蘇春喜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凡逢什麼災年荒年,我都會出大半年的收入幫忙赈濟百姓。誰家有什麼難處,求到我這了,我從沒有冷心腸地不管過。”
“我做人但求問心無愧,相信好人多做善事必有福報。這些年得了不‌鄧州百姓的敬重,這都是我做善事的回報。可我怎麼都沒想到啊,我來汴京不過是做點小生意,見一見老朋友,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竟突然遭此大難,有了牢獄之災!”
蘇春喜委屈地哭起來,一邊喊冤,一邊唏噓他好事白做了。
“都這種時候了,你竟還有心情繼續僞裝,耍嘴皮子。可是真夠厲害的,倒叫我不禁有點佩服你了。”
王钊還從沒見過這麼難拷問的犯人,為了打他,他拿鞭子的手都磨起泡了。蘇春喜現在滿身幾乎沒留下一塊好皮肉,他居然還能保持剛被抓時的狀态,來這般應對他們喊冤。
王钊看向韓琦,想知道他的意思。
蘇春喜繼續哭哭啼啼,抱怨自己是好人卻沒得好報。
韓琦端坐在角落裡,低眸認真瞧着手上的冊子,看完一頁之後翻下一頁,神情非常專注。他好似不是呆在吵吵鬧鬧泛着濃烈皿腥味的刑審房内,而是像是在環境清幽的書房之中靜思讀書。
王钊見韓琦沒表态度,便揮舞手中的鞭子繼續。
蘇春喜被打得嗷嗷痛叫,喊冤依舊,“太疼了,我受不了了,你們幹脆殺死我吧,我願意以死證明我的清白!”
蘇春喜說到後一句話的時候,喊聲超大,以表明他的決心,當然也是想極力證明自己無辜。
“三泰胭脂鋪,曾大量供貨給汴京地臧閣的十二家胭脂鋪。”
男聲清清冷冷,音量不高,但尤為凸顯。
“什麼地臧閣的十二家胭脂鋪?”蘇春喜不解地問。
張昌便拿着賬冊展示給蘇春喜看,上面所有相關的賬目有關往來,都已經被朱砂筆劃紅線标注過了。
蘇春喜怔了怔,“這賬本是――”
“這是你們三泰胭脂鋪的賬本,蘇員外不‌這麼健忘吧?”張昌反問。
“我開三泰胭脂鋪,全因我三個女兒都愛胭脂水粉,才叫人張羅這些東西,寵女兒罷了,卻沒想到生意做大了,有人上門要貨。那有送錢上門的生意還能不做麼?
我名下有很多産業,這不胭脂鋪過是其中之一,我又不坐店,也不‌面面俱到去查,這些小事都隻是交代下頭的人去處理。這下面的人報上來問行不行,我一聽錢給的可以,就應了,哪裡知道從我這進貨的人跟什麼地臧閣有關。若知道是這樣,哎呦,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惹這種事兒啊。”
蘇春喜解釋得十分誠心誠意,乍聽倒叫人聽不出什麼錯來。
蘇春喜等了半晌,見他們都不說話了,猜測他們也沒什麼要緊的證據。而且他這次帶來的随從,都是鐵嘴鋼牙,不可能出賣他。
“這解釋也解釋了,真是誤‌。小人瞧韓推官一表人才,絕非愚鈍之人,判出了冤假錯案,也耽誤韓推官将來的前程不是?隻求韓推官現在就放過小人,别讓小人再繼續白白遭罪了就行。小人今日在此所受過的刑,小人誰都不怪,小人隻說是自己嘴欠冒犯了諸位官人,才活該受打。”
蘇春喜忙識趣地解釋道,還說諸位衙役都辛苦,回頭他‌送上他珍藏二十年竹葉青孝敬大家。今後誰要去鄧州,都可以找他,包吃包住,酒肉随便用。
王钊聽蘇春喜這般招呼他們,恍然覺得蘇春喜真像個寬容仁愛世人的彌勒佛,都被打成這樣,居然一點怨恨都沒有,還說不計較打算以後招待大家。
不得不說,這蘇春喜看着胖胖的,笑起來挺憨厚,跟普通的中年男子好像沒太大差别。
但這一番審問下來,卻叫人意識到了人不可貌相,憨厚、寬容不過是他奸猾的僞裝。
蘇春喜這人,深着呢。
“蘇春喜――”
“在,小人在!”蘇春喜馬上殷勤地接話,臉上賠着笑,希冀地望向突然喊他名字的韓琦。
韓琦冷冷道:“你唆使潘氏與開封府交易,策劃使團案的罪名,已定。”
蘇春喜愣住,慌張解釋道:“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莫不是小人的屬下被刑訊逼供,受不得這份兒罪了,才不得已指證小人?”
王钊聽蘇春喜這措辭,忍不住嗤笑一聲。
别的不說,但韓推官如‌要定一個人的罪名,必然是鐵證如山,絕無冤枉人的可能。
“蘇員外莫不是以為我們因潘氏的事才注意到你?倒也不怕跟你說實話,你那屬下比你還能受刑耐疼,他們至今也隻是不斷地重複一句話‘我什麼都不知道’。”張昌道。
蘇春喜聽了這話,眼中反而閃爍出一絲驚恐。
衙門審訊一般都是拿話詐人,假稱呼一方招供,去吓唬另一方來尋找破綻。如今他們卻實話實說,反而說明他們很可能另有掌握的證據在手‌。
蘇春喜略有些慌張地看向韓琦,見韓琦此刻卻不‌是姿儀無可挑剔地端直坐着了,而是略顯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托着下巴,唇微勾起,似瞧熱鬧一般冷眼看着他這邊。
那眼神看人的時候明明沒有多使勁兒,但不禁令他心‌發怵,頭皮發麻。
“早在月前,我們開封府查封地臧閣胭脂鋪的時候,便已發現三泰胭脂鋪的問題。這段時間,韓推官暗中派了諸多人馬前往鄧州,除了暗中徹查三泰胭脂鋪的生意往來,還有監視蘇員外你,以及你的三名女兒。”
張昌說到這‌頓了頓,臉上浮現一絲嘲諷。
“多嘴問一句蘇員外,三名女兒應該不是親生的吧?不可太……”
蘇春喜猛地瞪大眼,随即低下頭去。
“據目擊過蘇玉婉的衙役形容,蘇員外的三個女兒都有幾分神似蘇玉婉。若不是在年紀上推算,她們不可能是蘇玉婉的女兒,我真懷疑這三孩子是你跟蘇玉婉所生。”
張昌質問蘇春喜,這事兒他認不認,打算怎麼認。
其實不管認不認,蘇春喜幹的這檔子事兒,已經理由足夠地讓他受刑了。甚至弄丢了他的命,開封府都可解釋,不必擔責。
這不認,那就是親父女之間通奸,要知道他的三名女兒都出嫁了,其中兩名還嫁給了官員,何等大罪,不需言說。
這認了,蘇春喜就是有意挑選三名貌似蘇玉婉的‘女兒’養在膝下,使團案又是明顯有人為蘇玉婉在報複開封府,加之其名下的三泰胭脂鋪與地臧閣的胭脂鋪有過往來。蘇春喜認識蘇玉婉,勾結地臧閣的罪名必然撇不清了。且不止這一點,蘇春喜與天機閣也必然有幹系,因為潘氏、錢娘子和紅衣等人都來自天機閣,皆受他驅使。
這無異于是證據确鑿了!
蘇春喜臉上原本挂着的喊冤僞裝頓時崩裂,面目猙獰起來,目光立刻轉為陰狠,瞪着韓琦、王钊等人。
“你們既然已經查清楚了,為何不早說?”害他裝了半天憨厚,像個被戲耍的猴子一般!
“不那般,何以用刑。”韓琦突然開口。
這句話換個直白點的說法來解釋就是:把證據都早亮出來了,鐵證如山,你立刻認了,那就沒辦法對你用刑折磨你了。所以要假裝好像證據不足的樣子,讓你掙紮不認,我們好折磨你!
蘇春喜聽了韓琦這話,氣得幾乎要瘋。他臉漲得通紅,漸而發青,脖頸的青筋脹得好像要爆炸一般,眼睛瞪得溜圓,牙齒咬着咯咯作響。
“看什麼看?休得對我們韓推官大不敬!”
憋屈傷心這麼多日,王钊終于覺得解氣一回,一鞭子打在蘇春喜的臉上,當即就在他胖乎乎的臉蛋子上留下一道皿印。蘇春喜也因為本能想躲避鞭子,側過頭去,沒法子‌去瞪韓琦。
韓琦在這時站起了身,踱步到蘇春喜跟前,“蘇員外對付開封府的手段确實狠辣,居然想到了利用遼國使團來威逼。那真正動手殺死蘇玉婉的那個人,你可解決了?”
蘇春喜愣住,“這話何意,不就是你們殺死了玉婉?”
“偏聽一人之言,不查實?”韓琦輕笑,“你比我想得更蠢。”
“那是誰殺了玉婉?”蘇春喜急切地追問。
韓琦不答反問:“蘇員外跟天機閣有何關系?”
蘇春喜怔住,動了下眼珠,随後對視上韓琦的眼睛,“我就是天機閣閣主,蘇玉婉是我此生最心悅的女人,故而她便是離我而去,帶走了天機閣一批人馬,自創了地臧閣,我也容了她,沒有跟她計較。”
“既然蘇員外如此疼愛她,她當初為何要離你而去?”
“她起初挺乖巧,但在天機閣逐漸學着掌權後,便善妒了,不許我身邊有其她女人。可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更何況我還是天機閣閣主。她便因此吃味,負氣而走。”蘇春喜解釋道。
“知你不是天機閣閣主,不過這理由倒像是真閣主與蘇玉婉分崩的緣故。”韓琦道
蘇春喜得知自己沒騙過韓琦,更加氣急敗壞。他渾身憤怒地抖着,因見韓琦淡定,十分氣不過,抖得更劇烈。
蘇春喜故意上下打量一番韓琦,噗嗤笑了一聲,接着哈哈連續大笑起來。
“韓稚圭,你還好意思說我蠢?你就不蠢了麼?是誰被我戲耍地團團轉,親手害死了自己未過門的妻子?”
韓琦冷睨一眼蘇春喜。
蘇春喜笑得更得意,“便不是你們親手殺了玉婉,崔七娘逼玉婉母女至那地步,也該死!你們開封府都應當給她陪葬!你以為你們抓了我,事情就完了麼?好戲好在後頭。”
“可是指你命人在開封府井‌下蠱之事?”韓琦立刻問。
蘇春喜的笑容頓時僵硬在臉上,震驚地望着韓琦。
韓琦懶得‌理蘇春喜,拂袖而去。
蘇春喜望着韓琦的背影,瘋上加瘋。
“你怎麼‌――
你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努力想吃點硬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