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有同夥僞裝冒認,韓琦決定先行見一見此人,特意叫人不必提前通報。
韓琦抵達之時,見廳内竟坐着一名身着綠官袍的中年男子,略有些驚訝。随即從小吏口中得知,此人為深州知州崔茂。
既然是朝廷命官,身份應當假不了。但官也分好壞,此人是否與鹽運圖有關,尚不清楚。
崔茂這時擡頭發現了韓琦,連忙起身與他見禮。他為官六品,而這一位容顔俊朗的韓推官可是年紀輕輕就官居五品了,自當要以下級的身份向上級恭敬行見禮。
韓琦淡笑請崔茂落座,順便打量了他兩眼。崔茂有一雙跟崔桃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區别隻在于崔茂的這雙眼多些老氣闆滞;而崔桃的眼則黑白分明,更為活潑生機。
“早聞韓推官才貌雙絕,下官本有幾分不信,今日得見方知本人更甚過傳言。能得見韓推官實乃下官幸事,然卻因小女之事,汗顔慚愧了。”
崔茂說罷,歎了口氣,臉上染了一層薄怒。他随即問韓琦,他女兒究竟所犯何事,竟遭開封府布像懸賞。
“崔知州确定此畫像上的女子是令愛?”韓琦問。
“是她沒錯,除非這世上還有人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再次提及崔桃,崔茂的臉上怒氣更甚。
韓琦見崔茂沒有細說的打算,就把崔桃叫來。讓他們父女見一見,自然什麼都清楚了。
崔桃剛進門,就見一個綠色的身影朝她撲了過來。她的右腿蠢蠢欲動,很想上去踢一腳,但及時地收住了,畢竟現在這場合不适合檢驗自己現在的武功水平。如果韓琦發現她武力見長,指不定會擔心她越獄,直接把她打發回原來的牢房去。
崔桃選擇機靈地躲到李遠身後。
崔茂止步于李遠身前,隔着李遠,憤怒地上下打量崔桃,盯着崔桃的臉好半晌,氣得手臂開始微微顫抖。
“孽障,還不給我跪下!”崔茂突然斥道。
崔桃對上崔茂那雙眼,就有一種莫名地詭谲感,好像有很多不同的情緒糅雜在一起,總之令她體感很不舒服。
“你誰啊?”崔桃用茫然不解地眼神望着崔茂。
崔茂愣了下,好像才反應來崔桃失憶的事,回頭望向韓琦:“她真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韓琦應承。
“我是你爹爹,還不快過來。”崔茂說這話時,深吸口氣,似乎強忍着脾氣,在努力地提高自己的耐心。
崔桃試探着走了過去,就在距離和崔茂不到兩尺遠的時候,她看見崔茂突然擡手,沖着她來。
“大人,救命!”崔桃身子一偏,躲過崔茂的打臉攻擊,趕緊跑到韓琦身邊去。
“救命?今天我就要了你的命,丢人現眼的東西!”崔茂怒喊着崔桃痛快過來,給他跪下受死。
崔桃當然不去,她還沒傻到去主動送人頭。
“大人,妾不認識他,他為何上來就要打妾啊?”崔桃馬上可憐巴巴地問韓琦,一臉無辜相。
崔茂這才反應過來,崔桃的那聲‘大人’竟然叫得不是他。自己的女兒居然叫年紀輕輕的韓推官為大人!成何體統!奇怪的是,這位韓推官的反應很平淡,好像已經習慣了她那麼叫?
這……這什麼鬼!?
“孽障!我才是你大人,你休要失禮亂叫,給我過來!”
“一見面就罵我揍我的,會是我大人?”崔桃質疑不已。
“你――”崔茂氣得差點一口老皿噴出來。
“崔知州可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爹爹?”崔桃再問一聲,氣死人不償命。
親爹還需要證據證明?崔茂被氣得滿臉通紅,更因為氣兒不順,劇烈地咳嗽起來。
崔桃早就從崔茂的行為表情中,感知到他十分不喜她,甚至恨不得她消失。所以此刻,她才不管崔茂到底是她的真爹還是假爹,總之這位‘爹’現在沒有把他當親女兒一般對待,她就不認。
她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什麼世俗禮法,什麼孝道,束縛不了她。
韓琦這時才出言:“她确如告示所述那般失憶了,還請崔知州言明具體情況。”
崔茂聽韓琦言語溫潤,不急不緩,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失态了。他尴尬地跟韓琦解釋,崔桃确系他的女兒無疑,家中許多人都可以證實,如果不信可以立刻派人去安平崔家調查。
“我們博陵崔家可決然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崔茂力證道。
韓琦揚眉,“原來崔知州出身于崔氏望族。”
崔茂點頭,告知韓琦他是博陵崔家三房的人,崔桃則是她的小女兒,小時候乖巧可人,聰穎絕倫,大些時,琴棋書畫亦是樣樣精通。豈料三年前她竟留書出走,不告而别。
這頭一年他還派人找過,後來杳無音訊,便放隻當她死了,沒這個女兒。
前幾日,他在深州地界瞧見崔桃的畫像,也有親戚向他問詢情況。崔茂便決定親自來開封府詢問怎麼回事,可以的話,便打算把不孝女領回去好生教導。
崔桃聽着崔茂的叙述便知道他在避重就輕。如果事實經過真如崔茂所言的這樣簡單,她那麼乖巧優秀,即便突然離家出走,給他丢人了。這足足三年沒見,崔茂在見到她的第一個反應,不該有‘失而複得’的激動麼?傷心之餘的埋怨麼?
可瞧瞧崔茂那張挂滿憤怒的臉,眼裡對她除了恨還是恨,半點淚花都看不見。他隻想要揍她,想把她領回家狠狠的收拾她。
如若不是他官員的身份,出身于名門望族,還有一雙跟自己十分相像的眼睛,崔桃真懷疑他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這三點造不了假,所以這一位還真可能是她的親生父親。
名門望族,向來家規森嚴。這離家出走可是十分丢臉的事,再加上這位父親斷然沒有護着她的意思,跟他回去,指不定過兩日就會被族裡人審判,送去沉塘了。
那些老古闆可不會講證據,所以比起崔家,崔桃還是覺得在開封府更‘逍遙’些。
可真是拄拐杖下煤窯――步步倒黴。她怎麼這麼慘呢!
韓琦在布像懸賞的告示上,其實并未言明崔桃所犯何罪,隻說是相關案件重要證人意外失憶,懸賞尋求身份。
孟達夫妻被謀殺一案,已經判決,兇手是仇大娘伏法的消息也已經向外公布。
之所以這樣布像懸賞,目的就是想讓崔桃的同夥敢來認人,但韓琦卻怎麼都沒想到會等來一位出身于博陵崔氏的親生父親。
博陵崔氏自漢以來便是有名的望族,崔氏女更是前朝士子争相求娶的對象。雖至今時有些沒落了,但仍舊根基深厚,不可小觑。崔氏如何教女,韓琦略有耳聞,簡言之,他們怎麼都不該教出崔桃這般性子的女子。
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總會有特列,畢竟這一位當年竟敢膽大地離家出走。
崔茂在來開封府前,已經通過在汴京的官員朋友,悄悄打聽過崔桃在開封府的情況,粗略知道崔桃牽涉孟達夫妻謀殺一案,但兇手已經伏法,跟她關系不大。
“韓推官,不知小女所犯何事?今日下官是否可帶小女回家?”
韓琦:“她與一樁密案有關,倒不便明說。不過有崔知州作保,倒是可以――”
崔桃發現崔茂這這時的嘴角肌肉在繃緊,目光掃向她時竟有殺氣。
她馬上阻止韓琦說下去,“大人當秉公執法,我嫌疑巨大,就應留在開封府等待調查。”
對比起崔茂那雙眼,崔桃忽然覺得韓琦那雙總是愛迸射出冷漠審視目光的眼睛,頓時親切可愛起來了。
“是麼?”韓琦笑了,故意挑眉看向崔桃。
“是是是,當然是。”崔桃點頭搗蒜。
一旁的崔茂本來正松口氣自己可以帶崔桃回家,忽聽崔桃的話便氣不打一處來,又聽她話裡還是叫韓琦為‘大人’,更死氣得咬牙瞪向崔桃,罵她沒規矩。
既然韓琦松口,便說明開封府這邊沒有實在證據證明崔桃有罪。有他的身份作保,肯定可以帶回崔桃。
崔茂便再三跟韓琦保證,崔家一定會看管好崔桃,協助開封府破案。
“大人若留下我,我保證三天之内找到令那四名被害女子裸死的兇手。”崔桃馬上跟韓琦道。
韓琦嘴角的笑意加深,倒有些好奇這對父女之間真正發生了什麼。以至于崔桃即便失憶,都本能地想遠離崔茂,甯願在開封府做大牢,也拼命地不想回去。
“找兇手?”崔茂好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用像看瘋子一樣的眼神打量崔桃,突然爆吼,“你休要再給我丢人現眼了!”
屋裡人都被震得一驚。
崔桃的反應則更激烈,她被吓得渾身劇烈哆嗦,連連後退幾步,緊貼在牆邊。她畏懼又驚恐地看着崔茂,眼裡瞬間就噙滿了淚水,整個人可憐巴巴地,像一隻落湯的鹌鹑。
“你不肯定是我親爹,哪有親爹會對孩子這麼兇的!你不是,你肯定不是!”
屋内王钊、李遠等人見這一幕,也覺得崔茂有些過分了。虎毒還不食子呢,何況就崔娘子近日來的表現來看,她并不像壞人。即便她涉案了,或許有她自己的苦衷,若沒有涉案,那她就更無辜了。陌生人待她尚且如此,為何崔茂作為親生父親,這般兇惡?
崔桃說着,用手臂掩面,身體順着牆下滑,最後蹲在地上哭起來。她哭得好可憐,好無助。以至于王钊、李遠等人都不禁用譴責的目光看向崔茂。
崔茂既憤怒又尴尬,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韓琦便提議崔茂不如先回去,等一切查明再說。若崔桃無辜,如此也免得崔桃回去受家人嫌棄。若崔桃有罪,那她呆在開封府就更合适了。
‘受家人嫌棄’,這五個字扣崔茂在腦袋上,着實不舒服。崔茂張了張嘴想辯解,卻意識到自己之前對崔桃種種态度,已然讓他的任何解釋都變得無力。
但今天無論如何,就算得罪了韓琦,他也一定要把崔桃先帶回去。
“案件機密,暫且不會外傳,如今對外她隻是開封府的重要證人。”韓琦見崔茂面色轉陰,淡淡補充一句。
崔茂立時收了脾氣,不敢再多言了。
這韓琦意在告訴他,現在應了,還可保全崔家的名聲。倘若他不答應,兩方争論起來,那事情說不準就會鬧得沸沸揚揚了。
名門望族怕什麼,最怕名聲被毀。
崔茂無奈之下,隻得多謝韓琦,細述了崔桃當年離家出走的情形,随後就不得不離開。
待他人一走,崔桃就把擋臉的胳膊撤下,禁不住稱贊韓琦:“大人英明。”
“走的那個才是你大人。”韓琦見崔桃在他面前都懶得裝了,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比起他,我還是甯願大人做我大人。”崔桃嘿嘿笑道。
“一個離家出走,一個萬般嫌惡,可見你們父女間的關系并不親厚。那你每在情急之下就禁不住喊大人,是否有點說不通?”
人在遇到危急情況的時候,是會下意識地喊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那個人。但顯然,崔茂于崔桃而言,并不是。
“可能――
妾喊的大人不是指父親,是母親?”
畢竟‘大人’一詞泛指父母長輩嘛。
韓琦:“……”
所以她一直在喊自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