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圖開沙漠。
金色的沙丘綿延天際,勾勒出層巒起伏的曲線,映出了遠山綠洲淡淡幾筆青黛。些須輕煙氤氲了地平線,一輪紅日漸隐其中。
随着霞光斂去,塗抹了陰影,帶走了餘熱,沙漠的溫度迅速地降了下來。
“吃飯喽――”
一個紮着頭巾的當地大媽吆喝道。
探勘儀器、推土機、起重車等都停了,衆人紛紛收了工,圍到了帳篷處,拿上自己的家什,一起到了綠洲裡的一處維族民居。白牆藍柱雕着波斯紋樣的院落裡幾株大樹,幾棵葡萄藤,一張桌子擺了數十盆碗,旁邊支了架子,烤着羊排。
炊煙袅袅,散發着食物的香氣。
“大家都好的撒?”翻烤羊排的大爺問。
“亞克西~~”一衆當地人答。
淳于彥混在這之中端了一盆香酥熱乎的烤馕出來,對魚貫而入的蘇嘉文及他哨兵、趙明軒等人招呼道,“小文哥、欣姐,趙監察辛苦了,這是剛出爐的馕餅,你們要不要嘗一塊?”
蘇嘉文的哨兵于欣跟他比較熟了,往旁洗了手甩甩,毫不客氣地拿了一塊,自己先咬了口,又撕了個邊角給蘇嘉文,邊嚼邊道:“……唔!好吃。”
蘇嘉文就着她的手吃了,也道:“今天灑了芝麻。”
“是吧?”淳于彥笑眯了眼。
趙明軒說:“你們先吃,我去打個電話。”便往邊走了。
淳于彥的目光不自覺地跟了他一段路,回神見蘇嘉文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忙撇開了眼。
待趙明軒歸了座,主人家道:“監察回來呢撒?吃起、吃起。”
一桌子的大盤雞、羊排、烤馍、曲曲湯等,衆人累了一天,夾菜的夾菜,抓飯的抓飯,吃的那叫個狼吞虎咽。淳于彥扒着碗埋頭,聽蘇嘉文對趙明軒道:“教官剛才是給酋長打電話了吧?哈哈。”
因肖少華的緣故,趙明軒對他這位大學室友印象不錯,加上他哨兵于欣也算他帶過的學生之一,笑道:“是啊,不過他沒接。”
蘇嘉文笑道:“酋長啊,這個點他肯定還在實驗室裡泡着。”
于欣也道:“我們那些做科研的同學,做起實驗來總是廢寝忘食的。”
趙明軒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不過一般等肖少華做完了實驗,看到未接來電就會撥來,于是笑笑沒說話。他看了眼手環,這東西不分晝夜地傳輸他生理數據,這會兒剩三分之一電量,吃完晚飯正好回去充個電。
“做科研?”有個人出聲,大概是淳于彥的朋友,“小彥你以前不也做科研的撒?啥的……生物分子、細胞?”
淳于彥“唔”了句,沒有接他的茬。倒是趙明軒感興趣了,“淳于你也做過生物分子學?”
“……算是吧,”淳于彥低着頭,給自己夾了塊土豆,方擡頭笑:“不過後來覺醒了,就轉行了。”
趙明軒問:“怎麼沒繼續做?不想做了……還是?”
“……”淳于彥的笑容漸消,“監察,這個世界,不是我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的。”
他的語氣透出了拒絕,其他人忙打圓場。“小彥這麼有向導天賦,不去精神系太可惜了,他們肯定要招你的。”“做科研太辛苦了,找不到哨兵的哈。”“這哒生物不景氣的,薪水一點點,工作也不好找。”
趙明軒見淳于彥繼續笑着吃飯,隻是笑意未再到達眼底。
飯過一輪,衆人差不多飽了,天也幾乎全黑了。
這邊天黑的晚,夏天要到十點太陽下山,冬天早些,七八點。主人家在飯桌旁燒了個火盆,帶來融融暖意。趙明軒讓他們各自報個進度,一位當地的地質學專家先說:“目前還不能确定有麼有發生過可以吞沒活人的流沙現象。”
“首先,流沙是因為沙土含水,上升水流的滲透力抵消了沙土本身的覆蓋力,在沙土顆粒間制造了空隙,使沙土開始流動、液化,也就是額們佛的‘流沙現象’。但是撒,”專家操着口音的話語頓了頓,拿出他的硬殼記事本,翻開一張空白紙,寫畫道:“圖開沙漠這歹地方,它四面被綠洲環繞,沙地有限,為防治進一步沙漠化,綠化到位的情況哈,植物的根莖事實上已充分固化了沙土,不易流動。”
他刷刷在紙張的剩餘空白處寫了幾個公式數字:“這是形成流沙的力學條件,可以看到這兩天的沙土樣本浸水重,那哈子地處深度,還不足以達到這樣的滲透力。”
接着是蘇嘉文:“雖然相關微生物的檢測仍在進行,拿到的初步報告,我們發現了群落數量在土壤中的動态分布呈現了一個谷狀降低,也就是這個區域,”他拿出地圖劃了一個圈,“它的微生物群落曾在某個時間段完全消失,或者說死亡,現在看到的數量,是在那個時間節點後重新生成的。”
他話落,有人猜測起了有沒有可能是沙塵暴,被一衆人反駁,先不說沙塵暴的成因,氣象台也沒播報,季節防風治沙等等,如果真的發生過特大沙塵暴,這一帶樹木早被黃沙飄沒了。
“除非……是有人用了精神力實質化,這樣才能解釋為何發生‘流沙’時,不必滿足力學條件,”蘇嘉文道,“而微生物的動态數量異常興許也與此有關……”
實質化、具象化,放眼全國,能做到将無形的精神力化為有形的物理攻擊,順便劫走一個黑哨的人,這樣的精神力位階寥寥無幾,這當口趙明軒想起的除了許天昭就是公孫弘、麒麟夫婦等人,許天昭已死,他自然不可能懷疑到他們頭上,那麼國外勢力就成了第一嫌疑。
而葉天宸的向導,在沒找到安全無虞的喚醒方法前,衆人決定還是以穩定現有圖景壁壘為主。
他們讨論時,有人進來喊了幾句當地話,主人家跑了出去,趙明軒感知領域範圍,發現是有人打架了,緊接着又有人跑進來先是對他歉意一笑,趴淳于彥肩上叽叽咕咕說了幾句。趙明軒對維語尚在摸索階段,聽出了大概,就是有人酒後鬧事,希望向導去施展精神力安撫下他們情緒。
如果是一幹毫無異能的普通人街頭幹架,那就是派出所的事兒,但這之中,趙明軒察覺了還有些精神力波動。他起身對淳于彥道:“我與你一起去。”
蘇嘉文等人繼續針對近日的發現探讨其它線索,張濤接過了淳于彥做會議記錄的工作。
幾人到了事發地點,是個小酒館。起因很小,兩方人喝多了起哄,結果其中有一人罵了句“敲系噶”,當地話翻譯過來是“豬”,這就捅了馬蜂窩。被罵的那位是個回族穆|斯林,還是個聽覺系一級哨兵,想着放松放松喝杯酒就沒戴肩章,罵人的那位是個維族穆|斯林,大概就嘟哝了一句,誰想聽的人耳朵敏銳着,一被罵回來“你才是豬,你們全家都是豬”,一酒館的穆|斯林都炸了。
别看伊犁這帶地偏,總人口中少數民族占了百分之六十三,漢族數量不到不一半,信奉伊|斯蘭者逾七成。
“豬”在伊|斯蘭文化中,是極髒、極低賤的代表,穆|斯林們除了不吃豬肉,平時說話都不願提到“豬”,像“豬肉”,就用“大肉”代替,屬豬的就用“屬老黑”代替,罵一個穆|斯林是“豬”可以說是對對方從身到心巨大的侮辱。為了維護自己的信仰榮譽,發生流皿沖突也再所不惜。
罵人者吓得臉都白了,當即要搬救兵,維族的喊維族的弟兄,回族的喊回族的,縱使都是一個信仰系統的,穆|斯林們中也有歧視鍊存在,兩方的清真寺從不互用,通婚極少,一九四五年的“殺漢滅回”可不是喊着好玩的,至今伊甯那條漢人街上仍是一個漢人都沒有。
然而涉及宗教,趙明軒反而不好插手了,隻得暫時用精神力等級壓制按着兩邊烏壓壓的人群,待雙方的阿訇們趕到,也就是他們教義上的老師,一人給了肇事者幾巴掌,按着人頭互相道歉,這才将一場争鬥消弭于無形。
淳于彥因為站在趙明軒這邊,第一時間做了情緒引導,并為那位回族的哨兵安撫了感官,走時被他們維族的一人罵道:“卡菲勒就是卡菲勒,養不熟的白眼狼。”
淳于彥面無表情地聽完了,趙明軒卻見他身軀微微一顫。
回程路上,趙明軒問他:“你不是穆|斯林?”
淳于彥苦笑:“……我的爸爸是漢人……我不算純正的穆|斯林。”
他抱着臂,縮在大衣裡看向馬車外,“……監察,你相信神嗎?”
趙明軒道:“我?我是無神論者。”
“我的話……”淳于彥低聲道:“我應該算是不可知論者吧……”
趙明軒想起肖少華曾說過的‘或許有所謂神的存在,隻是我們的科技尚未能探知,也并非我們當前所了解的模樣’,“唔……那我應該也是不可知論者。”
淳于彥沒想到他改口的這麼快,愣了一愣,笑開:“監察你真是……”
趙明軒也笑:“文化課沒學好,多多包涵。”
“哈哈哈……”淳于彥笑了會,又道:“監察抱歉,之前你問我科研的時候,我的語氣不好……”
他這麼一說,趙明軒又記起來了,“你之前在哪個實驗室做的科研?”
淳于彥:“中華哨向研究所的伊甯分部。”
趙明軒:“做了多久?”
淳于彥:“我在俄羅斯四年生物化學本科,回來後研究生兩年,博士三年……快畢業的時候覺醒了,就廢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随着踢踏踢踏的馬蹄聲,一下一下沉重地擊在趙明軒心上。
趙明軒道:“……那你有沒有,想過繼續做科研?”
樹木蕭疏,寒風瑟瑟,夜空的星子明亮。淳于彥仰臉望着夜空微笑道:“想啊。”這一句稍歇,他轉向趙明軒:“隻是監察,您聽說過玻璃天花闆嗎?”
趙明軒:“……”
淳于彥:“中華哨向研究所,業内戲稱哨向療養院,你知道為啥?因為去了的哨向基本等于混吃等死。”他笑道:“有能力的哨向永遠出不了頭,出頭的永遠是學識平庸、道德淺薄之輩,因為這樣他們才能握住把柄,讓你上你就上,讓你下你就下。你看看頂尖管理層的哨向普比例就知道了,我一個向導……去那裡養一輩子老,給别人搬一輩子磚,自己真正想做的項目,永遠做不了,研究的核心永遠碰不到……抱歉,我不願這樣浪費我的生命。”
向導雖燦爛地笑着,卻仿佛哭了。
縱然受盡了磨難,那雙眼睛依舊澄澈明亮,與他深藏心中的瞳眸有一瞬間的重疊,心疼的發緊。如同受到了蠱惑般,趙明軒伸出了手,欲拭去那臉頰上的“淚”。
“别哭。”
在字音脫口而出的同時,指尖堪堪觸及對方面部皮膚,哨兵一下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