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三、坐而論道書生意,世情難解貴人心
赢響沉思良久,這才微歎一聲,對朵爾歡說道:"這鄭朱與易仲所為,真是環環相扣,一步一計。我思慮再三,也無非各說各話,卻沒有證據反駁,自證清白。不過,假的終究是假的,終有痕迹可尋。易仲和那封報去邯鄲的信簡,就是關鍵。朵爾将軍能與我共坐一案,平靜相談,想來也是對易仲所言存有懷疑。赢響在此謝過将軍。"
朵爾歡看了看赢響腰間空無一物的腰帶,點頭說道:"從鄭大夫死亡直到我進入此帳,雖然時間不長,但也足夠你們動手掩飾真相了。但鄭朱屍身未動,你的配劍,這對你最為不利的證據仍插在鄭大夫身上。這是我對你們有所相信的原因。而且,一路行來,吾深知赢大夫沉穩守禮,雖然有些刻闆,卻不似巧言令色之人。反倒是那易仲,頗善言詞,見人三分笑,處處讨人歡喜。依我内心直覺,他這樣的人,他說的話,不可輕信。不過,正如赢大夫提醒我所說的那樣。我信與不信,我如何判斷,都不重要。這件事情,不是我這自身難保的小小千夫長可以過問的。赢大夫将來能否洗清嫌疑,我不敢肯定。而我将來會受何懲罰,我倒是心中有數。"說完,朵爾歡面色黯然,靜靜地自斟一杯水酒,緩緩飲下。
赢響親手為朵爾歡續滿酒杯,平靜地說道:"人生無常,世事豈如人意。普通小民求一溫飽而不得。你我士大夫,溫飽無憂,卻也難逃世事磋磨,内心煎熬。"說完,又舉杯相敬道:"朵爾君今後怎樣,吾幫不上忙,卻有一言相贈。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之于無下也,無适無莫,無可無不可。"
朵爾歡聞言,苦笑一聲,舉杯回敬。又落寞地低聲抱怨道:"吾算得什麼君子,不過一個賣命疆場,辛苦求存的小民罷了。"
朵爾歡略微擡頭,目視帳外彎月,充滿心酸地回憶道:"吾出身于中山遺族,十二歲從軍,于今已有二十餘年矣。這些年來,與趙人戰,與燕人戰,與齊人戰,與匈奴戰,與魏韓戰,與不知哪國的兵卒戰,如今又與秦人戰。身上的劍傷、戈傷、箭傷,矛傷,其他不知何名的兵器所傷,無以數計。與我同鄉,同年得爵而從軍者三百有餘,年年應征出戰,而今見在者,超不過十人。就這十數人中,殘肢斷腿的還有多一半。你說我這千夫長,可當的容易嗎?君子以自強不息。呵呵。我隻求活着,能活着看到明天太陽,見到我的妻兒,就知足了。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适也,無莫也。哼哼。我做不了顔回,全天下也隻有一個顔回,可以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而不改其樂。我有妻兒老母靠吾奉養,如何能了無牽挂?"
說道此處,朵爾歡搖頭苦笑,自嘲地說道:"哎,我與大夫說這些何用?大夫出身高貴,年少而得顯爵,身披大夫錦衣,懷揣秦王印信。便有一時蹉跎,于君而言,不過是種曆練。所謂自強不息,無适無莫,正是說與大夫這般君子聽的。"
朵爾歡舉杯相敬道:"祝大夫諸事順遂,前途錦繡。請飲盛。"說完,不再理會愣在對面的赢響,離案而起,與親衛坐到帳中另一側,倚靠帳牆,閉目養神。
赢響默默看着假寐安歇的朵爾歡,緩緩幹掉杯中水酒。他表面平靜,可内心卻是無比震撼。
他在心中不斷地追問自己:如果自己不是出身大秦王族,不是大秦三公之子,如果自己是朵爾歡,自己還能如此平靜地面對此事嗎?他的答案是不能。他覺得,如果他是朵爾歡,生死拼殺二十年,自己能幸運地活下來嗎?還能保持心态正常,不計得失,笑對進退嗎?不能。能夠不發瘋,就算難得了,還提什麼無适無莫,呵呵,真真可笑。
赢響頹然地放下酒杯,默默仰倒于案席,閑目假寐。靈兒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以袖摭面,暗拭眼淚,同情地望了望内心深受打擊的赢響,悄然取過一張毛毯,蓋在他身上。她默默坐在赢響身邊,見他面色蒼白,閉目長思,全沒有了往日沉靜之态,心中暗歎。
她知道,朵爾歡這番下層武士的奮鬥經曆,是赢響以往從未接觸和了解過的。生活在鹹陽城中,被重重保護與疼愛的這位貴族少年,終于知道了世間的殘酷和黑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次趙國之行,對他而言,是一次難得的心境錘煉。他還能繼續做回名滿鹹陽的勇少年嗎?還會初心不改,做那淨街虎、天禦使、鹹陽少庭尉嗎?靈兒心中暗向天地諸神乞求,助赢響早日渡過這番心劫。
夜近黎明,正是月落日未升,天色最暗之時。平陽府内外卻是一片燈火通明,高牆深宅,滿目素白,府門前數盞白絹燈籠上,墨筆書寫着大大的奠字。往日夜間緊閉的府門,如今全部打開,幾名家将在門房中燃着篝火,整夜不眠,圍坐守候。希望平陽君等人神魂能在這深夜找到家門。
府中後院,宗祠正堂内,趙政和趙高這對表兄弟,也是整夜未眠,跪坐在火盆邊,守着神位燈火。
趙高望着半年多未見的趙政,心中一陣驚疑。這以前與自己十分親近的小弟,如今令他感覺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人還是那個人,除了個子長高了些,模樣、聲音、性情,一切一切都沒有改變,可他就是感覺趙政與自己有了疏離,甚至是有些厭惡和提防,全沒有了往日那般依賴親近。
趙政心中也是思慮萬千,心道:此趙高可是彼趙高嗎?是始皇帝的中書令?曆史啊曆史,你該有多麼的不靠譜?司馬遷啊司馬遷,你說你把距自己千年前的黃帝、蚩尤都描述的那麼詳細,把匈奴習俗風物都描寫的那麼仔細傳神,把劉邦、項羽祖先八代都考證的事無巨細,怎麼就對千古一帝秦始皇,對取代周朝八百年江山,開啟後世兩千年皇朝的秦國君臣如此的惜墨如金呢?你的史官操守何在啊?太不負責任了吧?
趙政望着火盆呆呆出神,繼續在心中責怪太史公。你說你把異人、趙姫、呂不韋之間那些捕風捉影的三角關系論證的有如親見;把我,哦,不是。是把赢政身世硬是扯到呂不韋身上。全當秦國王族、士大夫是傻瓜是吧?有這功夫,幹些正事好不好?你是史官,是寫曆史的,可不是寫小說的啊。故事編的不錯,比三國演義精彩多了,比封神演義還要離奇。有這般筆墨,好好記錄下秦國君臣生平好不好啊?寫什麼阿房宮?寫什麼始皇地宮?你見得着嗎?你目的就是想引人去盜了始皇陵吧?你将始皇陵内的模樣都說的有如親見,怎麼就忘寫兵馬俑了呢?故意的吧,這可不道德啊。算了,這些都可以忍,可你總得詳細介紹一下趙高吧!他可是漢朝的最大功臣啊。沒他,劉邦隻能繼續當亭長,項羽隻能繼續流浪、四處搞搞恐怖襲擊什麼的吧。你要感恩,學學後世那些不要臉的大辮子。你看人家就沒忘記對自己得江山有大功的前朝佞臣,都給正了名,立了傳。殺了抗清重将,私放清軍入京劫掠,後代給滿清做高官的袁崇煥被清帝樹為了反清英雄;開關投降,剃發易服的吳三桂,人家滿清說是沖冠一怒為紅顔。看看,英雄難過美人關,把一個汗奸,美化成了情聖。率先投降的洪承疇更了不得,是被王後大玉兒用美色拉下水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情有可原。連最後投降的南朝東林黨諸位也都成了秦淮八豔推崇的大英雄,是順應時勢的大智者。可你對趙高寫了什麼?除了指鹿為馬,矯诏扶立胡亥,禍亂大秦還有什麼?他出身哪裡?什麼身份?怎麼得到多疑的始皇信重?沙丘之亂,始皇生前,趙高都做了什麼?你怎麼一個字沒寫?對比後人大辮子史官,你慚不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