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儀,崇安皇宮,岐黃司。
六月裡清晨的陽光,清澈得如水晶琉璃一般,照耀得岐黃司院子裡草木的綠葉通明透亮,泛出閃閃的金光。
一道飛檐走壁的身影從院牆牆頭上飛掠下來,輕飄飄地落到地上。修長的雙腿順勢微微彎曲了一下,随即挺拔地站直起來,充滿了輕捷的彈性。絲毫看不出在幾個月之前,它還是一雙略微有點畸形,坐在輪椅上連站都站不起來的腿。
“不錯,看來已經完全恢複了。”
後面傳來一個雌雄莫辨的聲音,陰柔而帶着幽幽的涼意,仿佛一方白色的冰絲綢緞,光滑、柔軟而冰涼,緩緩地拂過人的耳畔。
夙沙羽轉過身來,望向走進院子裡的晏染。
晏染估計得沒錯,用優昙婆羅花重新斷骨接骨三個月以後,他的雙腿已經完全恢複正常,跟以前一模一樣,武功也幾乎沒有受到影響。
夙沙羽朝晏染走過去一步,晏染不着痕迹地後退了一步。
夙沙羽望着他:“我的腿恢複了,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是。”晏染說,“我的醫術已經傳給了白翼,濯纓他們大約也不需要我留在這裡了,我還有藥材需要收集。”
這幾個月的時間裡,晏染已經把絕大部分的醫術都教給了白翼,白翼一時領會不了的,也寫成了書給他留下來,以後再慢慢自學。能繼承到晏染的幾成醫術,那就看白翼自己的天賦和能力了。
“那明天再走吧,我也要返回南疆伽印族。”夙沙羽倒是沒有堅持要他留下來或者是跟着他,“今天我想向東儀帝後道個謝,畢竟在他們的岐黃司住了這麼久,也麻煩了他們不少事情。你陪我去一趟,明天我們一起出發行不行?”
晏染點了點頭,陰柔精緻的面容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然而,到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夙沙羽去晏染的房間裡,那裡早就已經人去屋空,房間裡面晏染該帶走的東西統統都被帶走了。
很顯然,晏染是怕他不會這麼輕易地放他走,所以一聲招呼不打,大半夜收拾了東西,悄無聲息地離開岐黃司。
夙沙羽站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央,輕笑了一聲。
口口聲聲說以前不認識他,對他分明了解得很,知道他沒那麼容易甩脫。
他擡起一隻手來,一條極小的蛇從他修長結實的手腕下方遊上來,盤上他的指尖,在蜜色的肌膚上閃爍着銀光,像是一件戴在手上的漂亮銀飾。
盡管隻是和晏染相處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但不知為什麼,他也莫名地同樣了解晏染,所以早就做好了準備。
想要這麼無聲無息地從他眼前消失?
不可能。
夙沙羽俯下身來,伸出手,把那條銀色小蛇放到了地面上。
“……給我帶路。”
……
三個月之後,水濯纓的孕期反應已經完全消失了。精神和胃口都一下子好了不少,天天動不動就感覺餓,東西吃得特别多,人卻不見胖,隻有肚子像是吹氣球一樣地大起來。
绮裡晔在這三個月裡隻覺得他已經憋得要爆炸了。前三個月碰都不敢碰水濯纓,她又常常不舒服,以緻于他想要她用别的方法幫他解決都不行。
三個月之後理論上可以偶爾同房,但必須要小心翼翼,百般溫柔。對于他這種以前開葷都是大碗大碗上紅燒肉,已經把胃口撐大了的人來說,現在這點肉末根本都不夠他塞牙縫的,吃起來更加不痛快。每次都是實在忍不住了,稍微解一解饞,然而吃完之後感覺比之前更餓。
還剩下七個月時間,後面四個月又是碰都不能碰水濯纓,他簡直不知道要怎麼熬下去。水濯纓的肚子才剛剛顯出形狀,他就天天望眼欲穿地盯着她的肚子,巴望着裡面的小兔崽子趕緊滾出來,好早點結束他這痛苦無比的禁欲生活。
七月初兩人照例搬去了湘山行宮避暑,今年夏天天氣并不是很熱,八月底就又搬回了崇安。到九月初,水濯纓的身孕已經有四個月了。
她第一次感覺到清晰的胎動,是在九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她和绮裡晔各自在房間裡看書的時候,肚子裡面突然一動一動的,把她給吓了一大跳。绮裡晔還以為她出了什麼事情,連忙過來。
“怎麼了?”
“你也來摸一下!”水濯纓激動地拉着绮裡晔的手覆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寶寶動了!”
這時候的胎動其實還很弱,不過已經能清楚地摸出來,大約是寶寶正在肚子裡面做比較大的動作。
绮裡晔的手掌覆蓋在水濯纓的肚子上,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個孩子的存在,他的手掌下方有着輕微的震動,那是另外一個生命的跳動,他們共同創造的另外一個生命。
隻是……感覺好像有點問題?
绮裡晔的手掌停在那裡半天,終于發現哪裡不對了,水濯纓的肚子裡的胎動,并不隻有一處,有的時候是兩個地方同時在動,距離還隔得挺遠。
“孩子一般會同時伸手和踢腿嗎?”
水濯纓一臉茫然:“我怎麼知道?”
她沒懷過孕,毫無經驗,這裡又不能上網去查,宮裡的宮女們更是沒有生過孩子的,身邊想找個有經驗的過來人都找不到。
“讓白翼過來看看。”
白翼現在幾乎是天天都要來給水濯纓診脈,水濯纓的胎像很穩,診脈隻能診出胎兒安好,至于這胎兒本身怎麼樣,那就不是在脈象裡面能摸出來的了。
“主子……”白翼收回診脈的手來,鼓足勇氣開口,“皇後娘娘胎像沒有問題,但診脈是診不出胎兒所有情況的,恐怕還是需要……”
绮裡晔虎視眈眈地盯着他:“需要什麼?”
“……需要摸一下才能知道。”
白翼不知道吃了幾個熊心豹子膽,才敢把生死置之度外,硬着頭皮說出這句話。他不說也不行啊,要是皇後娘娘的胎兒真的有什麼異常,而他沒有及時發現的話,主子還不是照樣要脫他一層皮。
果然,绮裡晔周圍的氣壓一下子低了下來,一張美豔的面容比外面的夜空還要黑上幾分,全身都在往外彌漫出一股騰騰翻滾的恐怖氣息。
“那你就摸一下看看。”
水濯纓沒理會绮裡晔的态度,直接越過他做了決定。她可更關心肚子裡面的寶寶,要是有什麼問題的話,越早發現越好。這古代又沒有檢測的儀器,除了診脈以外,就隻有靠手來摸胎位了。
白翼小心翼翼地看了绮裡晔一眼,見绮裡晔雖然黑着一張臉,一副咬牙切齒想要吃人的表情,但并沒有阻攔他的意思,這才敢頂着山大的壓力,隔着一層裡衣,去摸水濯纓的肚子。
绮裡晔的目光就緊緊盯着他落在水濯纓小腹上的那隻手,像是要惡狠狠地在上面盯出幾個大洞來一樣,一邊在心裡的小本本上給小兔崽子又記上了一筆。
竟然導緻其他男人有機會去摸她的肚子,而他偏偏還隻能同意,罪加一等!
白翼背後冷汗流得跟小溪似的,隻覺得右手一陣隐隐作痛,仿佛有種随時都會被無形地剁下來的錯覺。剛剛摸清情況,就忙不疊收回了手,臉色微微一變。
水濯纓一直在看着他,這時候一見他的反應,連忙緊張地問道:“是不是孩子有什麼問題?”
“不是孩子有問題。”白翼說,“而是皇後娘娘的腹中……有兩個胎兒。”
他之前就發現水濯纓的肚子比一般同月的孕婦要稍微大些,兩個胎兒擠在一起,其中一個動得厲害,也會驚擾到另外一個,所以胎動的情況跟隻有一個胎兒不一樣。
這句話一出,水濯纓的臉色也變了。
一半是驚喜。雙胞胎得是運氣好才能懷得上,沒有幾個母親聽到自己一下子有了兩個孩子,會不激動不高興的。
還有一半則是擔憂。有了雙胞胎,在一般人家自然是天大的喜訊,但在古代皇室裡面,懷雙胞胎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生的都是男孩的話,甚至會被視為不祥之兆。因為兩個孩子出生時間相近,容貌又高度相似的話,以後在繼承權的争奪上,勢必會多無數的波瀾。
所以皇室裡一旦有了雙胞胎,往往是在剛出生的時候就先遺棄一個,或者幹脆兩個都不能有繼承權,以絕後患。
當然,如果生的兩個都是女兒,或者是龍鳳胎的話,那就沒有這種問題了。
但她的孩子,即便是兩個男孩,她也絕不可能遺棄其中的任何一個。
至于這皇位繼承上面……如果她真的生了兩個男孩,其中一個繼承皇位,另外一個隻因為出生時間晚幾分鐘,身份地位就天差地别,這實在太不公平,她也實在不敢保證兩個孩子能夠不起任何龃龉。
這是古代,九五之尊的位置隻有那麼一個,注定隻能留給其中的一個人。皇權場無父子,帝王家無兄弟,骨肉相殘的局面曆朝曆代屢見不鮮,但她絕對不想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看到。
而绮裡晔之前已經無數次跟她強調過,這一次生過孩子之後,無論生出來的是男是女,他就是做死她也不會再讓她生第二次孩子。生一個滿足一下她的心願就夠了,再讓他忍受第二次的十月禁欲期,他肯定得瘋。
那肚子裡的這兩個寶寶如果都是男孩的話,要怎麼辦?
“所以我說生孩子就是麻煩多。”
绮裡晔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一隻手卻是攬上水濯纓的肩頭。
“不用擔心,如果兩個都是男孩,大不了都别繼承這個皇位。我另外扶持一個傀儡上位做做樣子,等這兩個小兔崽子長大了點,誰有本事誰掌權。要是都能耐,那就把東儀割裂開來封地,一人一半。到這個份上還掐的話,那就沒我們什麼事了。”
他當了五年的攝政皇後,讓一個傀儡坐在皇位上當擺設,自己作為真正的掌權者,這對他來說都算是老本行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坐不坐在這個皇位上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這個皇位應有的權力掌握在誰的手上。
沒有了這個象征性的皇位,争奪之心就會低很多。其實兄弟兩個的能力一般都會有一高一低,不會一碗水端平,甚至說不定其中一個天生就對統治無甚興趣。
兩人一樣優秀一樣有野心,鬥得難解難分,你死我活,這種情況的概率實在是太小了。
水濯纓想想也是。按照概率來計算,兩個都是男孩的可能性還不到一半,她現在擔心這個還太早了點。
另外一個問題是,雙胞胎的風險比單胎大得多,尤其是在這醫療條件落後的古代,危險系數更是成倍上升。雖然她現在胎兒情況很好,又有優昙婆羅花效果和白翼醫術的雙重保障,但仍然不能保證不出任何問題。
白翼摸出她懷的是雙胞胎之後,再次提高了水濯纓懷孕期間注意事項的要求,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做,這裡要小心那裡要謹慎,洋洋灑灑列了一大篇之後,最後才轉到最重要也最艱難的正題上來。
“還有……”他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地瞟了一眼绮裡晔,“雙胞胎在腹中占的地方更大,更經不起外力沖撞,就算是在三個月到六個月這段期間不用擔心小産,同房的時候也必須更加小心……”
最好是幹脆别同房了。但他不敢說出來,因為才說到這裡,某人的臉色已經黑得快要滴下水來。
绮裡晔:“……”
一個小兔崽子不夠,還要再來一個,真能給他來事啊,等出生了之後兩人的帳翻倍計算!
……
北晉,邺都,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宅子裡。
莫秀容坐在窗前,靜默地望着外面一小角鉛灰色的天空,已經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這座宅子在邺都較為偏遠的角落裡,周圍沒有繁華的街道,即便是白日裡也很安靜,安靜得令人心底發涼。
一個多月前,她的身份已經成了太子側妃,然而也僅是如此而已。
納妃禮走的是最最簡單的流程,除了宮裡聿凜派來的人之外,隻有莫老夫人和莫丞相在場。聿凜隻是簡短地象征性露了一下面,便立刻離開,滿身的冰冷氣息,連話都沒有跟她說一句,甚至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
然後她就被送進了這座連邺都城中偏遠低調的小宅子裡面。宅子很普通,不奢華也不破敗,唯一的特點就是被看守得非常嚴。除了每隔三天一次進皇宮給齊妃針灸之外,她一步都不被允許踏出這所宅子,出去的時候也無時無刻不被嚴密地監視着。
她身邊伺候她的人,除了她的一個貼身丫鬟和一個嬷嬷以外,全部都是聿凜的人。
這些下人大約是得到過聿凜的命令,對待她并不刻薄,也從未虧待或者輕慢過她。但那種态度,隻能用冰冷淡漠四個字來形容,根本不像是對待一個主子,倒像是對待一個有點身份的囚犯,除了客氣些以外,毫無恭敬之意。
她本來以為聿凜既然納了她為側妃,怎麼說也應該在納妃禮那天來跟她圓房,但聿凜除了在納妃禮上出現過一次以外,一個多月以來,連影子都不曾出現在這座宅院裡過。
她每次進宮,有時候會碰上聿凜,還有他的那位太子妃楚漓。但她不敢違逆聿凜的條件,就是不能讓楚漓知道她的側妃身份,在宮中的時候,也不過是安安靜靜地給齊妃針灸完就離開,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
楚漓對此一無所知。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和聿凜之間的恩愛,那種恩愛不用顯露在表面上,隻是一個動作一個神态,哪怕是一個最不起眼的眼神交流,兩人的情意都濃濃地充斥其中。
而她隻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明明心如刀割,滿懷酸澀,還要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的模樣。
聿凜察言觀色的能力到了可怕的程度。每次到了她實在忍不住,流露出哪怕一點點情緒的時候,他冰冷森然的警告目光就會朝她望過來,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舉止,遵守好他的條件。
沒有進宮的時候,她就隻能被困在這座小小的宅院之中,面對着院子裡的方寸之地,面對着一群冷若冰霜的下人,面對着一天天孤獨地流過去的時光。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被打入冷宮的妃嫔,出衆的才貌,最好的年華,都要被埋葬在這冷冰冰的狹小地方,在黑暗死寂中一點點地枯萎下去。
以後等到聿凜登基為帝,她在後宮中的日子想必也是如此,一灘死水,不見天日。甚至會被看守得更嚴,因為楚漓也是跟她住在一座皇宮裡面的,聿凜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不讓楚漓見到她。
陰沉沉的天空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去,莫秀容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這才想起來她已經在這裡坐了好幾個時辰,天色将黑,晚飯飯點快要到了。
後面傳來一點輕微的動靜,莫秀容以為是給她送晚飯的丫鬟來了,轉過身去。推門進來的卻并不是丫鬟,而是一個院子裡面幹雜活的小厮,粗粗壯壯的,一張臉長得特别黑。
“你……”
莫秀容蹙眉,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聿凜的人對她雖然說不上恭敬,該有的禮數還是基本上有的,一個在院子裡幹活的小厮竟然一聲不響地闖到她的房間裡來,這是想要幹什麼?
“是我。”
她還沒來得及喊人,那小厮已經輕聲開了口,語調溫和音色悅耳,正是之前半夜裡來找過她教了她那套針法的黑衣男子。
莫秀容大驚:“怎麼是你?”
他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該不會這就是話本子上才有的易容術?
“我不能在這裡久留。”
那男子聲音雖輕,語速卻有些急,一邊在側耳聽着外面有沒有人過來的動靜,顯然他偷偷混進這裡來也并不容易。
“你有什麼事?”
莫秀容按捺着心下的波瀾。她本來以為她成了聿凜的側妃之後,就不會再見到這個男子了,現在看來,這男子的目的并不是那麼簡單,這件事肯定還沒有完。
那男子的目光把她從頭到腳掃了一遍,輕笑一聲。
“莫小姐,不,莫側妃,恕我無禮,你現在這個樣子實在不像是個太子側妃。”
莫秀容咬着嘴唇不說話。
那男子繼續問道:“你怎麼會把事情弄成這麼個樣子?”
莫秀容沉默片刻,把聿凜提出的納側妃的條件告訴了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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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區都在譴責聿凜,其實我想說,這件事情上他是沒有選擇的。不然你們想要他怎麼樣?難道讓他不管他老媽的死活,隻要有媳婦就行了?這樣的男人你們就能接受?
媽跟媳婦掉水裡先救誰,這個問題從來就沒有答案。要是現實中真有一個隻在乎你而置父母性命于不顧的男人,這種人就是人渣,他對自己的父母都不孝,你還指望他會一直對你好?
聿凜目前最大的錯就是他不是男主,沒有男主光環。如果是涼涼碰到這種事,我會給他開金手指讓他霸氣側漏地虐光渣渣,圓滿收尾。但聿凜是男配,他别無選擇。
所以這件事上先别怪聿凜,有刀片沖着我來吧。是的,我就是一個這麼有擔當的作者~
對了,十九獄福利已經在V群發放,詳見評論區置頂公告。還有誰想給我寄刀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