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美人也被拖了出去,最後隻剩下那個白裙美人。這位美人走的應該是高冷仙女的路線,一身白色紗裙仙氣飄飄,面容上表情偏于清冷。剛才沒有像其他幾位美人一樣,着意地朝绮裡晔讨好獻媚,後面表現出來的恐懼也沒有那麼強烈。
“你呢?”绮裡晔饒有興緻地望着白裙美人,“前面兩位美人都願意伺候孤,你可有什麼想法?”
白裙美人對着绮裡晔深深下拜,聲音微弱而帶有輕顫,極力保持着鎮定。
“奴婢也願意。但奴婢自知形貌鄙陋,愚鈍笨拙,不配在皇上身邊伺候。求皇上賜奴婢一個低等宮女的身份,奴婢能在宮中為皇上盡一份綿薄之力,已經感激涕零。”
绮裡晔懶洋洋地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那你便去浣衣司如何?”
浣衣司是皇宮内最辛苦的部門之一。裡面的宮女是最低等的宮女,幹的是純體力活,每天沒完沒了地面對全皇宮各處送來的大堆衣物。春夏還好些,到了數九寒冬還要天天把手泡在冰冷的水裡,幾乎每個宮女都帶着滿手通紅潰爛的凍瘡,一身到處是毛病。
白裙美人仍然匍匐于地,回答得毫不猶豫:“謝皇上恩典!”
她其實是四個美人裡面最聰明最識時務的一個。前面三個美人的回答各不相同,結果最後都落了一個相似的下場,隻有她抓住了重點,那就是盡可能地遠離绮裡晔和水濯纓。但是要绮裡晔放她出宮肯定是不可能,所以她隻能求一個最卑微的宮女身份,以求保住性命活下去。
绮裡晔揮了揮手,又有人進來把白裙美人帶出去。
水濯纓在旁邊看得都有些不忍心。說實在的,她從來沒有擔心過绮裡晔身邊有任何其他女人,先不說她對他是否信任的問題,這男人變态鬼畜成這樣,她就不信有幾個女人能受得了他。
隻有她這個上上輩子不知道是不是毀滅了銀河系的倒黴鬼,一腳踩上他的賊船……不,應該是賊床,就再也下不來了。
那個被送去浣衣司的白裙美人也就算了,另外三個美人說起來其實也沒做什麼,落得個這麼慘的下場未免太過了些。
水濯纓忍不住開口:“另外那三人你真要這麼處置?”
“當然。”绮裡晔涼涼地說,“處置她們并不是因為她們犯了多大的罪過,而是處置給天下的女人看,我的身邊不是她們想來就能來的地方。”
水濯纓嘴角抽了抽。她盡管也算冷心無情,但觀念還是偏向于犯了什麼樣的罪就該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做不到绮裡晔這般視人命如草芥的份上。
然而,绮裡晔在這個世界裡存活下來,走上今天的這個位置,靠着也許正是他這種比常人更加冷酷狠辣的作風。殺一雞而儆百猴,讓天下人看到這些妄圖接近他的女子都是什麼下場,以後将再沒有其他女人敢輕易打他的主意。
“但是……那如果她們其實并不想來,而是被逼着來的呢?”
绮裡晔漫不經心地:“那又不關我的事。要是她們真不想來的話,來我這裡之前就自殺明志好了,也省了我處置她們的工夫。”
水濯纓:“……”
她竟無言以對。
绮裡晔突然傾身過來,一把将她壓倒在美人榻上,一雙妖豔的鳳眸微微挑起俯視着她。
“心肝寶貝兒,你剛剛看見我碰那些女人,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
水濯纓嘴角微抽,覺得不妙,下意識地就想往後躲。
“我應該有什麼感覺?”
绮裡晔扣住她的肩膀,把她困在他的身下,整個人壓到她的上方。
“你應該覺得想砍人,想殺人,想撕了那些女人的下巴,剝了她們的皮,把她們拆成一塊塊扔去喂狗,讓她們再也沒法來勾引我,我隻能碰你一個人……”
水濯纓:“神經病啊!我又不是你這種喪心病狂的變态!”
照那個烏坦可汗薩爾勒的說法,男人不是最讨厭小肚雞腸尖酸狹隘的妒婦麼?哪有像绮裡晔這樣,她不吃醋還非逼着她吃醋的?
“我不管。”绮裡晔不容分說地捏住她的下颌,“每次我看見男人碰你,都恨不得把那些男人千刀萬剮,把你囚禁起來隻有我一個人能看到,而你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不公平。以後你看見我碰其他女人,必須吃醋。”
水濯纓:“……”
……
榴月宴後,各國賓客們照例會在崇安小留上幾天,稍作遊玩。
烏坦人住不慣中原的房子,绮裡晔讓人在宮中特意給他們準備了和烏坦氈帳一樣的住處。烏坦可汗薩爾勒帶了不少美人來東儀,住的那個宮殿方向,天天都傳來歌舞作樂的聲音。
水濯纓是在榴月宴後第三天見到的汀蘭。當時她正在禦花園裡,獨自一人坐在面臨湖水的涼亭中,望着碧波蕩漾,遊魚接喋的湖面出神。
水濯纓走過去,汀蘭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
她穿的這一身烏坦可敦服飾,正紅的底色上大黃大紫,濃重斑斓,其實跟她江南女子的秀婉氣質并不相符,看上去越發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感覺十分陌生。所以之前在榴月宴上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水濯纓甚至都沒認出她來。
“東儀皇後。”
汀蘭起身對水濯纓緻意。她的身份是烏坦可汗的正妻可敦,跟身為東儀皇後的水濯纓地位相同,見了是不用行禮的。
“汀蘭姑娘,好久不見。”
水濯纓微微一笑,也在涼亭裡坐下來,旁邊的宮女給兩人端上精緻的茶點和水果。
汀蘭聽到“姑娘”這兩個字的時候,全身微微一震,但是随即又恢複了如常的神色。
“我已嫁做人婦,請東儀皇後稱呼可敦,姑娘兩個字,已經不敢當了。”
“可敦好本事。”水濯纓悠悠地端起茶杯,“烏坦可汗身邊美人如雲,一個被送過去的西陵女子,想要當上烏坦國的皇後,想來應該不容易吧?”
汀蘭遠比以前來得更加沉靜從容,聽到水濯纓這話,也不過是微微笑了一笑。那笑容居然有幾分像是即墨缺平靜微笑時的樣子。
在西陵的時候,她曾經恨過水濯纓。因為她戀慕即墨缺那麼多年,即墨缺對她無心無情,卻把心給了這個根本不愛他的女子。還導緻她被即墨缺抛棄,送給了她最害怕最厭惡的那個烏坦可汗,薩爾勒。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她,已經能夠心平氣和地面對水濯纓。
她在烏坦也能接到中原傳來的消息,知道即墨缺和水濯纓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即墨缺不擇手段地想要水濯纓,然而水濯纓和绮裡晔恐怕是把即墨缺視為死敵,欲除之而後快。
她和水濯纓,不再是站在對立面的敵人。
“是不容易。”汀蘭的聲音裡沒有半分火氣,“不過我也不算是送過去的,西陵皇用我換了烏坦的八萬軍隊的助力,我在可汗心目中,應該還算是有點分量。”
這一點水濯纓倒是不知道。難怪當初即墨缺即位的時候,烏坦派了軍隊南下幫助即墨缺,原來就是用汀蘭換來的。
一個女人換八萬軍隊相助,這已經算是挺了不得了,看來薩爾勒對汀蘭的确相當重視。否則就算即墨缺再怎麼能忽悠,也不至于忽悠到這個份上。
“可敦現在過得似乎還不錯。”水濯纓說,“說實話,我以前不覺得如何,但現在對可敦頗有幾分佩服。”
汀蘭沒有回答,靜默地望着潋滟徐來的湖水,終于微微苦笑了一下。
過得不錯……的确,現在她是烏坦的可敦,相當于中原國家的皇後,有着和水濯纓平起平坐的地位,薩爾勒對她也頗為寵愛,遠比以前在璟王府中當一個無名無分的管事女子要好得多。
然而,隻有她自己才知道,這大半年她是怎麼過下來的。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費了多少工夫,多少心機,忍耐了什麼樣的痛苦和恥辱,才爬上烏坦可敦的這個位置。
薩爾勒身邊的女人數不勝數,她在其中其實并不算是姿色最好的,而且年紀上也已經不是二八年華的青春少女。薩爾勒當初對她執念那麼深,願意用八萬軍隊來換她,其實不過是因為得不到的東西就是最好的這個老論調。
在這樣一個把女人視作衣服般穿過就扔的男人身邊,她必須使盡一切手段,籠絡住他的歡心,站穩自己的腳跟。否則薩爾勒得到她之後便不再珍惜,而她要是再被薩爾勒抛棄的話,将永遠沒有站起來的機會。
薩爾勒那些莺莺燕燕裡面,雖然不乏容貌比她更美的,但卻沒有腦子比她更好的。她終于知道,一個女人把曾經視若一切的癡心踩碎在腳下的時候,能夠聰明到什麼樣的地步,連同着無數障礙也會被她一起踩碎在腳下。
在一場又一場女人之間沒有硝煙卻無比皿腥慘烈的戰争之後,她擠走了薩爾勒身邊地位比她更高的女子,拉下了原本的烏坦可敦,第一次由一個非公主非貴女,出身平平的西陵女子,當上薩爾勒的皇後。
她比其他任何一個女子都要懂得怎麼抓住薩爾勒的喜好。薩爾勒喜歡婉約賢惠溫柔似水的女子,最讨厭尖酸刻薄狹隘兇悍的妒婦,她就從來不阻攔薩爾勒找其他女子尋歡作樂,甚至幫着他收羅中原的美貌女子。
薩爾勒性情粗暴強硬,經常導緻跟臣子等人的關系處理不好。她就在中間起緩沖作用,溫言軟語,耐心勸解,使得薩爾勒的火爆性情漸漸收斂,還勸薩爾勒跟北晉和東儀交好。而西陵那邊,她一直若有若無地給薩爾勒吹枕頭風,提醒即墨缺的陰狠和危險,現在薩爾勒已經跟西陵有所疏遠。
對于薩爾勒來說,她不僅僅是一個玩物一樣的美人,還是一個得力賢内助,所以薩爾勒對她跟對其他女子都不一樣,不會随意丢棄她。
水濯纓看着汀蘭的模樣,暗中低歎了一聲。女人在一片癡心破碎之後,猶如重生一般的脫胎換骨,可悲而又可怕。
“可敦費了這麼大心力,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應該是還有心願未了。”水濯纓放下手裡的茶杯,“如果可敦的心願和我們的目的一樣,那便最好不過。”
“不一樣。”汀蘭轉過來靜靜地望着她,“你們是不是隻要能殺了西陵皇就夠了?”
水濯纓合上茶杯蓋的手頓住:“可敦想要如何?”
汀蘭回過頭去,望着高遠淡藍的蒼穹,語氣平靜無波。
“我不想讓他死。我想讓他失去一切,碾進爛泥,在最可怕的痛苦中煎熬一輩子。生生世世,無法翻身。”
……
送走來參加榴月宴的賓客之後,已近六月,天氣漸漸炎熱,有了盛夏的氣息。
照射在崇安城上空的陽光一天比一天熾烈,皇宮中花園裡的綠意愈加繁茂濃郁,臨水的柳樹上蟬鳴聲此起彼伏。湖裡荷葉亭亭,在裹挾着熱浪的熏風下翻起一重重深青淺碧的波紋,其間點綴着猶如珍珠般的粉白色荷花花苞。
以前東越皇室到了這個季節,都會去湘山中的行宮避暑,直到八月多才會回崇安。水濯纓雖然現在身體大好了,也不想在這裡受熱,很快就和绮裡晔一起搬去了湘山行宮。
跟皇宮比起來,她其實更喜歡湘山行宮。規模沒有那麼大,周圍環境也更舒适,最重要的是沒有那個該死的十九獄。
绮裡晔一句話不說地看着她在那裡暗暗高興滿懷期待,然後等到搬進湘山行宮的時候,帶着她去了寝宮旁邊的一個房間,十九獄裡面的東西十之七八都已經被搬到這裡,排了滿滿當當的一房間。
“我知道心肝寶貝兒舍不得十九獄,所以特地把裡面的東西搬過來了,來看看還有沒有什麼缺漏的?”
水濯纓:“……”
她好想出去死五分鐘。
湘山行宮距離崇安有二十多裡的距離,曆代皇帝們來這裡避暑時,是不用上正式早朝的,隻有那些有要事的臣子們從崇安趕過來參見皇帝。
绮裡晔現在過得更悠閑,沒事就帶水濯纓在湘山行宮周圍遊山賞景,美其名曰陶冶身心。然後回來的時候,通常都是水濯纓累得睜不開眼睛,衣衫不整,身心崩潰地被他抱回來,
到湘山行宮後十來天的一個晚上,绮裡晔臨時去行宮正殿接見崇安來的臣子,水濯纓正在寝宮裡面看書,外面一個宮女端着剛剛沏好的新茶進來。
水濯纓一眼掃過那個宮女的臉,随手從頭發上取下青絲劍,一抖铮然展開,劍刃已經擱上了宮女的脖頸。
“你是誰?”
那宮女被吓了一大跳,倒是沒有逃跑也沒有反抗,而是連忙在臉上揉了幾下,撲簌簌揉下一堆肉色的粉末來,露出下面一張相貌平平的少女面容。
“我沒有敵意……我在五湖山莊見過您一次,您還記不記得我?”
水濯纓剛剛用透視能力看她的時候隻注意到她易容了,沒有細看她的長相,被她這麼一說,這才打量了她一眼。
兩年前她去五湖山莊找柳長亭的時候,在五湖山莊住過一晚,當時确實有見過這個少女,是五湖山莊中的侍女之一。
“我易容是為了能混進行宮來,剛剛本來正要卸掉易容。”那少女急急地說,“我有急事想求東儀皇後,是關于我們莊主的。”
她說着便取出那塊水濯纓曾經見過一次的五湖令來。這塊令牌天下獨一無二,代表着五湖山莊莊主柳長亭的身份,見令即如見人。
水濯纓确認五湖令不假,這才收起了青絲劍:“柳莊主怎麼了?”
“莊主在崇安附近中毒了。”少女一臉心急如焚之色,“中的是極其兇險的劇毒,現在已經是命在頃刻。解毒藥在五湖山莊裡才有,但是從這裡趕回五湖山莊來回至少要小半個月,肯定來不及。聽說東儀皇設立的岐黃司和問毒司,醫術毒術堪稱天下雙絕,裡面也有各種毒藥和解藥,所以我才想着就近來向東儀皇後求藥。”
“莊主中的是什麼毒?”水濯纓問道,“現在情況如何?還能堅持多長時間?”
“是‘秋水為骨’。”那少女咬牙道,“我們沒有合适的解毒藥能用,現在不過是靠莊主本身的内功修為硬撐着,壓住毒素不至于迅速擴散而已。但是這最多也隻能再撐兩天,從這裡去莊主所在的地方,行程就要一天半了。求東儀皇後盡快派人去岐黃司取藥,救莊主一命。”
“我陪你去一趟岐黃司。”水濯纓說,“從這裡去崇安皇宮,快馬隻要半個時辰,你取了藥就直接從崇安出發,肯定趕得上。”
在岐黃司那裡取藥,本來需要有绮裡晔的皿玉令牌,但她是個例外,隻要她親自陪着這少女一起去,應該也就夠了。
“還有……”少女仿佛有些為難,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什麼?”
“能不能請您跟我一起去看看莊主?”少女眼含懇求地望着水濯纓,“‘秋水為骨’毒性猛烈,現在時間拖長了,就算有解毒藥,恐怕也十分兇險。莊主中毒之後神志不清陷入昏迷,無意識地叫過好幾次您的名字,要是有您陪在莊主旁邊的話,莊主渡過這次難關應該更容易一些……”
說完便朝水濯纓跪了下去,深深叩首至地。
水濯纓耳後微微一紅。
柳長亭兩次救過她的命,她虧欠柳長亭的太多,現在柳長亭遇到危險困難,她去幫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隻是绮裡晔那邊十分麻煩。
她要是直接跟绮裡晔說,柳長亭現在性命危急,她想去看柳長亭,绮裡晔肯定是二話不說直接把她關進暗室鎖進籠子裡,鎖個十天半個月再放出來,管柳長亭是死是活。
要是不打招呼偷偷溜走的話,走倒是能走得成。但上次她離家出走,七拐八彎費盡心思地躲着绮裡晔,也還是沒過多長時間就被他找到了。這次她又不能一直躲,隻要绮裡晔一發現她逃跑,分分鐘就能把她抓回來。見不到柳長亭不說,随後等着她的,肯定是比被鎖上十天半個月更加恐怖的懲罰。
水濯纓一陣頭疼。正在想該怎麼辦的時候,寝宮外面傳來太監的通報聲:“皇上駕到——”
“你趕緊離開這裡,被東儀皇看見了就更麻煩了!”水濯纓把那少女往寝宮外面推,“先去崇安岐黃司附近等着我,我随後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