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瑟講述的這一番往事,好似将崔缇全身扒光放在火架上烘烤,讓他渾身冒汗,驚駭不已。面子和裡子都随之丢了個幹幹淨淨。
崔缇動口想要辯駁,卻發現無從駁起,隻因秦瑟所言句句屬實。
他的的目中掠過幾絲隐晦不明的光,隻要她拿不出切實的證據,他便絕對不會認下此事!
此時他無暇顧慮自己的聲名,瞪大雙眼,厲聲反駁道:“一派胡言!晉王與你毫無關系,你為何要說自己是她的姑姑?你分明是有心要敗壞晉王殿下的名聲。”
是了,他絕對不能讓秦瑟今日的這番話傳出去。否則,到時候旁人認定晉王與她是姑嬸關系,那晉王可是跳進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崔缇的仆役見他神色推诿,并沒有反駁秦瑟的話,反倒是急于摘清楚她與晉王的關系,便覺得眼前秦瑟所言極有可能是真的。這樣一想,兩個仆從面色一變,心中生出一種寒意,今日在場的隻有他們,為了不讓此事傳出去,崔缇極有可能對他們……
二人不免心生一種凄涼之感,後悔今日跟着崔缇來了這一趟,不但什麼功勞都沒有讨到,反而極可能将自己的性命給賠進去。
崔缇越是驚慌,越是激憤,秦瑟的心中便越是暢快。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崔缇聽到她這話,再也忍不住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她激怒,此時終是忍不住咳出絲絲猩紅的皿。轉首對王四郎道:“左将軍還愣着幹什麼?此女意圖謀害晉王殿下,還在此胡言亂語,還不将她拿下。”
秦瑟眸色微沉,看着崔缇面上譏諷更濃。
她的确不是晉王的親姑姑。但她的父親喚崔缇兄長,所以按照輩分,晉王的确是要喚她一聲姑姑的。
是不是親姑姑又有什麼關系呢?隻要她想,便能夠将黑的說成白的。她想要的無非是讓崔缇身敗名裂,讓他付出慘痛的代價。她之所以将自己編造成晉王的親姑姑,是因為這樣一來,崔缇受的損失會更加慘重。
隻要今日的這些事傳出去,誰還摘得清呢?
崔家根基深厚,樹敵自然也多,她隻需要開個頭,便有萬千人應承。
崔缇見王四郎半天不動,再度厲聲道:“左将軍,還愣着幹什麼?莫非你與這個意圖謀害晉王殿下的賊人有所瓜葛,所以遲遲不肯動手?”
王四郎眉眼一沉,冷冷的目光從崔缇的身上掠過,落在秦瑟身上道:“這位娘子,剛才你所言之事實在駭人聽聞,且牽扯甚廣。按理,你需到刑部走一趟。”
秦瑟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的。”言罷,她将雙手伸出,做出一副投降之狀。手剛剛伸出,秦瑟也忍不住,喉中一樣,不住咳了起來。
起先咳得較緩,到後面便越有無法停止之勢,咳到最後竟生生的咳出了幾滴殷紅的鮮皿。
鮮皿從她的指縫溢出,幾滴散落在地闆上,很快暈開。
秦瑟看着自己手心殘留的幾滴鮮皿,先是一怔,而後神色毫無波動的拿手絹将其擦拭幹淨,面上帶着一抹似滿足,似苦澀的笑意。
忽的,秦瑟隻覺眼前發白,腿腳發軟,眼看她便要撐不住倒下。
王四郎見此連忙眼疾手快地上前将自己的刀托出,撐住了秦瑟。
秦瑟握住王四郎遞出的刀鞘緩了一會兒。
随後恢複了些神智,便對王四郎道:“想必這位郎君便是名動永安的王家四郎吧。今日得幸一見四郎,君子之風,果然名不虛傳,多謝。”
謝他,聽自己講完了這樁埋在心裡多年的秘密,也謝他方才在她支撐不住的時候伸出的刀柄。
王四郎點頭,随後揮手道:“傳我命令,暫将這處芙蓉院封鎖,未得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待我将此事禀明聖上之後,再作發落。”言罷,王四郎看着崔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崔仆射的藥想必已然取到,既然如此,還是快些離開此地吧。”
崔缇心中一聽到方才王四郎說要将此事上報陛下,便驚駭不已。
王四郎将此事禀明聖上,聖上必會派人徹查,那……他多年前做下的事情必然會公之于衆。屆時聖上若想借此時機對他追加發難,便多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由頭。若王四郎真的去了,那便是将他崔家的把柄遞到了聖上的手中,不,不行。
可王四郎若不去,那麼晉王所中的毒,豈不是要白白的受了?
崔缇暗想,既然這個賤人給晉王下了毒藥,那麼在她的手中必然藏了解藥。
眼下王四郎下令封鎖此地,若是不借聖上之手,怕是真的拿不到能夠解了晉王身上的毒的解藥。
若晉王倒下,那他崔家這幾十多年來的投入……
崔缇一張老臉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他陷入了一種極難的境地。
思忖半刻,他忽而擡頭定定的看着王四郎,咬了咬牙。
今日的事情既然已經落入了王四郎的耳中,無論他如何阻止,最後勢必會落入聖上的耳中。除非,除非他能将今日在此地聽聞此事的人全部滅口。
然而這個想法根本是毫無可能的事情。
所以崔缇眼前能夠做的便是補救,趁着聖上在知道此事之前,尋求一個對自己有利的局面。
至于當年的那些事情,聖上若是問起來他絕不會承認,他要盡最大的努力在眼前這個極壞的處境裡尋求對自己最為有利的局面。
思慮之下,崔缇很快便做下了決定,離開了晉王府。
王四郎見崔缇走了之後,便喚來躲在牆角的梅蘭,讓她将秦瑟攙扶進去。
臨行之際,王四郎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幾不可查的帶了一絲憐憫。他道:“你有什麼遺言,不妨現在一并說出。你應當知曉謀害親王,乃是必死無疑的罪。”
“沒有。”秦瑟搖了搖頭,對王四郎道了一聲謝,随後任由梅蘭攙扶進了房,回房等待她的早已注定的結局。
王四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目光複又落在落了一地的垂絲海棠上。
幾不可聞搖了搖頭。
從芙蓉院内出門之後,王四郎便徑直上馬,意圖上皇宮将此事報給宣德帝。
隻是他剛剛駛馬出了朱雀大道,便聽到大街小巷的好些百姓都在議論此事。
距離剛剛事發發生不過短短一個時辰,眼下永安城便已傳滿了崔缇和晉王的謠言。
毫無疑問,剛才那個院中叫做秦瑟的小娘子,必然早就算到了這一步,所以早早便要人散布了謠言。
由此一來,晉王和崔缇身上的髒水,越發的洗不幹淨了。
思及此,王四郎眸色微冷,一蹬馬蹄,直朝皇城而去。
隐匿在永安城人群中的梅香看着從晉王府出來的王四郎,攏緊起了自己頭上的帷帽垂下的輕紗,咬着紅唇,随後轉身離開。
娘子,奴婢隻能幫你幫到如此地步了。
王四郎進宮将此消息帶給宣德帝的時候,宣德帝臉色立時沉下來,喝道:“豈有此理!這個崔缇真是膽大包天。”而後道:“那個叫秦瑟的娘子可有什麼疑點?”
宣德帝懷疑秦瑟背後可能有人指示,讓他借此時機趁機對付晉王。
若是有,宣德帝是絕對不可能放任那些渾水摸魚之人的。
王四郎搖頭,“此事臣所知不多,不敢謬言。”
宣德帝的目光沉沉的從王四郎的身上掠過,随後他沉聲道:“将那姓秦的小娘子收押刑部,朕要親自審她。”
王四郎道:“方才臣走時便讓郎中瞧了瞧那個姓秦的小娘子的身子。她身中奇毒,命不久矣。若是貿然遷至刑部,恐怕……”
王四郎這話說的極為隐晦,宣德帝卻懂了他的意思。
王四郎是擔憂那個秦瑟半途死在路上,或是出了什麼變故。
宣德帝覺得王四郎的擔憂甚是有理,于是便對身旁的陳德吩咐道:“罷了罷了,既如此,陳德便代朕親自跑一趟,瞧瞧那個秦瑟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德連忙在宣德帝隐晦的眼神當中點了點頭。
宣德帝要瞧的可不單單隻是秦瑟,他更須确定的秦瑟的身中奇毒是不是真的。若非如此的話,那方才王四郎……他的态度便有些耐人尋味了。
陳德從宮中随王四郎離開的時候,還帶了兩名宣德帝親自指派的太醫。一衆人等到了晉王府,陳德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讓太醫給秦瑟診脈。診脈的結果,正如王四郎所言一般,秦瑟中毒之深,命不久矣,怕是撐不了幾日了。
由于秦瑟這個人物十分關鍵,牽扯了許多事情,遂臨走時陳德讓那兩位太醫開了幾副妥當的方子,務必要暫時保住她,想着能拖幾日,便多拖上幾日。
做完這一切後,陳德回到皇宮向宣德帝恭敬地禀報道:“啟禀陛下,方才奴婢已然查證過那秦瑟。那小娘子确實如王四郎所言,命不久矣。奴婢已讓随行的太醫替那秦瑟開了幾副續命的方子,想着能拖幾日是幾日。”
宣德帝十分滿意地贊賞道:“此事辦得甚好。”随後他揮手喚來了玄衣衛的人,道:“你們速去查明一下那個秦瑟所言之事是否屬實。”
不管秦瑟是誰,她既然膽敢謀害親王,便是必死無疑的大罪。
倘若她所言的生平是真的,那麼崔缇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無恥惡心。倘若她所說的事情是編造的故事,那麼宣德帝必然會毫不猶豫的用更加慘烈的手段處置秦瑟。
*
薛珩聽聞秦瑟的消息之後也十分震驚。
他記得這個秦瑟。當時顧修遠從平康坊回來後,便對他屢次三番的表明此女對他的不同。
想起顧修遠,薛珩忽而想起上次他對他說的,他有次從平康坊出來的時候偶然看到過甯玖。
幾乎是瞬間,薛珩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他很清楚甯玖的為人,從來都不會做無用的事,她所行的每件事情,所走的每一步,或多或少都是帶有一定的目的的。她絕不會貿然平白無故的出現在平康坊。
她出現在平康坊那邊,隻能說明一事――
平康坊中或有她想要達成的事情,或有能夠為她所用的人。
這樣一想,薛珩的心不由焦躁起來。
這個秦瑟是否與甯六娘有關?若她真的與她有關的話,那這次秦瑟涉嫌毒害晉王,謀害朝中親王,這個罪名壓下來……
甯玖必然擔當不起。
薛珩擡眸,透過窗戶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
眼下天色漸暗,若是再要以玄衣都尉的身份邀她一見顯然是來不及,若以楚王身份去見她,怕是說不了幾句話便會被趕出來。
事到如今,隻有他以暗中的身份親自走一遭,看看她是否參與到了此事當中。
薛珩打定主意,再度想到秦瑟,眉頭不由一蹙。
他不由得暗想,若顧三郎和秦瑟是他與甯玖二人。他若是因為任務在身而錯過了這個時機,甚至連心愛之人的最後一面都見不上會如何……
必然會悔恨終身,陷入無盡的自責當中吧。
思及此,他眸光一定,連忙喚來玄二吩咐道:“你速去替顧三郎這次的任務,盡快讓他回京。”
玄二疑惑不解,問道:“為何?”
顧三郎君能力不在他之下,這事兒幹的好好的,怎麼突然又要臨時換人?
薛珩沉聲道:“沒有為何。你速讓他回京便是。”
秦瑟到底是顧三郎牽挂的人,此時她身陷險境,雖然按理來說他不應将顧三郎召回京城來趟這樁渾水,但聽聞她是命不久矣,若是顧三郎因為任務在外,而未能見到她的最後一面,薛珩怕他會悔恨終生。
将這一切吩咐完後,薛珩換上玄衣衛的衣袍,帶上那個銀質的面具,運起輕功踏入夜色,很快便與茫茫夜色融為一體。
他從房檐穿過,不斷起落。
檐下,巡夜的禁軍不住來回,各個神色都十分肅穆,森嚴至極。
薛珩今夜去的時間很不湊巧,他去的時候,甯玖的兩個丫鬟正在伺候她在偏殿的淨房裡頭沐浴。
他以往潛入甯玖房間時,走得最多的便是偏殿側面的這一扇窗。
是以方才他貓着身子,透過偏殿窗戶的縫隙,正好将裡頭的景象收入眼底。
煙霧缭繞,蒸騰的白氣如絲縷一般氤氲空中,偌大的圓形木桶,擋了她的大半截身子,隻有如蝴蝶般美麗的鎖骨及其往上的部分,露在外頭。
水溫蒸騰,甯玖的臉上呈現着一種與平時不一樣的嬌紅,如同熟透了的鮮果,透着别緻的嬌豔。
不光是臉頰,她的眼角和形狀姣好的紅唇也比平時水靈紅潤多,活像是粘了露似的。
面染紅霞的她與白日裡的她完全不同,此時的她遠遠瞧着,嬌嬌的,柔柔的,十分惹人喜愛。
出于本能的,薛珩的喉結滾動了幾下。
她一頭鴉羽般的青絲,沾了些許水珠,用一支長長的紫檀木簪牢牢的束在腦後,面頰,頸脖,身上到處布滿了好些熱氣蒸騰出來的晶瑩水珠。
甯玖宛如上等羊脂白玉的肌膚在水珠的映襯下,愈發顯得細膩柔滑,瑩白無比。
紫蘇落在甯玖背上的手收回,道了一聲,“好了。”
沉香則是到一旁的架子上取了幹淨的布巾,意圖為甯玖擦身。
浴桶當中的甯玖本來半阖着雙眸,眼睫上還粘了幾滴水珠。聞言,甯玖睜開了雙眸,她眼睫上的水珠似乎被她突然睜眼的動作驚住了似的,順着她的面頰便往下滑落。晶瑩小巧的水珠好似活了似的,順着她的額頭往下滴落,滑落的過程中卷入了臉上的其他水珠竟是越滾越大。
薛珩遠遠瞧着,隻覺有一顆透明剔透的珍珠慢慢地滑過她形狀姣好的側臉,下巴,然後順着頸脖,最後落入鎖骨窩……
薛珩覺得口舌更加幹燥,恨不得自己能化作那顆水珠,膜拜她的每寸肌膚。
忽地,她如蔥白般白嫩的手指扶住了浴桶的邊沿。意識到她接下來的動作,他的呼吸下意識重了幾個度。
這種時候他理應回避,他想要閉眼,卻發現自己的眼皮似有萬鈞之重,他不願,更不舍閉眼。
薛珩心中暗自唾棄自己,随後一想他們二人連最親密之事都行過,何須避諱這些?
是了,他的心中,早就将她當做了自己的妻。
最終理智落敗,一雙含情的桃花眼動也不動地直直的盯着窗縫。
甯玖起身後,由原來的側面變成了背對薛珩。
是以甯玖站起身後,薛珩看到的隻是她光滑無比,線條流暢的脊背。
忽的,甯玖坐回浴桶,眼眸一擡,視線淩厲的往薛珩這邊一掃。
薛珩見此忙側過身子,連忙提氣直直躍上了房頂。
屋内,沉香順着甯玖的眼神看過去,面上揚起一抹異色,便輕手輕腳的來到了窗前,将窗戶打開。
薛珩坐在屋脊之上,模仿貓兒低低的嗚咽一聲,随後提氣,隔空打了一顆石子,落在草叢裡發出稀疏的聲音。
沉香聽此松了一口氣,将窗戶關上,對甯玖道:“六娘子,方才外頭有隻貓。”
甯玖點點頭,這才放下心來,難怪剛才總覺得外頭有什麼東西,原來是隻野貓。
薛珩坐在屋脊之上,吹着夜裡帶來的涼風。
風吹清楚了他的思緒,也吹散了他方才心内時不時冒出的不安的躁動。
薛珩在屋脊上坐了許久,原本隻有一層淡淡光暈的月亮,此時已然亮如圓盤。月光皎皎,柔和的光輝鋪滿大地,甯玖房中說話的聲音也漸漸止息,隻聽‘吱呀’一聲響動,房門開了。
薛珩在屋脊上連忙坐直身體。
待甯玖的丫鬟從視線裡走出,消失不見,薛珩才松了口氣。
薛珩提起氣縱身一躍,穩穩當當的落在地上,他本想從方才偏殿的窗戶裡進去,卻發現窗戶被關得嚴嚴實實。
無奈之下,他隻好在甯玖的屋外轉了一圈,最後他發現,但凡門窗都掩得嚴嚴實實的。
見此,他搖頭暗笑。
鎖了門窗又如何?他有的是辦法進去。
薛珩從衣袖中摸出一隻極薄的匕首從窗縫裡捅進去,将窗門撬開,而後手指撐在窗框上輕輕一個使力,人便穩穩的落入屋中。
薛珩将窗戶再次掩上,朝内進去。
他還未走近,便覺眼前忽然一亮。
原是甯玖拿着一盞燈到了跟前,同時她冷冷的聲音響起。
“無恥小賊,三番四次夜闖閨閣,虧你還是南秦親王,卻屢次做這種不入流――”看清來人之後,甯玖的話堵在了當口。
她臉上的憤懑之色立時煙消雲散,繼而換上一抹恰到好處的淺笑道:“原來是玄衣都尉。”
“你深夜來此,莫不是查出了什麼動靜?”
薛珩對于她轉換如此之快的态度,有些驚訝。
想起甯玖先前的語氣,他不由得暗笑,先前甯玖必然以為今夜是‘楚王’來此,所以才會以那番語氣相對,誰知自己今夜卻是以玄衣衛的身份來的。
薛珩對于甯玖對楚王的惡劣态度和她對于玄衣都尉的客氣,不但不怒,心中反而有幾絲自得。
甯玖為人,他是再清楚不過了,那些讓她以假面相對的人,都是她沒有真正放在心上的人。
她在自己面前還是有些不同的,雖然她對他不大客氣,但卻能在他的面前無意中流露出她的真實性情,這一點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薛珩負手往前幾步,目光落在甯玖外間的一張坐榻上。
甯玖意會,邁步往那處走去。
二人相對而坐,薛珩當着甯玖的面盤腿坐下,姿态很是随意。
薛珩左手扶在腰間的佩刀上,右手按在桌上叩了三聲後,擡眸對甯玖道:“今日永安城内鬧得沸沸揚揚的秦瑟刺殺晉王的事情,跟你可有關系?”
他的眉眼微沉,語氣帶着幾分并不友好的審問。
甯玖聞言先是一怔,而後眉頭微蹙,搖頭道:“玄都尉說笑了。我與秦瑟素不相識,怎會與此事有關。”
薛珩看着她面上毫無破綻的表情,心中不由微歎,繼續闆着臉問道:“可是……玄衣衛曾看到你出入平康坊。”
甯玖聞言,呼吸微窒。
是了,她的确出入過平康坊,雖然這兩次都是為秦瑟而去的,隻不過第一次她見到了她本人,第二次,她卻是連她的人影都沒瞧着。
沒想到玄衣衛居然查出了自己去過平康坊的事情,那麼再做隐瞞也無必要。
甯玖呼出幾口氣,鎮靜道:“是,我确實去過兩次平康坊。”
薛珩微微一怔,落在刀上的手下意識收緊了幾分,兩次?他原以為甯玖隻去過一次,未想她去了平康坊兩次。
想到上一次甯玖去清河,明目張膽的扮演煙花女子,薛珩便覺得有些無奈。明明是一個出身名門的貴族小娘子,卻是什麼地方都敢闖,真是……
薛珩絲毫沒忘他今夜來此的目的,眸光澄澄,定定地瞧着甯玖道:“你去平康坊所為何事?”
甯玖眸中露出幾分戒備,一瞬不瞬的瞧着薛珩,生怕錯過他露出來為數不多的臉上的微妙表情。
她不知玄衣衛的人查到了多少。
眼下他是在試探她,還是在真的詢問她,甯玖有些不大确定。
很快,甯玖神色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回道:“玄衣衛既查到了我去平康坊,必然也查到了我去平康坊的目的。”
薛珩眼眸微微一眯,這是反過來試探他來了。
果然,和她對話,比應付朝中一些老奸巨猾的官員還要頭疼。
甯玖話落後便垂了眸,落在薛珩的衣襟上。
這次薛珩穿的不是圓領袍,而是一件交領的勁裝。他的襟口用暗銀色的線,細密繁複的繡織着花紋,燭光落在上面,恍如運開一層光波,光華流轉,煞是好看。
他的襟口有些微開,露出了藏在裡頭的一截深紫色的中衣。
看到紫色,甯玖的腦中便不由自主的浮出了某個甚愛穿着紫衣的某人。
他偏愛紫色,也虧得他生得風流俊美,所有的顔色中唯有紫色能夠襯托出他的豐神俊朗,如玉一般的容顔。
忽的,甯玖的目光一定,直直的落在了薛珩襟口上一根飄忽的銀白毛發上。
這銀白毛發,絕不可能是人的毛發,倒像甯玖前幾日在西市珠寶鋪子裡迎風吹來的狗毛有些許相似。
莫非眼前的這個玄衣都尉豢養犬類?這個想法出來之後,甯玖不由暗自搖頭道,豢養犬類并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永安城裡養犬的人多了,尤其是達官貴族,譬如楚王不就養了一條聞名遠近的西域雪獒嗎……
雪獒,紫衣……甯玖腦中有電光忽閃而過,有些錯亂的東西漸漸浮上了水面,她的瞳眸一縮。
她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薛珩,垂在腿上的手收緊,屏住呼吸,竭力讓自己鎮定,良久,從齒中吐出二字,“楚王殿下。”
薛珩正在思索該如何回答甯玖的話,好讓她奸計無法得逞。誰知她卻在此時忽然喚了一聲楚王殿下。
薛珩神色下意識一變。
若不是他知曉自己的僞裝十分精妙,幾乎就要以為甯玖已然識破了他的身份了。
薛珩的整張臉除了鼻子和嘴唇露在外面,其餘部分都被那種镂空雕花的銀色面具給遮掩得嚴嚴實實。
剛才甯玖定定的瞧着他,清楚明白的看到在她叫出楚王的那一瞬間,薛珩的唇角和臉部的肌肉有明顯一瞬的僵硬,甯玖對于這個發現十分欣喜,愈發确定了薛珩的身份。
是了,大名鼎鼎的玄衣都尉是楚王的話,那麼很多事情便說的通了。
宣德帝重用玄衣衛,必然會挑選一個他十分信得過的人,而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弟弟薛珩,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他師從逍遙谷,一身武藝十分精湛,作為潛伏在暗處的暗衛實在是妙極。
表面上楚王行事放蕩,纨绔不堪,乃是個百無一用的廢柴,除了一張好看的臉蛋之外,旁的東西再也拿不出來。這樣的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人懷疑他便是那個南秦聞名的玄衣都尉。
放眼南秦,的确沒有比楚王更适合擔任玄衣都尉之人。
薛珩故作不悅,不解道:“楚王?你忽然提起那個蠢物做什麼?”
心念轉動中,甯玖已然十分确定,眼前的這人便是楚王。
她見薛珩不承認,身子微微上前,右膝跪在面前低矮的桌案上,雙手揪住薛珩的衣領。
換做往常甯玖絕對不會做這般不雅的動作,但方才她腦中散過一個念頭,要想确定他的身份,她必須以這種方式。
于是她順應内心,這樣做了。
甯玖眸光灼灼,雙腿都跪在了矮桌案上,與他二人的距離即系,“薛珩你裝什麼裝?我知道是你。”像是為了要證實自己的猜想似的,甯玖的手忽然上前,朝着薛珩面上的銀色面具,探了過去。
薛珩見此,眉眼一厲,眼疾手快,一首穩住甯玖的肩膀,另一隻手捉住了甯玖意圖作亂的右手。
薛珩眉頭緊蹙,沉聲道:“放肆!”
語氣,帶了怒火還有幾分上位者的威壓。
若是尋常人,被他這樣的聲音一喝,早已吓得屁滾尿流了。
可眼前的甯玖卻好似未聞,巋然不動。
甯玖垂首,目光落在他抓住自己的手上。
雖然他止住自己的動作,卻并出手強制推開。
按理來說,她方才那般放肆的行為,他必會大怒,氣怒之下她得到的對待,可不是像他這樣不輕不重的止住動作。
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想,甯玖忽然低首就朝他抓住自己的手腕而去,作勢要咬他。
薛珩十分驚愕,他想不到甯玖竟有這般無理的一面,一言不發,上來就動牙口的。
眼見她就要湊近,他十分敏銳地收回了手。
甯玖見此,再次作勢側着身子要往前。
薛珩連忙伸手想要扼住她的肩膀,卻在落在她肩膀上的前一秒頓住,下一秒将手落在了她的胳膊上。
“你再敢胡亂放肆,休怪我翻臉無情。”
甯玖沒再動作,薛珩不由松了口氣,以為是自己的威脅起了作用。
若說方才是五分确定,那麼現在甯玖已然有八九分的确定此事了。
雖然她肩上的傷早已好得七七八八了,可知道她肩上有傷的人并不多,方才她故意動作将自己的肩膀送到他手下,為的便是測試他。
結果他果然在手落在自己肩膀的前一瞬間改變了方向。
甯玖心中愈發肯定,動作愈加放肆,為了揭穿薛珩的真面目,空着的那隻手再次上前,揪住薛珩的衣襟,扒開裡面的紫色中衣沉聲道:“我知你素來喜紫,平日裡穿得最多的便是這種顔色。加之我已有幾次在你身上發現了銀白色的狗毛,毫無疑問,這毛發是你家裡喂的那隻雪獒脫掉的。方才你刻意避讓我的右肩……事已至此,你還要在我的面前裝蒜嗎?”
薛珩聽到甯玖判段的根據,不由暗歎她的觀察力竟如此敏銳,竟然從這些方面便推出了他的身份。
薛珩有些懊惱,心道,都怪狗蛋脫毛,否則也不會引出今日這事。
他不是沒有想過将自己的這一層身份告訴甯玖,隻是眼下并不是一個合适的時機。
薛珩捉住甯玖落在他衣襟的另一隻手,他害怕傷及她,于是隻用了三分力氣。
但他顯然低估了甯玖的執拗程度,為了弄清他的身份,甯玖的手竟死死地揪着他的衣襟,絲毫不肯放開。
眼見甯玖已然爬上了桌案到了薛珩的跟前,再這樣繼續下去,情況恐怕不妙。
薛珩見狀,隻好忍痛伸出中指、食指,在甯玖的手腕上輕輕一點,甯玖不知被他觸到了哪個關竅,忽覺手背一麻,下意識便松開了薛珩的衣襟,薛珩見狀忙退後一步,以右手撐地。
甯玖見好不容易得手的機會就要這樣飄走,心中不甘之極,咬了咬牙,腦中靈機一動。
心道,豁出去了。
于是甯玖整個人猛的上前,直直地将薛珩仰面撲倒在地。
薛珩一手撐在身後,一手接住甯玖,他極力的想要拉開與甯玖的距離,甯玖卻是一反常态,靠他極近。
他眉頭一沉,冷聲道:“甯六娘你發什麼瘋?若你再膽敢靠近,别怪我不客氣。”
威脅的話說了多次,卻是一次都未付諸行動。
甯玖唯恐他逃脫,雙手都牢牢的扣在薛珩的肩上。
薛珩右手撐地,左手扶住甯玖的胳膊。
她雙手搭于他的肩上,雙腿跪在他的兩側,二人的距離極近。
近到薛珩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貼着自己的腿傳來的溫度。
她剛剛沐浴過,身上有一種十分清冽的幽香,不需刻意,那香便無形的鑽入了她的口鼻,讓他的四肢百骸一陣迷醉。
嬌軀似無骨,幽香撲面來。
方才二人糾纏之中,她的襟口不知不覺微開了些,薛珩刻意清楚的看到她如同美玉一般的蝴蝶型鎖骨在燭光照耀下,十分精緻。蝴蝶鎖骨下是因她雙手動作而被擠壓變形的一線綿軟……
甯玖這般舉動,薛珩如何招架得住。
他隻覺喉間微幹,嗓子燙得驚人,自己忽然好似一個瀕死的魚,急需要品嘗些什麼。而她的唇,看起來十分滋潤,若是貼身而上,唾手可得。
念頭一起,薛珩便覺煎熬至極,身子漸漸微熱。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薛珩一怔。
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
薛珩眉頭緊皺,撐在地面的手指收緊成拳,咬牙,正欲将甯玖從自己的身上推開,擡眸卻對上了一雙仿佛雲遮秋水般的瞳眸,她眸光潋滟,好似含春,對着自己展顔一笑,輕聲道:“九郎。”
聲線婉轉,嬌嬌柔柔,短短的二字卻似一股無形的春風直直撞入了他的心頭。
那二字帶着三分嬌嗔,三分嬌羞,還有幾分濃濃愛意與眷戀,這聲音是薛珩無數次在午夜夢回裡聽過的聲音,卻獨獨未聽她在現實中喚過。
薛珩身子一僵,瞳孔微縮,似有一股暖流注入心間,讓他随之心蕩神馳。
甯玖見他神色有一瞬的凝滞,便知自己這招是用對了,她落在薛珩雙肩的手,改而攀住他的後頸,慢慢湊近,宛若梨花一般的唇微微一抖,再次抖出“九郎”二字。
這一聲,比先前那聲呼喚還要嬌,還要羞,與薛珩的夢中,她在自己身在眼眸含霧,嬌嬌的求饒的聲音……重合。
她的嬌軀貼近了他的兇膛,他清楚的感受得到她的嬌軟。
他甚至在腦海中,描摹出了它的形狀。
薛珩心跳加快,渾身皿液躁動難耐,身上的某處也随之起了變化。
他微微慌亂,忙伸出雙手推開緊緊摟住她的人兒。
“九郎是嫌棄我嗎?”嬌嬌柔柔的聲音,含滿了十足的委屈。
這聲一出,薛珩心中沒由來的一動,幾乎就要控制不住低吼。
他的手落在她的雙肩,想要将她推開,可薛珩隻覺得自己的食指重逾千斤,分毫不舍得推開她。
但他,必須推開她。
薛珩吸了幾口氣,運功在自己的腿側點了點,用内功壓制住他身上的動靜。做完這一切後,他正要推開她,誰知落在他身上的人,貼他更緊了。
她緊緊的摟着他,像是害怕他推開她似的,落在他身上的嬌軟,因二人密不透風的距離壓變了形。
薛珩腦袋轟鳴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轟然傾塌。
心亂了,神慌了,僵住了。
薛珩慌神的瞬間,甯玖眼眸一凝,眼疾手快上前,動作快得不可思議。
面上忽然而來的涼意讓薛珩陡然驚醒。
他擡眸看着甯玖,原本她面上那一張銀色镂空面具穩穩地落入了她的手中。
------題外話------
薛珩:作弊,美人計不算
甯玖:得了便宜還賣乖,拉倒吧你。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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