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難以想象自己會對弟弟們有什麼嫌忌,不過他也知道未來的事情誰也不能說清楚,有些時候處在一些位置上,誰都是身不由己。不過有一條他是認定了的,那就是不管怎麼樣,他也絕不會傷及他們的性命。
“太子殿下這麼說的話,臣信。殿下雖然果決而且剛峻,但是也不失寬仁……想必是不會做出那種事的。”李珲突然站了起來,然後深深地向太子躬下了身來,“若是殿下承繼了****的基業,懇請殿下成為一個好皇帝,切勿重蹈臣的覆轍。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不僅是****之福,也是我高麗子民之福,我是給不了他們了。”
兩個人心裡都明白,好皇帝,可不僅僅是要寬仁而已。
太子擡起頭來,看着窗外的水色和湖光,好一會兒才重新轉過頭來看着李珲。
“我不知道你這番話是真心還是假意,不過很中聽,我收下了,多謝你。就憑你這些話,我對你稍稍改觀了,我會親自留下谕令的,讓那些人決不能減少對你的待遇。以後你雖然不能理政,但是也可以頤養天年了,。”
“臣,謝殿下!”李珲再度躬下了身來,看上去已經熟悉了這種大漢式的禮節。
“好了,你還有别的話說嗎?”太子再問。
“沒有了,已經叨擾了殿下這麼久,哪裡還敢再勞煩殿下。”李珲搖了搖頭。
“那好,你回去吧,”太子招了招手,示意旁邊的侍從攙扶他回去,“我說過的話都會原樣執行的,放心吧。”
“臣告退!”李珲再次行禮,然後在攙扶下慢慢地轉身打算離開。
“你這些話要是早些跟我說就好了。”就在他即将走出去的時候,太子突然說。
“若是臣之前就說這些話的話,太子殿下會改變心意嗎?”李珲反問。
太子沉默了片刻,最後搖了搖頭,“還是不會。不過……我大概會客氣點吧。”
他現在蓦然對這個國主産生了一些微妙的同情,也許是之前大家立場有些相似的緣故吧。不過,這一點同情還不至于影響到他冷靜的實際判斷,所以就算之前兩個人說了這樣一番話,太子覺得自己還是會選擇動手。
李珲突然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笑自己的落魄還是在笑對方的坦誠。“臣也是最後才想找個人說說這些話而已……太子不用放在心上。”
接着,他一邊笑,一邊由人攙扶着走下了樓梯,往自己原本的寝殿走了過去。在今後,他也将繼續幽居在那裡,不過再也無法處理國事了,從現在起,高麗會有一個年幼的嗣君,以及一個身在釜山的太上皇。
太子坐在窗邊,一言不發地看着李珲沿着石階離開,他的背影是那麼虛弱無力,好像是飄在水上一樣,也許很快就會真的成為幽靈了吧。
他再擡起頭來,繼續看着周圍的宮阙,也許是心理的作用,他覺得今天這裡要更加蕭瑟和寂靜許多。
這時候,原本回避的大漢文武官員們也都已經回到了房間裡面。
“殿下,怎麼樣了?”領頭的趙松問。
“沒什麼,隻是跟他說了些小事而已。”太子搖了搖頭,“他倒是十分知趣,一點也沒有求饒。”
“事到如今,也容不得他求饒了。”趙松微微笑了起來。“不過,雖然他這麼知趣,但是現在高麗還是事務繁雜,殿下想必是要花些時日處理的,倒是臣現在已經無事可做了,臣申請擇日離開漢城,前往釜山預備……”
“不,過兩天,我們一起去。”太子搖了搖頭,“這裡不用我再留下處理了,施大使留下了和金議政處理就行了,我不習政務,又何必給他們添亂。張副使就随我們一起南下釜山吧,到時候負責我們同高麗各級官府的溝通。”
“殿下……?”趙松有些意外。
剛剛完成了這麼大的事情就直接走,他發現他越來越不明白殿下心中所想了。
“既然做了這麼大的事,就應該早點離開,免得有人說我隻想着作威作福,也算是避嫌吧……旅正不用擔心,這裡不會再出亂子了。”太子慢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後看向了施高藝,“施大使,這裡以後就交給你了,你再也不要像過去那樣行事,要收斂一點。還有,你告訴那個慶平君和金荩國,要他們最近最好不要違逆****,我要什麼他們就配合什麼。否則,我既然能夠立一個,那自然還能夠再立另外一個。”
“臣明白!臣一定會轉達!”施高藝微微一凜,連忙躬身領命。
“好了,差不多也到了中午了吧?”太子長出了一口氣,然後走到了門口,“下去吃飯吧,這次難得人這麼齊,也算是一次慶功宴吧。”
而就在太子和這些文武官員開始設宴慶功的時候,從長崎發過來的特别密信也來到了漢城。太子有些驚詫于長崎這麼快就開始向自己呈送公文,不過還是欣然接下了這些公文。
而他剛剛一展開信,臉色就變得十分古怪。
“太子殿下,長崎那邊出什麼事情了嗎?”因為任務相關,所以趙松對長崎的情況也是十分的關心,他一看太子的神色不對勁,連忙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太子如夢初醒,然後轉頭看了一下周邊,接着朝趙松招了招手。
“旅正,你過來看一下。”
趙松遲疑了一下,太子這麼表現,很顯然是說明這封公文裡面肯定有十分機密的事情,他貿然跑到太子殿下跟前看也許不大得體。
“過來。”太子繼續催促了一下。這次趙松不敢再猶豫了,在整個廳堂内其他人疑惑的視線下走到了太子席位的旁邊,接過了他手中的這份公文。
“這……居然這麼快?”看完了公文的内容之後,他也呆住了。
“施大使,張副使,你們兩個人跟我來。”太子停下用餐,然後招呼趙松和這兩位文臣跟自己到旁邊的房間去,“其他人,繼續用餐吧。”
一進到房間之後,太子也将這份公文交給了他們。
“居然日本朝廷主動派人來找我們的商館了?”這兩個人也同他一樣震驚。
“可見幕府之不得人心。”趙松冷笑了一下,然後看向了太子,“殿下,這對我們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啊!縱使沒有把日本的朝廷拉到我們這一邊來,至少這件事本身就證明了對方人心不齊,大大有利于我們接下來的戰事!”
“這也是預料中的事情,幕府多年來一直都在侵奪朝廷的威權,他們沒有怨氣才奇怪。隻是沒想到來得居然這麼快而已。”太子點了點頭,已經恢複了鎮定,“此事幹系重大,這封公文馬上要轉給京城。”
“理應如此。”施高藝馬上附和,“不過……殿下,信裡說那個攜帶了日本法皇親筆信的使者想要前往京城拜谒天子,這個又該怎麼辦?”
“國書是一定要送過去的,人送不送過去得思量一下,畢竟如今父皇處置日本朝廷的聖意還不明朗。”太子微微沉吟了一下,馬上做出了決定,“先讓他來這裡吧,我正好也可以先問問他日本的情況,等到京城裡面有回音了,再看是不是将他送到京城去。”
接着,他又看向了施高藝,“施團長,你寫一封回信給長崎吧,告訴他我的決定,讓他們盡快先把這個使者送到釜山去。另外,給他們加上幾句勉勵的話,他們做得很不錯。”
“是!”施高藝馬上俯首應了下來。
……………………
此時身在長崎的周璞和劉靖兩個人,當然不知道他們已經被太子殿下表彰了一次,事實上自從寫信向太子殿下報告之後,他們基本上每天都要和那個來自京都的使者交流,熟悉各種有關于日本朝廷的情況。
不過,也僅限于朝廷内的情況而已,這個使者橋本實村,出身于藤原氏的末流支族,在原本就十分困窘的公卿家庭裡當然談不上什麼地位,再加上德川家有意讓公卿們隔絕于國家政事之外,所以活動範圍和交際的範圍都十分狹窄,他除了一些朝廷的情況之外,對日本其他許多地方根本提供不了多少有用的情報。
從這個人身上,周璞也差不多看出了那些京都公卿、甚至包括天皇本人的一些特性,他們都十分注重風雅,一言一行繁文缛節都非常多,生怕作出有損形象的事情。而且,因為世代相傳的緣故,他們的文化素養都很高,這個橋本實村就能寫一手漢字書法,讓曾經讀了幾年私塾嘗試過科舉的周璞都自愧不如。
另外,也許是被架空了幾百年、一直無法接觸實際政務的緣故,他們普遍政治上十分幼稚。比如這個使者,以及派他過來的右大臣二條康道本人,就十分笃定地相信幕府岌岌可危,隻要能請到****出兵,就能靠着朝廷的号令把他們指為朝敵,然後毀滅幕府的統治。而且他們絲毫不考慮實際情況,一廂情願地就覺得若這能夠借兵推翻幕府,自己這些從沒有實際經驗的人就能恢複祖先們當年對國家的統治。
當然,在周璞看來,他們越是沒有經驗,越是幼稚,對現在的自己來說就越好。
在皇帝和内閣、乃至于他自己的構想當中,戰後幕府的權柄一定會受到極大的削弱,日本朝廷的地位将會得到提高,但是不管具體怎麼去處置,他們都不樂于看到戰後日本朝廷一家獨大的情況發生,而公卿們越是幼稚,他們就越是可以借此來削弱他們未來的影響力,為日本締造一種各方粗略平衡的格局。
不久之前,周璞已經借着這位使者的關系,向在京都的二條康道送了一封信過去,詞句十分隐晦,并沒有表示任何大漢準備向日本出兵的信息,隻是想要先建立一個和京都的聯系而已,相信用不了多久京都就會向自己複信了。
現在讓他們關切的是另外一件事,就在剛才,長崎奉行竹中重義寫了一封函書送到了長崎商館當中,表示自己近日在官邸之内設下了宴會,邀請商館的專使前去赴宴。
剛剛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劉靖就馬上跑來和周璞商量了。作為大漢在長崎的最高代表人物,劉靖這幾年來也被這位幕府高官之前邀請過多次。不夠現在情勢就不太一樣了,得好好思量一下。
他倒不是擔心這是鴻門宴,長崎現在是幕府的地盤,若是真的幕府已經洞悉了他們暗地裡的行動,那都不用再客客氣氣寫信過來,直接發兵圍住這裡就好了。
他真正擔心的是己方這些人可能無意當中露出了什麼端倪,讓幕府起了疑窦,所以想要和周璞商量一下,萬一确有其事的話也好事先預備一個說辭。
商量了許久之後,他們覺得最有可能出現問題的就是這個京都來的使者了。雖然幕府對大漢商館的監視并不嚴密,但是他這一路跋涉,又是一個沒有多少經驗的人,說不定會在路上留下什麼痕迹。
“此人對我們至關重要,一定要設法保住。”周璞想了許久之後,說出了自己的結論,“另外,太子殿下也得到了知會了,過得不久京裡也會知道的,要是到時候他們來要人,結果我們卻送不出來,那時候就麻煩了……”
“大人說的是。”劉靖馬上同意了周璞的意見。“下官覺得,既然沒有直接派人來拿人,那說明幕府那邊也不可能掌握太多情況,等下如果他問的話,下官就來一個一問三不知,把事情推得一幹二淨。”
“對,就要這麼做。”周璞點了點頭,“另外,我覺得一直讓他呆在商館裡面也并不是好辦法,暫時先把他放在别的地方再藏一會兒吧。大人有沒有什麼特别可靠的地方可用?”
“有。”劉靖連忙回答,“下官一直都在負責兩國商貿,這些年來也在商人當中結交了不少朋友,有幾個特别可靠的人選,可以拜托他們,先把人放在他們那裡藏一下。”
“商人……靠得住嗎?”周璞有些遲疑。
“這幾個人也不純是商人而已。”劉靖突然語焉不詳了,“總之大人相信他們絕對可靠就好了,下官絕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前途開玩笑……”
周璞看着對方有些神秘的表情,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麼。“好,既然大人這麼說,那我就放心了。”
劉靖同時歸外務司和商業部管轄,而商業部大漢的官署當中權力和資源最大的之一,他還在京中的時候就聽說商業部除了直屬的商船之外,暗地裡還有一些商船負責商業往來,從中獲得了巨大的利益。同朝為官,這種事情能不問就最好不問。
兩個人又商量了一下接下來的步調之後,劉靖帶着自己的随從,跟着長崎奉行竹中重義派過來的人一起去向長崎奉行所駐在的役所。
長崎奉行的役所是在長崎城本博多町,因為長崎是現在日本最大的商港,貿易往來興盛,而且為了體現出幕府在當地的權威,所以建得規格很大。同時,由于受到了西洋和中國的影響,這座建築的棱角倒是和一般的日本建築不太一樣。
因為多次來到過這裡,所以守衛并沒有阻攔就直接給劉靖通行了,劉靖在這裡的随從的帶領下,獨自一人登上了役所當中經常舉行宴會的小樓。
劉靖一進來,就發現已經有很多人來到了這裡,除了長崎城内的許多官員之外,甚至還有很多外國商人,比如葡萄牙人和荷蘭人。這個規模,不可能是像他擔心的那樣興師問罪了,肯定是一次大型的宴會。
可是從他之前的經驗來看,凡是在長崎由奉行本人舉辦大型宴會的時候,一般都會提前好幾天通知,一是為了讓上下做好準備,免得丢了幕府的面子;二來是為了讓自己這樣的商人提前預備禮物。
是的,身為幕府在九州最高官、并且手握日本對外國貿易大權的長崎奉行竹中重義,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家夥,他借着自己受到幕府将軍寵信,利用自己的權勢屢屢從長崎的各國商人那裡撈取好處,在他們這個圈子裡面頗得惡評,就連擁有官方身份的劉靖也不得不幾次對他送禮,以求辦事方便。
而今天情況卻不一樣了,居然當天就邀請過來赴宴,所以劉靖最初收到邀請的時候,對這種反常的現象十分忐忑不安。現在,他從其他商人的臉上也看到了同樣的困惑,所以看上去并不是針對自己。
帶着一種暗中油然而生的輕松感,劉靖快步地在廳堂當中穿行,時不時地和自己認識的人打招呼,然後來到了安排給自己的席位後面跪坐了下來。
初來日本的時候,他對和日本人那樣長時間跪坐還十分不習慣,每次參與宴會都會酸痛半天,不過現在經過了幾年的曆練,他倒是已經習慣了,倒是那些洋人一臉難受的表情讓他覺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