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船載重運糧遠大于漕船,耗時遠少于運河漕運,如果能改漕運為海運,那麼運輸成本和沿途耗費肯定會大大減少,松江府百姓的負擔也就會大大減少,造福民生,善莫大焉。
隻是一條運河從南到北,從地方到中樞,從漕丁運兵到戶部尚書、内閣大佬,不知道多少人在這上面分肥,運糧八百萬石,耗費卻近三千萬石,還有那修繕運河的花銷,這裡面當真是潑天一般的金銀,區區一府的民生又怎麼能阻礙得了。
松江府本地大佬也在這漕運裡面有自己的好處,利益牽扯,更不會去做什麼漕運改海的麻煩事,話說回來,徐階侵占良田過萬頃,死後不敢葬在本鄉本土,唯恐被人挖墳,董其昌府邸被百姓湧入抄家焚毀,這等人又怎麼會做這等利國利民的麻煩事..
世上有人萬種,除了那等利欲熏心之輩,也有為國為民考慮的仗義豪傑,松江府上海縣餘家就是這等人物。
餘家早年經營棉田織場,自黃道婆從海南帶回黎民的紡織技術之後,松江棉布便甲于天下,餘家就是靠着這個經營緻富,或許為了産布運銷,餘家在隆慶年開始蓄養沙船,專跑松江到天津的所謂北洋航線,松江棉布和江南特産運到天津,換回北方各色貨物,一來一去就是巨利。
萬曆二十年前後的時候,餘家就已經成了當地巨富,和江南很多人家一樣,經營歸經營,子弟們還是讀書進學,光宗耀祖。
能有這樣的生意頭腦和敏銳眼光,讀書進學也不會太差,隆慶年餘家就已經有了秀才和舉人,要知道松江府一地讀書人多如牛毛,考秀才都會因為幾千學子擁擠踩踏死人,能有個秀才功名甚至得中舉人,十分的不容易。
萬曆十五年的時候,餘家有了進士,而且留在京師做官,從主事做到了戶部某司的郎中。
按說這等精明人物讀書種子,在官場上也該玲珑剔透,長袖善舞,卻沒想到這位餘郎中最熱衷的便是漕運改海。
這提法不知道觸犯了多少人,剛提出來的時候,大家還以為是笑談,或者是清流故作大言博名聲,等大夥發現這位餘朗官是認真的,立刻就容不得他了。
沒什麼大張旗鼓的羅織罪名,侍郎在“不經意間”看到了餘郎中所轄賬目上的一個小錯處,然後就“勃然大怒”,同氣連枝的同僚沒有一個人出頭,餘郎中就這麼被罷官回鄉了。
回鄉的餘郎官并不氣餒,在松江府自己嘗試,海運和漕運比,有巨大無比的優勢,隻要用心經營,自然是金山銀海的收益,餘郎中在家不斷的花錢疏通關系,委托相熟的官員上疏,試圖将漕運改為海運,減輕松江和整個江南的負擔。
但他的一切建議都是石沉大海,千裡運河,近百萬人牽扯其中,分潤幾千萬石也就是幾千萬兩的銀子,如此巨大的利益,誰願意去改變,又有誰敢觸碰,餘郎中不斷的努力,不斷的失敗,終于急火攻心,病死家中。
餘郎中兩個兒子,大兒子憨厚好學,秀才、舉人、進士一步步都走的很順,卻因為父親的緣故,沒有留京,直接放到江西去做了個知縣,在外官的路上一步步苦熬,二兒子餘緻遠則是聰慧風流,在松江府被譽為神童,十九歲便在南直隸中舉,前途無量。
除了這科舉進學上的能耐之外,這位餘二公子也是風流場上的骁将,十幾歲年紀,便是青樓佳客,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傳說曾寫過一本百花榜,品評江南美人,青樓楚館,畫舫行院,美人嬌娘,一上榜便身價百倍。
他父親是精明能幹,科舉官場上都是了不得人物,卻栽在了漕運改海上,這位餘二公子風流倜傥,人生仕途怎麼看也是一帆風順,更是家财萬貫,情場得意,卻也是執念在這漕運改海上。
他兄長去江西做官,餘緻遠則在本地主持家業,當年他父親已經算得上點石成金,可在他手上兩年,船隻數量居然翻了六成,連山東供應遼東的軍資生意,和遼鎮特産的運銷都抓到不少,自然是财源滾滾。
萬曆四十五年,二十一歲的餘緻遠做了這麼幾件事,先是花重金走通了京師的門路,請幾位清流和内廷某位大珰答應谏言上疏,内外疏通,然後在京師和南京找尋了幾位名聲不錯的勳貴名士,緻仕官員,請他們在明年過來做個見證,然後自行買賣糧草,決定在萬曆四十六年的時候用家中船隊運送和松江府糧賦同等額度的糧食去往天津。
這個道理也很明白懂,如果海運更快,損耗更小,那麼漕運改海說起來就更是理直氣壯,最起碼可以争上一争。
江南重賦,雖說豪門世家不受這個負擔,可也有不少人深受其害,即便拖延拖欠也少不得挨上一刀的,這等人家對餘二公子的倡議最為贊同,很多人願意出錢出力,這些人家背後往往也有些官員士子在,眼看着這聲浪就越來越大,漸漸就要成了氣候。
萬曆四十五年臘月初九,天地森寒,可江南的森寒和江北不同,處處仍見綠意,隻是比平時多了幾分蕭索。
臨近天黑,黃昏時分,松江府上海縣每個人都顧不得天寒,大家走出屋門,或駐足院中,或向着東北邊走去。
“餘二不是去碼頭了嗎?”反倒是縣城内的各處青樓裡的女子能猜到去向。
二公子餘緻遠風流聞名,卻從不在留宿外處,而且每隔一天都要去一次碼頭,看看那邊停泊的自家船隊才安心。
此時上海縣城的東北邊紅光映天,那邊正是碼頭所在,這邊少有晚霞映天,黃昏時分這樣的紅光,隻有可能是火光。
永樂二年,松江府清淤,引吳淞江入劉家河,疏浚黃浦江,兩江合流入海,水流充沛,泥沙不再淤積,成為良港,松江商人可以乘船逆流而上,去往南直隸、江西和湖廣沿江駐地,販賣貨物,貿易特産,又可以出海北上去往冀魯遼鎮,南下福建廣東,出遠洋去高麗和倭國,所謂“襟江連海”,天生樞紐要點,貿易中樞,這就是松江重賦卻富庶依舊的原因之一。
通州(此處是說南通州,就是現在的南通)和崇明島造出沙船,大船停泊上海港口,餘家的船隊自然也是停泊在此。
在港口中,餘家的船隊正在熊熊燃燒,大火帶起的呼呼風聲,船闆破裂的啪啪聲,還有江水濤聲詭異的組合在一起,不時有桅杆斷折砸入水中,激起水花爆開。
江面和天空都已經被大火映紅,本來才是黃昏,可火光熾烈,讓人有入夜的錯覺,對比的四下皆是黑暗。
餘家的船隊太大,所以在港口中獨占一處,距離其他船隻較遠,看着這邊如此大火,大家紛紛揚帆起航,盡可能的避遠些。
相比于水面上的混亂和喧鬧,碼頭上卻安靜的很,餘緻遠站在距離岸邊不遠的地方,他玉冠束發,身披純紫貂裘,漠無表情的看着江面大火。
因為距離不遠,風吹火燒的熱氣烘人,雖說天寒,可碼頭上衆人卻被烘的渾身是汗,四名漢子護衛在餘緻遠身邊,自從餘郎中被罷官回鄉之後,就請來武師看家護院,這餘二公子每日出入都有這些人護衛,因為這個還被人譏笑,說堂堂世家門第,卻弄這些粗笨武夫整日裡做纨绔惡少的做派。
這四名護衛的注意力不在大火上,他們一直看着距離十幾步遠的二百餘名青壯,盡管冬日,這些人穿着也是不多,都是水手的打扮,他們神色灰敗站在那邊,不時的看看水面,又看看站在那裡的餘緻遠。
突然間有人向前動了一步,他們這一動,那四名護衛立刻把手放在了刀柄上,冷冷的看了過去,其中一名護衛更是離餘家二公子近了些,這是早就定好的辦法,一旦有事,三人頂住,另一人拽着餘緻遠就跑,别看餘緻遠貴公子模樣,身手遠比一般的富貴出身靈便敏捷。
動的那個人卻是水手中的一人,他滿臉愧疚神色,就那麼雙膝跪地,有這人帶頭,二百餘名水手紛紛跪在了地上。
幾名護衛松了口氣,餘二公子卻沒有理會,隻是安靜的看着江面,大火燒了有一陣,船殼破裂,艙室開始進水,一艘艘沙船開始沉沒,火勢也變得小了些。
貂裘玉冠,俊俏郎君,被火光霞光一映,看着好似畫中人一般,跪在前面的水手,還有身側的護衛都在等着這餘緻遠說話,可這位公子就那麼無喜無悲的站在那裡,平靜的盯着沉沒的船隊。
看得久了,水手和護衛們都覺得發冷,碼頭上被大火烘的暖和,這寒意卻不是身上,而是心裡。
火光又弱了些,知道起火之後,上海縣内趕來不少人,以餘家在當地的财勢名聲,相熟的人當然不少,若放在平常,早就過來攀談讨好,現在大家都遠遠的站着,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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