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關羽的大帳,太史慈停住腳步,一手摩挲着腰間佩刀的刀環,一手摸着胡須漸生的下巴,笑盈盈地打量着閻柔。閻柔心中一凜,下意識地撤了一步,左手握住了戰刀的刀柄,抽出半截長刀,眼神警惕地盯着太史慈。
太史慈無聲地笑了。他上下打量着閻柔。“閻兄,我們之前見過嗎?”
見太史慈并無拔刀之意,閻柔暗自慚愧。這是在關羽的大營裡,太史慈怎麼可能突然襲擊自己,是自己太緊張了,露了怯意。這也難怪,有劉備的提醒在先,他不能不對太史慈多加提醒。
“若太史兄說的是合兵之前,我想我們應該沒見過。”
太史慈微微颌首。“那麼,我們有恩,抑或有仇?”
閻柔冷哂道:“既然連面都沒見過,自然談不上有恩,更談不上有仇。太史兄,我隻是久聞你武藝高強,戰無不勝,想與你并肩上陣,見識一下你的本事罷了,并無他意。”
“原來如此。”太史慈哈哈一笑,又道:“你是想見識我的武藝,還是想見識我臨陣用兵的本事?”
閻柔一愣,随即眉梢揚起,向後退了一步,手再次按上了刀柄,做好了拔刀的準備。“兩者皆可。如果太史兄願意指點一下我的武藝,我感激不盡。”
帳門一掀,關羽和趙雲先後走了出來。關羽沉着臉,厲聲喝道:“閻柔,你如果想找人比試武藝,關某随時可以應戰。”
閻柔也沉下了臉,盯着關羽。“久聞将軍武藝高強,青龍偃月刀無堅不摧,柔傾慕已久,若能領教将軍的武藝,縱死不辭。”
關羽冷笑一聲:“指點你的武藝,何須青龍偃月刀。”他從一旁當值的親衛士腰間抽出長刀,走到空處,不丁不八的站定,向閻柔招了招手,神情輕蔑。閻柔大怒,正準備拔刀出鞘,太史慈一個箭步搶了過去,暴怒之際,閻柔精神高度緊張,見他身形一動,閻柔就做出了反應,撤步後退,卻還是慢了一步,被太史慈握住了手腕。閻柔大驚,連掙了兩下都沒掙脫,後背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武藝高下,一在于力量大小,二在于速度快慢,有此二者,才談得上技巧之類。太史慈不僅速度快,而且力量極大,他縱是身法靈活,也不過避得一時,拖延些時間罷了,想要反敗為勝卻是千難萬難。
閻柔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後悔莫疊。今天有些冒失了,不該當面向太史慈挑戰,更不該與關羽發生沖突。這兩人都是絕頂高手,自己對付不了任何一個。
太史慈沒有看閻柔,身形微轉,将閻柔擋在身後,卻握着着閻柔的手腕不放,朗聲笑道:“雲長兄,你這是擔心我不是閻兄的對手嗎?”
關羽鳳目微挑,雖然看不到閻柔的動作,卻看到閻柔臉色難看,知道兩人實力懸殊,他已經為太史慈所制,便沒了興趣。他對閻柔并無成見,隻是見閻柔一直有意無意的針對太史慈,他心中不悅,這才借着閻柔向太史慈讨戰的由頭,想要教訓他一番。太史慈這麼說,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子義何出此言。我并非要搶你的風頭,隻是閻君在我的營中挑戰,我不能不應。既然子義堅持要戰,那我等等便是。”關羽将戰刀扔給親衛,掃了閻柔一眼,眼神譏诮。“關某随時恭候。”
太史慈哈哈一笑,伸手攬住閻柔的肩膀,向關羽揚揚手。“雲長兄不喜人在帳前吵鬧,我們便出營去戰。”拉着閻柔便走。閻柔雖然不願與他勾肩搭背,卻也不想與他撕破臉。他也看得出來,關羽對太史慈多有回護之意,若非太史慈中間阻攔,關羽絕不會罷休。而與關羽交手,他是一成勝算也無。他在劉備軍中早有耳聞,關羽好勝心強,即使與張飛交手也不會留力,挾怒而戰,更有殺心,他就算不死,至少也要受傷。大戰在即,他還想看太史慈的實力,不願與關羽平白交惡,便由着太史慈帶出了大營。
趙雲一直沒說話,看着閻柔被太史慈拽走,他才對關羽說道:“雲長,閻柔是來助陣的,這樣不合适。”
關羽哼了一聲:“助陣?我看他别有所圖。他與子義非親非故,卻事事攀扯子義,其心可誅。我若不出言警告,他會以為我眼瞎耳聾,任其愚弄而不知。”
趙雲苦笑搖頭。關羽也不說話,轉身入帳。
出了關羽大營,太史慈松開了閻柔。“去你營裡坐坐?”
閻柔愣住了,盯着太史慈看了好一會兒。“太史兄好氣魄。”
“我覺得閻兄也幹不出下毒或者埋伏刀斧手這樣的事。”太史慈哈哈大笑,背着手,緩步而行。“正如閻兄所說,我們素不相識,又無恩怨,你卻主動要求與我同行,我甚是不解,戰陣兇險,生死隻在一瞬之間,欲戰必勝,攻必克,必萬衆一心,生死與共不可。若心懷疑慮,如何能心無旁骛,向死求生?”
閻柔聽了,暗自慚愧,是自己心太急,讓太史慈看出了破綻。這不僅可能害了太史慈,更會害了自己。太史慈磊落,當面向他挑明,若是換一個心思陰狠之人,臉上裝作不知,戰陣之上暗下毒手,以太史慈的精妙箭術,他哪裡有幸免的可能。
閻柔權衡了片刻,說道:“太史兄,我有一事不解,想向太史兄請教。”
太史慈點點頭。
“我聽說吳侯曾有殺胡令,要殺盡一切胡人,可有此事?”
太史慈轉頭看了閻柔一眼,沉默片刻。“對,也不對。”
“願聞其詳。”
太史慈卻沒有回答,反問道:“我聽說閻兄是廣陽人,年幼時被鮮卑人擄走,與家人失敗多年,可有此事?”
閻柔倒也不隐瞞。“誠如太史兄所言,确有此事。”
“當初鮮卑人入侵時,你可曾反擊?”
閻柔想起當年事,不由得一聲長歎。“家園被毀,族人橫屍面前,如何能不反抗,隻是當年年幼,身單力薄,未兩合被為強敵所擒,從此流落草原十餘年。其間辛苦,不足為外人道。”想到心酸處,他低下頭,用袖子抹了抹眼淚。
“幽州民風剽悍,尚且遭到胡人屠戮,生靈塗炭,家園毀敗。中原百姓被胡騎踐踏,數十年積蓄毀于一旦,家人被殺,女子被擄,該不該奮起反擊,以殺胡自勉?”
閻柔吸了吸鼻子。“胡騎侵擾中原,自然該殺,但胡人亦非皆是兇惡之徒。柔流落草原,多得鮮卑、烏桓之善人相助,否則早就死于草原風雪。以我漢人而言,胡人擾邊,固然可惡。可是以胡人而言,北地苦寒,耕種不足自給,為求生存而入侵,雖非上策,亦是無奈之舉。且能從戰事中得利的畢竟是少數頭領,絕大多數普通百姓隻是求溫飽而已,其事可惡,其情可憫,豈能一概而論?”
“這就是我說的對處了。”
“哦?”
“吳侯頒殺胡令,是因為胡騎奉袁紹之命,侵擾中原,首先率部者即是劉虞之子劉和,而後袁紹更是親自上陣。豫州是他的本州,他命胡騎殺戮州人,吳侯兵力不足,這才頒下殺胡令,令百姓殺胡自效。有何不可?别說是胡人,就算是漢人,隻要騷擾百姓,那也是殺無赦的。吳侯親冒鋒镝,上陣搏殺,先驅劉和,再斬袁紹,即為此也。”
閻柔靜靜地聽着。他知道兩次胡騎入侵中原之事,卻不覺得胡騎有什麼不妥。兩軍交戰,難免有所殺傷,胡騎受袁紹之命出戰,其實與漢人将士無異,太史慈也說了,胡人要殺,漢人也要殺,殺胡令不過是利用了中原百姓的華夷之辨,說得難的點,還有點中原人的自大。幽州身處邊疆,幽州人對華夷之辨沒有這麼看重,漢人與胡人有時候很難分辨,漢人有壞的,胡人也有好的,對普通百姓來說,漢胡通婚屢見不鮮,他本人就有鮮卑族的妻妾,如果非要分清漢人、胡人,他豈不是要将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妻妾殺死?而他殺死護烏桓校尉邢舉豈不是大逆不道,助纣為虐,也該殺了?
這根本就是偏見。
見閻柔雖不反駁,亦無贊同之意,太史慈話鋒一轉。“當然,法令當因時因地而變,殺胡令是在豫州頒布的,并不一定适用于幽州。”
閻柔心中一動。“太史兄是說殺胡令不會在幽州施行嗎?”
“這是自然,削足适履,絕非智者所為。”太史慈笑道:“閻兄擔心的就是這個?那你大可放心,吳侯不會如此糊塗。”
“敢問吳侯幽州方略如何。”
太史慈沉吟片刻,反問道:“閻兄久在草原,熟谙漢胡之事,我想問一句:是漢人欲為胡人者衆,還是胡人願為漢人者衆?”
閻柔不假思索的說道:“當然是胡人願為漢人者衆。隻要可能,誰願意在草原上與禽獸為伍,輾轉于生死之間。”
“我們給他們這個機會。”太史慈淡淡地說道:“我奉吳侯之命入幽州,為的不是殺胡,而是教化。願意歸化的,我們不僅不會殺,還要教化他,讓他和漢人百姓一樣安居樂業。至于那些冥頑不靈,不想生産,一心想以劫掠為樂事,把我漢人百姓當兩腳羊的禽獸,我們才會殺。不僅要殺,而且要殺得幹幹淨淨,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