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傾墨從來沒有覺得豐城的路這麼長過,長得那條寬闊的官道似乎沒有盡頭,頭頂上懸着的月亮被雲遮了一大半,慘淡稀疏的月光吝啬地灑下來一點點,夜裡的寒風吹過來,鑽進了齊傾墨單薄的衣服裡,冷得她打了個冷顫。
舉目四望,這偌大的豐城,偌大的臨瀾國,偌大的天下,竟無一處是她的安身之地,實在可笑得很。
猛地天光大亮,一道閃電劈似要劈開混沌一般,緊接着轟鳴的雷聲,一滴水打在了齊傾墨的手上,然後傾盆大雨瓢潑而至,劈頭蓋臉地砸在齊傾墨身上,豆大的雨滴打得她生疼,濃密烏黑的長發,糾結在一聲黏在她臉上幾經蜿蜒曲折。
齊傾墨漠然擡頭,望着漆黑沉重的夜色,終年枯寂的雙眼裡,露出一絲嘲諷,這世上的人都不希望自己太太平平地活下去,連老天爺你也是,但就算是我死,也要拉幾個人墊背,才不枉重新活了一場!
在後面遠遠跟着的顔回和泠之繼對視一眼,滿是擔憂,蕭天離最終沒有追出來,隻落寞地坐回了床上,望着空蕩蕩的屋子發呆,而他們不放心,終于是跟了出來,看着齊傾墨孤伶伶地一個人推着輪椅裡行在路上,不知道怎麼的,又浮起了心中那個快要忘記的感覺。
她像是一抹孤魂。
“要不我們……”泠之繼很心疼齊傾墨,蕭天離的人裡面,她與齊傾墨相處得最久,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将齊傾墨當成了真正的主子,此刻看着齊傾墨孤身一人在大雨中淋着,自然擔心,想将齊傾墨接回去。
“還是算了,娘娘的脾氣你比我清楚,隻怕她現在誰也不想見,除了……”顔回歎息一聲,也看向那個孤傲的女子,心中生起了幾分欽佩。
“除了鵲應。”
泠之繼苦笑一聲,其實看齊傾墨走的方向就知道,她是打算去平遙王爺府了。
被斷斷續續的敲門聲震醒的平遙府老管家披了件外衣,詛咒着撐着油傘拉開了一道門縫兒,正好一道閃電把外面的天地照得雪亮,府外的女子一臉慘白有如鬼魅,老管家吓得大叫了一聲:“鬼啊!”
“叫鵲應出來。”齊傾墨冰寒的聲音陰恻恻地響起。
被老管家一聲慘叫驚醒的平遙府下人們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提着燈籠撐着傘聚攏在門口,鵲應也不例外,她在平遙王府的地位比較特殊,所以衆人倒是把她拱在了中間。
隻是她一看到外面的人之後,驚得連傘都拿不住,冒着雨就沖了出去:“小姐你怎麼了?”
“隻是想找個住的地方。”齊傾墨雪白的臉上扯出一抹慘淡的笑意,這話裡的悲涼又有幾人能懂?堂堂三皇子殿下的齊側妃,當初是何等風光的嫁入三王府,如今卻如是喪家之犬一般,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鵲應的眼淚嗽地掉下來,混着雨水也分不清哪些是淚哪些是雨,緊緊抱着齊傾墨的身子忍不住在發抖,喊了一聲:“顧藏鋒!”
“在!”幹脆利落地聲音,從人群裡站出來一個人來,低着頭站在鵲應身後,在密集如倒豆地大雨裡,站得筆直。
“将小姐抱進去!”
“這……”顧藏鋒擡起頭有些驚愕,誰都知道鵲應的小姐齊傾墨是三皇子的側妃,他一個外人,而且是男子,總有男女之别的,竟不知如何下手。
“無妨,有勞了。”齊傾墨淡淡地聲音卻讓人無法忽略其中不容置疑的力量,自己雙腿不能行動,面對着平遙王府前面的區區五級台階,毫無辦法,連叫門都隻能撿地上的石子去砸門,落魄至此,她還在乎什麼男女有别嗎?
顧藏鋒是個軍人,蕭遙不在府上的時候,他絕大多數時候可以自由行動,但有時候他很聽鵲應的話,此時既然見齊傾墨不在意這些,也不再猶豫,隻道了一聲“娘娘恕罪”便輕巧地将齊傾墨橫抱在懷中,鼻端悠悠傳來齊傾墨身上的體香,步子十分堅定,并未耽誤多久就将齊傾墨抱入了鵲應的房中。
鵲應什麼都沒有問,隻燒了滿滿一盆熱水,服侍着齊傾墨泡了個熱水澡祛了寒,又燃起了許久沒用的爐子,屋子裡的門窗都關得緊緊的,最後還在齊傾身上蓋了一條厚厚的毯子。
而她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啪嗒”一聲,滴在了毯子上。
“沒什麼好哭的。”齊傾墨不想再去解釋在三王府裡發生了什麼事,痛一次就夠了,何必要撕開傷口再痛一回?輕輕撫去鵲應臉上的淚水,她容顔沉靜,像是一切苦難都沒有發生過,像是碎成粉末的心從來沒有存在過。
一夜無話,主仆二人相擁着各自睡了一個不安穩的覺,夢裡的齊傾墨眉頭緊鎖,手心緊握,幾次驚醒。
次日清早,青微登門,齊傾墨重病不能起身,鵲應在偏房接見。
青微說到底了也不過是蕭天離的一個手下,鵲應接見倒也并未不合情理,就算青微将來是三王府的某位貴人,那也是将來的事。
“我家小姐昨夜染了風寒,不知青微姑娘前來所為何事?”鵲應越來越成熟老練,看着青微并沒有流露出恨意,隻是淡淡的疏離着,禮數卻未失半分。
“風寒?側妃娘娘怎麼樣了?請了大夫沒有?”青微驚道,她早上一聽到昨晚三王府的事就趕了過來,齊傾墨與蕭天離兩人鬧不合,怎麼算也是自己的原因,于是她必須要來這一趟。
“不勞青微姑娘挂心,小姐正在靜養。”鵲應客氣地回拒了青微的熱絡與緊張,依然自矜地笑着。
“鵲應姑娘,昨夜的事都是我不好,現在爺也很着急,能不能讓我見娘娘一面,我想解釋清楚。”青微滿目憂色。
“小姐的事,我們這些下人不好插嘴。隻不過三殿下若真是着急,大可自己過來,但現在既然是青微姑娘過來的,就請回去轉告三殿下一聲,小姐沒死,多謝他手下留情。”
鵲應的情緒隐隐有些波動,在她聽來,青微今天過來是聽了蕭天離的話,想讓青微自貶身份将小姐接回去,可是蕭天離自己呢?小姐病重,蕭天離就連看都不來看一眼,反而派了一個明知會惹小姐心煩的人過來,這又将小姐置于何等境地?
“鵲應姑娘你誤會了,我不是爺叫來的,真的是自己來的,爺與娘娘兩人鬧成這樣,我也不好受,爺更不好受。”青微急忙解釋道,但話卻越說越糊塗,越說越繞口了。
“我家小姐也挺不好受,所以青微姑娘還是請回吧,小姐今日是不會見客的。”鵲應聽着青微一口一個爺叫得親熱,心裡越發不舒服起來,淡淡地下了逐客令,轉身便入了偏房,自有下人将青微送出平遙王府去。
齊傾墨靠在床上将偏房裡青微和鵲應的話全聽在耳中,嘴邊浮起一絲古怪的笑意,似嘲笑,似苦笑,似未笑,正如鵲應想的,蕭天離不來便罷了,叫青微過來做什麼?
青微越是做得這麼卑下,倒越顯得齊傾墨不能容人了。蕭天離是在變相地告訴自己,青微有多好,而自己有多糟糕嗎?
“小姐,喝藥了。”鵲應隻當青微沒來過,端起桌上已經涼了一會兒的湯藥喂到齊傾墨嘴裡。
突然主仆二人似乎都想起了一樁往事,不由得一起笑出了聲。
那是齊傾墨為了給蕭天離争取機會脫身搬救兵,差點葬身火海被柳安之強留在神醫館的時候,柳安之為了讓齊傾墨吃藥,變着花樣地哄她,那一把騙來的冰糖的甜味,齊傾墨到現在都還記得。
也不知道柳安之現在怎麼樣了。
拿了那株子規啼,應該救活了他的心上人吧,像他那樣的人,也幸好一早就離開了這是非之地,不然隻怕連他也要平白受牽連。
見齊傾墨微微出神,鵲應也不再打擾她,隻陪着她靜靜地坐着。
過了許久,齊傾墨像是回過神來一般:“叫他來見我。”
鵲應點了點頭,起身去叫人。
蕭天離得知齊傾墨感染風寒的時候,正枯坐在昨夜爆發了一場激烈争吵的房裡,他今日稱病未上早朝,不想見任何人,可是顔回還是壯着膽子進來禀報了一句:“側妃娘娘昨夜淋了雨,病倒了。”
他幾乎想也沒想,似乎顔回的話将他這個枯坐的人激活了一般,唰地站起來就往外沖,齊傾墨病了,齊傾墨昨天晚上淋了雨病倒了,本來身體就還沒有複原,這會兒又病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怎麼樣。
他坐不住了,讓所謂的尊嚴和高傲都去死吧,他想知道齊傾墨怎麼樣了,就讓他再道一次歉低一次頭,又能怎麼樣?
齊傾墨病了啊。
可是在門口的時候他撞上了青微,通紅的眼睛還挂着淚水,一看到蕭天離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爺,讓我将細雨閣交給側妃娘娘打理,求您放我走吧。”
蕭天離的身子怔住,拉着青微站起來,幹澀的嗓音說道:“這與你有何幹系?說起來是我自作自受罷了。”
“爺……”青微眼中全是不舍和隐忍,噙着淚的眼睛很是惹人心疼:“青微能陪爺這麼些年,已經知足了,您還是把側妃娘娘接回來吧,我自會離去。”
蕭天離心中頓生鈍痛,往回走去,坐在椅子上,怅然一聲:“若是以前你要走,我自會讓你離開,如今卻是因為我的原因,害得你也受了苦,我怎麼能這般無情無義?”
許久過後,他又低歎一聲:“回去吧,細雨閣還有許多事等着你,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