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薪嘗膽的涼州機器,瘋狂地運轉起來了。
涼州刺史部所轄十郡與三個屬國立起無數募兵榜。無論是漢兒還是盧水胡,羌人還是屠格人,涼州政府來所不懼。這是一次不計後果的征兵,派發各郡縣供給募兵以用的糧食堆積成小山,州郡庫府在募兵開始的第二個月便三去其一。
隴縣以北的黃土上搭出十五座營地,以供新募兵員的操演、食宿、整備。
馬越清楚地知道,上了戰場,士卒能否存活的幾率與他們刻苦艱難的訓練是成正比的。
煉鐵司的匠人夜以繼日地趕早軍械,斧矛并出。張家川的車騎奔赴涼州各地,安撫民心也好,探查将領也罷。金城、隴西、武威三郡皆由降将統領,一時尾大不掉,内部還不安定,外部卻面臨着一場自己即将挑起的戰争。
馬越沒有勝的把握,隻有一顆成仁之心。
直至本初二年初,涼州已再度招募一萬七千餘名兵丁,涼州全境的部屬超過六萬。這是很可怕的兵力了,涼州全境人口曆經連年大戰,本初二年的戶曹統計,全境漢民不過四十二萬口。而在這個數字中,有佃戶、有家丁,是實實在在的全境漢民。這幾乎是每十個人便有将近兩人加入涼州軍隊。
盡管有六萬軍隊,但各郡縣仍舊要分散人手常駐,各将領的私兵部曲也要彈壓領地以防造反。事實上馬越在此戰中可以動用的兵力為……兩萬。
新募沒有戰鬥力的一萬兩千步卒、五千帶着馬匹投軍的騎兵,與耗費心皿數年成軍的三千覆甲……十五座營地隔斷隴縣與隴關,占據整座南北走向的隴川谷道,一齊操練的聲音連隴縣鄉野的百姓都能聽到。
賈诩對馬越說,“使君,這樣下去咱們大軍還未出川就已經被朝廷知道了,這仗還怎麼打下去?”
“瞞不住,也不能瞞。”馬越滿面苦笑,自家人知自家事,涼州是什麼情況沒有人比他還了解,“一旦戰争打響,最先撐不住的就是咱們的糧草,涼州入關本就不易,糧道更是百轉千折,就算咱們有足夠的糧食都不一定能送到手上,更何況糧草隻夠大軍出征五個月。”
馬越看着面前龐大的地圖,從隴關下三輔,三輔通洛陽,這條路走的越長,他的戰線便拉得越長、鋪的越開。
但他必須去打這場仗,袁氏的動作越來越快了,中立的州域都不必說,袁術已經對益州下手,現在時局紛亂,小皇帝還能保住自己性命。如果天下安定,袁紹定會狹天子令諸侯,涼州的馬越便是天底下頭号的不安的因素……到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一州抗天下,輸了便無路可走,難道要他帶着家眷逃到西域去嗎?
這場仗必須要打,原先他的戰略是統領涼州後南攻北守,将益州納入囊中,再圖并州。但現在的情況隻允許攻打并州,三輔之地就變得尤為重要。
形勢險峻不堪,戰争既然不能避免,他一定要率先發難。
賈诩問道:“使君,是不是您根本沒打算攻下洛陽?”
馬越一愣,“文和為何這麼問?”
“您看,北面并州丁原,南面袁術與劉焉,涼州地形就像彎曲的手臂,狹長而險峻。攻下洛陽我們也守不住,沒有并州作為側翼我們的部隊便會被人攔腰截斷,沒有益州我們本營便時刻面臨着危險……除非您想連大營都丢掉去幫助皇帝,否則屬下必須向您進言,這樣的戰争……我們打不赢,即便趕走了袁紹,也是徒為他人留作嫁衣罷了。”
馬越眯着眼睛笑,擡手點着賈诩說道:“文和啊,文和呀!既然你發現打不赢,怎麼不早些跟我說呢?到了現在,兩萬大軍整備訓練,糧草辎重都運到大營,大軍快要開撥的時候再來跟我說……你一定是有你的想法,說來聽聽。”
“使君,屬下沒想法。”賈诩臉上帶着些許尴尬,拱手說道:“屬下是覺得使君這麼做一定有使君的想法,可時至今日發現使君仍舊沒有一點動作,隻是整備兵馬,從煉鐵司一件一件運送着攻城器械,屬下才知道,原來使君是真打算強攻洛陽城。”
馬越歎了口氣,原來賈诩也沒辦法啊。人力有竟時,即便是智謀出衆的人,也敵不過天地造化。
涼州糟糕的地形,貧困的現狀沒有十年時間,即便是一個擁有完備現代知識的人也難以改變,何況他這麼一個……
“文和,如果我繼續呆在涼州,今後五年十年,你覺得天下是什麼模樣?”盡管賈诩沒有什麼方法,但馬越看上去并沒有賈诩想象中那麼擔心,反而是輕松地笑道:“認識你這麼久,你還沒跟我聊過你心裡的天下大勢。”
“天下大勢?使君,非是屬下潑冷水,涼州不具備讨論天下大勢的資格。”賈诩舉目四望,内心裡仿佛有些惆怅地說道:“若您是冀州牧,或是荊州牧,哪怕您是益州牧,屬下都能跟您聊聊天下大勢,定下今後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的征戰策略,稱王可行,稱帝亦可行!”
說着話時,賈诩身上罕見地顯露出一方策士的自信,驟然間卻又像個田間老農一般歎了口氣,“可您是涼州牧……天下十三州,幽州地處偏遠,北拒長城于塞外,内有驕兵悍将,外有歸化烏桓,裂土封王,不在話下。江東霸王故地,民風剽悍據長江之險,北征不足,自守有餘。益州田肥美,民殷富,奮擊百萬,沃野千裡,蓄積饒多,地勢形便,天下之雄國!可您看咱們涼州,民生凋敝,盡管您做了如此多的努力,可如今的涼州富庶,能比拟司隸一郡呼?”
“屬下不知您可有稱王之志,但您最有可能封王的時刻,便是占據洛陽輔國将軍之時,若當時您能像高皇帝一般鎮守關中,掃清天下尚有一線希望。但那時朝野紛亂,世民不合,您又太年輕……以至錯失良機。”賈诩言語中滿是遺憾,“時至今日,您想再入主中原幾乎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倒不如安居涼州,屬下不是勸誡您不打這場仗,您必須要打,打出涼州的威風,但您無法守備關中,因為各地諸侯不會再允許您入主關中,而那些關口又都不掌握在朝廷手中。”
“這是袁本初的優勢,他即占大義,又在士族中廣有名聲,他能協調各地諸侯的關系,即便沒有關口也無人敢反攻洛陽。可您不行,若您占據洛陽,天下諸侯将再度群起攻之。”賈诩說道:“您可以再抗天下,但使民戰,卻不教民何以戰……這樣的戰争便是天神都無法赢得勝利。”
“那你覺得,文和。”賈诩第一次對他敞開心扉,盡管情形對自己萬般不利,馬越還是問道:“這場仗該怎麼打,打到什麼程度?”
賈诩聞言當即跪坐在地圖上,一手指着長安以東的華陰、潼關一線,另一隻手畫圈将整個三輔之地收入其中,擡頭對馬越說道:“起涼州兵馬,一路高歌東進,以迅雷之勢攻取三輔,遣董太守北拒丁原,您則親自把守潼關,以抗關中雄兵。如果順利的話,找準時機兵下洛陽,傳檄天下,驅逐袁紹。”
“一旦袁紹退大将軍,您當立即還兵坐鎮三輔,張榜安民課稅農桑,一切辎重賦稅統統按照應有的律法向洛陽輸送,餘者反哺涼州以供養兵。”賈诩說道:“萬萬不可影響民生,緊握三輔民心,如此往複,兩年之後您将以涼州牧的身份占據整個關西,那時再下兵奪漢中,向天子提議取漢陽、三輔、漢中合為雍州刺史部,就任雍州牧,涼州為您兄長統領,如此一來自家内部矛盾解除,雄踞二州之地便可穩操勝券,盡管仍不可奪取關中。”
随着賈诩在地圖上以手臂勾勾畫畫,馬越腦海中已經構建出一張雄偉藍圖。
“到此時,以涼州之兵,雍州之富,合二州之力天下已無人能輕視您。穩坐關右,天下諸侯敢入關者,涼州大馬橫行擊之!伺機北上奪并州漁鹽之利,南侵益州田良之利,看天下豪傑起風雲。”
賈诩真是壞透了,壞透了!
馬越太喜歡這樣的戰略大勢,太喜歡賈诩這個壞透了的賊點子!占據關右,盡管他沒能力奪關中,但天下誰都别想占據關中,将所有人壓制在天下邊角,自己雄踞關右,侵襲半個天下的給養發展自身,五年十年,天下誰人敢與涼州大馬争雄?
“文和,說得太好了!寫下來,回去把整體思想寫下來!”馬越拍着賈诩的肩膀說道:“取關中難,取關西卻不難!文和你并不知,我麾下還有一智謀之士,自我退入涼州便在三輔經營,情報也好、間刺也罷,何況三輔多我門生故吏,郡縣長官亦多半曾受我恩德,憑兩萬兵馬取三輔,易如反掌!”
“你且看着,五月裡我要讓你在長安為我謀劃!”
馬越仰天大笑推門而出,他知道在東面有個男人正在為他籌謀,為他奔走,他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