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聲令下,要校場比武選将,工部得了命令,動作麻利的在演武場搭建好擂台,兵部讓人準備好演練沙盤。
一切準備妥當,各家族都把自己族中有出息的子弟召回,在比武之日齊聚演武場。
昭帝坐在正北方的觀賽台上,兩邊是文武群臣,淡出朝廷多年的南郡公和懷遠将軍也到場。兩人向皇上行禮過後,坐到旁邊的評委席上,面前放着一個沙盤,是一會兒考校獲勝者所用。
南郡公和懷遠将軍相顧對視一眼,看着對方鬓邊的白發,心裡同時湧出一股歎息,“歲月催人老,匆匆不留情!沒想到有生之日,咱們這兩個老東西還有再臨朝堂之時。”
論年齡,南郡公今年六十五歲,比懷遠将軍大了整整二十歲。當初被蘭陵侯一黨擠出朝堂之後,家裡的兒孫雖然不成才,卻都孝順有加,兄友弟愛,和樂融融。且他身上有爵位,隻要兒孫不敗家,日後不用擔憂兒孫沒有嚼用。
故此,這麼多年,除了朝堂之事,他的生活還算滿意順遂,本身體格又好,六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和五十多歲似得,依然精神矍铄,并不老态龍鐘。
懷遠将軍則不同。
将軍之位不能世襲,等他沒了,将軍府都要被朝廷收回。偏他打仗時傷了肺腑,僥幸保住了一條命,卻再也拿不了刀,上不了戰場,身體比普通人還不如。家裡子孫不成器,朝堂上又有蘭陵侯壓着,他想讓自己的兒子接替自己的職位都不行。
每日裡光為自己的兒孫發愁就夠他糟心的,日積月累下來,生活的愁悶苦痛幾乎刻入他的骨子裡,緊鎖的眉頭就沒有一天舒展開,四十多歲的人生生愁白了頭,看着和五十多歲的人似得,跟南郡公坐在一起就像同輩人一樣。
收到皇上任用他考校挑選西陵州統帥的消息,懷遠将軍聚集在眉間多年的陰雲終于散開,此時和南郡公坐在一起,倒有幾分早年間意氣風發的樣子,笑道,“今上英明,不忘老臣。皇上如此器重你我二人,你我二人一定要替皇上把好關,不能讓皇上失望才是。”
南郡公一邊撚胡須一邊點頭,“可惜老夫力有不逮,不然定要上戰場為皇上分憂!”
“某雖不才,不能再提刀跨馬,卻也想在戰場上出謀劃策,略盡綿力,以報皇上的知遇之恩。”懷遠将軍沖着昭帝的方向高高拱手道。
這邊他們相談甚歡,那邊昭帝翻看着手中的花名冊。
花名冊是兵部臨時統計出來的,上面都是今天參加比試之人的名字。名字旁邊附一行小字,簡單的介紹一下此人的年齡出身,算是提前在皇上這裡備個案,讓皇上對他們有個大概的了解。
“皇上,現在巳時了,比武是否現在開始?”兵部尚書弓着身子問。
昭帝一邊翻看花名冊,一邊點頭,“開始吧。”
兵部尚書打個手勢,身穿铠甲的羽林衛向前兩步站到台前,扯着嗓子中氣十足的喊道,“比武選将,現在開始!”
話落,旁邊有人拿着鼓槌敲一下鑼,激奮人心的鼓點在兩旁響起,伴随着鼓聲,一個身高八尺的大漢從擂台下面竄上去,“某家馬興,今來争奪統帥之位,不服的來戰!”中氣十足的聲音如同海浪呼嘯,離得近的人震的耳膜疼。
昭帝把看了一半的花名冊放下,看着馬興點頭,“看模樣,倒是一個勇士,就是不知道武功如何。”
這些人多是各家族的旁支子弟,平日裡幾乎沒有機會在高門大戶的宴席中出現,故此,朝中群臣對他們也不了解,見問,都低着頭不說話。有善于逢迎的,吧咂着嘴道,“皇上慧眼,看馬興這塊頭,應該是有把子力氣。俗語說,‘身大力不虧’,憑這天生神力,就比旁人多占了三分先機。”
昭帝不置可否,眼睛盯着擂台。
擂台上,馬興已經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打在一起。
馬興用一杆長槍,幾個照面的功夫,長槍回轉,硬木做的槍身正拍在中年男子後背上。男子站立不穩,順着力道直接被拍飛出去,落到地上滾了兩圈才算穩住。
幸好馬興手下留情,隻用了五分力氣,沒有真的傷了男子的肺腑。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那個中年男子輸了。
男子掩面,一臉慚愧的從旁邊灰溜溜下去。
馬興所在的家族發出一陣歡呼聲,場面頓時熱烈起來,又有人跳上台和馬興比鬥。
阿玖立在下面,摩挲着下巴點頭,“看不出來,這個馬興這麼大的塊頭,動作倒是挺靈活。”
立在她身旁的少年道,“鳳兄弟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我看這個馬興武功也就平常,不過是仗着那一身力氣而已。要是遇到輕功高絕的,他也就隻有挨打的份。”
說話的少年是懷遠将軍的兒子。
阿玖借用了懷遠将軍夫人娘家遠房侄子的身份,故此和将軍府的公子們站在一起。
旁邊年長一些的訓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忘了父親是怎麼教導咱們的了?戒驕戒躁,多看多思!”
被訓斥的少年不服氣,“不過是僥幸赢了幾場而已,我倒要試一試那個馬興有什麼了不起的,值得你們這麼一個個的都誇他!”
正好擂台上馬興又把對手打下去,少年吼一聲,“我來會會你!”不顧兄長阻攔,飛身越上擂台。
十幾招的功夫,少年被馬興用長槍抵住兇口,已然敗了。
少年臉漲的通紅,不敢往高台上看,怕見到父親失望的眼神,但這麼灰溜溜下去,又覺得丢人。正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少年的兄長登上擂台,看少年一眼,“還不下去。”
少年嘴唇緊抿,下了擂台。心裡覺得丢人,盼着兄長能為自己報仇,見了阿玖嘀嘀咕咕道,“我二哥的武藝是父親親自考校過的,連父親都贊揚,這次,二哥一定能給那個馬興一個好看!”
可惜天不遂人願,堅持了五十招,少年的兄長落敗。
一路過關斬将,連勝七場,衆人看馬興的眼神就變了。
昭帝點頭,“這個馬興不錯,是一員猛将。”吩咐德寶,“把馬興的名字記上。”這一場擂台賽不光挑選統帥,還是他搜羅人才的好時機,隻要有不錯的就記下來,日後攻城掠陣時,可以做個先鋒用。
梁烨在旁邊看的意動,“皇上,微臣也想下場比試比試,還請皇上準允。”這本來就是他的真實目的,借着比武選将的機會讓世人知道,他不但精于政務,武功謀略也同樣不差。比起困守在衙門裡天天對着公文,他更向往領兵打仗,馳騁沙場。
他心裡這點打算沒有對任何人說,畢竟他現在身居吏部尚書的要職,要是讓父親族人知道他放着好好的正二品大員不當,跑去争奪一個正三品将軍的職位,肯定會車輪戰的說服他。與其被這些人煩擾着,還不如先斬後奏,趁這個機會奪了第一,擂台揚名再說。
若是有合适的武将的話,皇上自然不會同意他領兵;但若是找不到合适的,皇上十有八九會同意。畢竟現在朝廷裡缺的是武将,卻不缺文臣。
梁烨打算的很好,躬身低頭,正等着皇上說話,就聽皇上帶着氣怒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這個鳳涅,是誰放她過來比試的?!”
梁烨愕然,擡頭,就見昭帝的臉都黑了,德寶忙拿起花名冊翻看,在最下面翻到鳳涅的名字,遞給昭帝,“花名冊上記載,鳳涅乃是懷遠将軍妻族的遠房侄子。”暗地裡咽口唾沫,心裡把懷遠将軍罵個半死。
别人不知道,他作為皇上身邊貼身伺候的還不知道嗎?什麼遠房侄子啊,這個鳳涅分明是皇後喬裝的!懷遠将軍好大的膽子,竟然連皇後娘娘的便宜都敢占!
梁烨看向擂台,就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正在慢悠悠的和馬興過招――的确是慢悠悠的,那小少年不慌不忙,閑庭信步的樣子哪裡像是比武,跟遛狗差不多。可憐馬興折騰半天,連小少年的衣襟都沒沾到。
收回視線,梁烨疑惑,“這個叫鳳涅的少年可是有問題?”不然皇上的臉色怎麼變得這麼難看?
昭帝原以為阿玖這兩天沒動靜,是老實了,放下了領兵出征的心思,誰成想她竟然偷偷摸摸的弄了一個假身份,搖身一變成了懷遠将軍的侄子――妻族家的侄子也是侄子,這麼一來,阿玖就有了合乎要求的身份。而且人已經上了擂台,他總不能再把人給拎下來吧?
昭帝心裡氣悶,偏偏還不能發洩。咬着後槽牙磨了半晌,這才道,“沒事,就是想起,朕之前在錦衣衛見過她。”早知道,當初就不讓她進錦衣衛了。媳婦本來就不安于室,進了錦衣衛跟潛龍入海有什麼區别?
梁烨,“……皇上,并沒有規定說錦衣衛不能參加比賽。”
昭帝心情不好,更不想跟他解釋,“你不是想上台比武嗎?朕準了。”在小九兒面前,誰湊上前誰找虐。
梁烨看看擂台,就見擂台上的小少年單手抓住馬興的長槍用力一甩,連人帶槍,直接給扔到了擂台外面。
“嘶――”人群中響起一片吸氣聲,馬興有多強悍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沒想到竟然被這樣一個小少年打壓的毫無還手之力。目測馬興的塊頭,至少得有二百斤吧?這小少年單手就能把人給扔出去?他的力氣得有多大?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啊。
少年英才,絕對的少年英才!
梁烨臉上的表情僵住,好半晌才幹笑一聲,“微臣身為正二品大員,怎麼好和一群毛頭小子争名奪利?微臣還是老老實實的做個旁觀者吧。”他上去和馬興打,還有些把握,但是和這個小少年……脊背微微發涼,他還是識相一點,就不上去找揍了。
“噫,表弟好樣的!”被打敗的懷遠将軍家的小公子一臉興奮,“舅舅家竟然有這樣身手了得的兄弟,我以前竟然不知道!早知道的話,我就和表弟一起習武切磋了!”
二公子也是一臉與有榮焉的模樣,“等表弟下來了,咱們一定得和表弟好好喝一盅才行!”
“怎麼會下來,憑表弟的身手,一定會奪冠的!”小公子興奮的說一句,周圍有人圍過來打聽鳳涅,立刻和周圍的人交談上,言語中全是對鳳涅的推崇。
評委席上,南郡公捋着胡子點頭,“看武功,這少年倒是一個絕佳的好苗子,年紀輕輕就能有如此的身手,年紀再大一些還了得?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吾等老矣!老夫聽說這小少年是将軍妻族的小公子?”
懷遠将軍心底滿滿的尴尬,臉上不顯,故作深沉道,“我也是才知道舅兄族裡還有這樣的好苗子,據說他小時候就被送到外面求學,今年才回來不久。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身手,除了自身天賦卓絕外,許是在外面有什麼奇遇。”
這樣的好苗子,他也好想對方是他妻族的子弟啊,但實際上,這個好苗子卻是錦衣衛統領特意找過來私下裡安排的。錦衣衛一直為皇帝辦事,誰知道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穩妥起見,他什麼都沒問,很快的給這個小少年安排了一個身份。現在見了鳳涅的身手,他總算知道為什麼錦衣衛捏造身份也要把他給塞進比賽了。就憑這身手,就擔得起統帥的職位!
阿玖一招得手,笑眯眯站在擂台上,“還有哪位兄台想要上來切磋?”
擂台下的衆人面面相觑,半晌,一個精瘦的男子手抓着月牙鏟跳上擂台,“郄超向小公子讨教兩招!”
阿玖右手拿着劍鞘,點頭,“兄台先請。”
郄超也不客氣,手中月牙鏟高舉,拉開架勢沖阿玖沖過去。在旁人眼中快如風的動作落在阿玖眼中卻如嬰兒蹒跚慢行一般,身子微側,躲過郄超的一擊,右手的劍鞘順勢向郄超後背一擊。
冷風從身後襲來,郄超心知不好,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後背被結結實實的打中,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前奔出幾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握着月牙鏟剛要反擊,阿玖已經如鬼魅一般追到他身後,擡腳就踹,“下去。”
一道抛物線閃過,“砰”一聲,郄超落到人群的空地上。身體沒有受傷,戰敗卻是不争的事實。
一連七八個,不管上台的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老是少,每個人都沒逃過和郄超一樣的命運,不多,都是一招就被直接踹下擂台。整個過程流暢的跟走馬燈似得,一個接着一個的,中間都不帶停頓。
擂台下的人看的肝顫,高台上的人看的牙酸,“嘶嘶”的吸氣聲此起彼伏。
兵部尚書坐不住了,咳一聲,向昭帝進言,“皇上,這少年如此勇猛,依微臣所見,不如先把這少年單獨提出來,讓他直接晉級,隻等着比武結果出來了,再讓這少年跟第一名比試,免得這樣車輪戰的比試,累壞了這小少年。”
話說的好聽,暗含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這次演武場比武,上來比拼的全都是各家族的優秀子弟,結果被這個小少年一腳一個給踢下台,不隻那些家族子弟丢人,他們身為各家族的家主,臉上照樣無光。
再者一說,這場比試挑選統帥是一方面,挑選備用型人才也是目的。有這麼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人立在那裡攔着,他們還怎麼評判出底下這幫人孰優孰劣來?
其中的道理大家都明白,但不能擺在明面上說。
有兵書尚書遞了梯子,人們紛紛附和。昭帝也不想讓自家小九兒在擂台上,被這麼多人品頭論足的盯着看,就算小九兒現在戴着面具穿着男裝也不行。
端着臉,一臉威嚴道,“就依呂愛卿所奏。”
阿玖正打的上瘾,聽到高台上有太監過來傳旨,免了她繼續比試的考校,準許她直接晉級,隻打最後一場。
擂台下的人們聽到太監的傳話,心裡一點不甘都沒有,不約而同的松口氣,還好,隻要這個人形殺器走了,他們就又可以愉快的比試了。能不能奪魁放在一旁,好歹能有個露臉的機會。
阿玖從頭至尾手中的劍都沒有出鞘,聽了太監的話,很矜持的點點頭,向高台上拱拱手,潇灑利索的轉身走人。
剛下台,就被錦衣衛同僚圍過來,七嘴八舌的祝賀,“我們聽到消息,說鳳兄弟來參加比武考校,特意過來看。鳳兄弟真是給咱們錦衣衛長臉!”其中一個錦衣衛擡手就要往阿玖肩膀上捶,“早知道鳳兄弟有這樣的好身手,上次那個任務我就叫鳳兄弟一起去了!”
拳頭伸到半路被張标攔住。
張标虎着一張臉,“說話就說話,别動手動腳的!鳳弟這小身闆,哪兒經得住你的拳頭!”轉過頭看着阿玖,笑的一臉谄媚,“比試這麼半天,鳳弟累了吧?兄弟幾個在百福樓要了雅間,特意給鳳弟慶賀,現在無事,一起去吃酒如何?”
阿玖笑着點頭,“那就勞煩幾位兄長了。”
張标呵呵傻笑,“不勞煩,不勞煩,鳳弟請。”想起鳳弟拿過來的那本秘籍,張标滿心火熱。鳳弟連這樣壓箱底的絕技都眼都不眨一下的送給他,顯見的是把他當成了親兄弟對待――親兄弟都沒有這樣推心置腹,傾囊相授的,隻憑這份情誼,就值得他對鳳弟掏心掏肺的維護。
懷遠将軍家的小公子看阿玖從擂台上下來,就想找過去說話,奈何被人群擋住,等過去時,鳳九已經随着錦衣衛走了,隻遠遠地留下一個背影。
小公子錯愕,“表弟竟然跟錦衣衛相識?”這才記起,鳳表弟和他們也是今天早上才認識的,對表弟的過往他們一概不知。
心裡打定主意,等回府後得好好問問娘親才行。
見識了阿玖的身手,錦衣衛的人再看阿玖的眼光就完全不一樣了。
以前看着阿玖長得柔柔弱弱,白白嫩嫩的,年紀又小,加上衛所裡的頭兒也不管他,大家就一緻認為阿玖是某個家族的世家子,托關系進了錦衣衛鍍金熬資曆來了。雖說平日裡也說笑來往,但心裡卻瞧不上這種靠裙帶關系進來的人。
直到今天這一戰,他們才對阿玖徹底認同,這樣高絕的身手,即便不用托關系,進錦衣衛也綽綽有餘了!
更有人心裡火熱,一邊吃飯,一邊看着阿玖笑道,“等改日裡有時間了,鳳兄弟也陪着為兄切磋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