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4章醉裡挑燈看劍
而且還有一點:随着大涼武道節節拔高,戰場之上,已經有一将左右沙場成敗的趨勢出現,若是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很可能出現一場戰事的勝負,最終落在彼此的猛将身上。
比如隋天寶和嶽單。
又比如自己,若是一場五千人左右的厮殺,自己一人一劍斬了對方數百人,幾劍之後,對方就隻有潰敗。
誰也不願意看見這樣的局面。
想到這,忍不住問道:“所以,确實要停戰了?”
安美芹點頭,“接下來,雙方都會傾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刺殺彼此之間的名将,最後塵埃落定,才是沙場厮殺。”
雖然已經有所意料,但李汝魚還是有一點不明白:“大家都不是傻子,既然彼此都有了這個意識,比如李平陽、柴韶之流的名将,必然被重重保護起來,躲在大軍之中不現身,怎麼殺?”
安美芹一臉嚴肅,“昌州城就有蜀中的刺客。”
李汝魚悚然驚心,“同理,蜀中那些軍事重鎮中,也有女帝的刺客趁着大戰混了進去?”
安美芹點頭,“所以陛下傳到渝州城的旨意,明确提出,西軍李平陽、柴韶、孟珙這三人不死之前,天策和太平兩軍可以出兵,但需控制。”
頓了下,有些黯然的道:“其實,在作出這個調整之前,西軍李溯已經死了,太平軍統制周江東遇刺三次,每次都死裡逃生,而天策軍的秦玉京已經死了,隻不過消息一直被封鎖。”
李汝魚大吃一驚,“秦玉京也死了?”
自己作為天策軍統制,怎麼不知道這件事。
“是的,誰也沒料到,前些日子秦玉京夜巡軍營時,被假裝成流民的刺客半路設伏,一劍穿心而死。”安美芹歎了口氣,“可惜了。”
一劍穿心?
刺客必然是劍道高手。
李汝魚終于知道,真相并非是女帝願意和西軍僵持,而是秦玉京之死,導緻女帝不得不改變策略,在保護己方名将時,亦要還擊,否則打着打着,己方名将一個接一個死去,哪還怎麼打?
于是問道:“所以,需要我去蜀中殺李平陽,或者殺柴韶、孟珙、李溯?”
安美芹沒有說話。
他個人有些懷疑,在這件事上,蜀中和臨安,似乎都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推動,又在北蠻鐵騎壓懾下,不由自主的選擇了折中的下策。
……
……
要刺殺敵軍陣中名将,難度何其大。
秦玉京死後,雙方必将更加謹慎,這一場戰事,很可能繼續這麼拖下去,到最後等鎮北軍内亂塵埃落定,若是嶽單兵敗,則可能天下三分。
而以北方局勢來看,嶽單兵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和安美芹一番交談,彼此之間對天下大勢越發洞徹,也越發感受到大涼所承受的壓力:為了盡快平複蜀中,臨安女帝已經讓趙四房傾巢而出。
劍房四劍,鐮房的鐮子,異房的異人盡數出了臨安直奔西線。乃至于欽天監的供奉,除了老監正關門弟子餘禁,其餘亦盡數出動。
是夜,李汝魚回到院子裡,小小已經燒好熱水——雖然有丫鬟,但小小還是親自給魚哥兒擰了洗臉帕端了洗腳水。
賢淑得就像新婚小娘子。
任誰也想不到,這小小的姑娘就是當今大涼天下詠絮錄榜首的謝家晚溪。
讓一直冷眼旁觀的妖媚女子很有些感觸,在她眼裡,謝晚溪的愛情卑微而懦弱,這是她一直最不屑的女子愛情觀。
我們女子,為何就一定要成為男人的附庸品?
但不知道為何,她有那麼一點點的羨慕。
李汝魚卻很快活。
洗了腳,陪着小小看書,時光安靜,恍然間又回到了扇面村那兩小無猜的歲月裡,房間裡彌漫着沁人心脾的墨韻和處子清香。
今夜無眠。
明日,安相公就要返回渝州城,小小也回渝州,而自己将帶着明日趕到的劍房的一柄劍以及鐮房的數名鐮子,甚至可能還有異人,一起出昌州直奔資州,然後潛入簡州。
侍機刺殺李平陽。
……
……
卓宗棠當下有些蛋疼。
徐骁自敗給李平陽後,雖然這個比自己年輕不少的正将表面看起來依然意氣風華,但卓宗棠清楚,徐骁自腿瘸後,内心其實已有些不自信。
再這麼大敗給李平陽,徐骁隻怕會一蹶不振——盡管田順又拔了一萬兵馬給徐骁,但這并不能消磨掉徐骁内心的頹廢。
退到昌州後,卓宗棠一力将所有事情攬到身上,就想讓徐骁有時間多去思考,能依靠他自己的心境走出泥潭。
安相公抵達昌州後,卓宗棠慣例巡視軍營。
昌州城一萬兵馬,是徐骁輸給李平陽後調動過來,先前也到前沿戰線走了一遭,有過一兩次接觸戰,不過戰損不大,又編整了一些潰兵,約莫有一萬一千人。
昌州無戰事,軍營之中倒也熱鬧。
卓宗棠一圈巡視下來,并無異常,叮囑了一番後回去睡覺——鬼知道還能在昌州休整多久又要開撥前線。
卓宗棠走後,軍營裡裡的依然三三兩兩在一起。
這個時候,部将們也放任麾下袍澤找點樂子,隻要白日裡大家繼續努力操練,夜晚時分小賭怡情一下,其實也可以接受。
當然,隻能私下裡。
若是被發現了,依然會嚴懲不貸,畢竟軍紀如山。
在最偏的營帳裡,門口坐着一位臉色蠟黃的漢子,抽着旱煙,火光在夜色裡一閃一閃,與周圍喧鬧的營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漢子腰間有劍。
先前似乎受了傷,身上尚有極淡極淡的皿腥味,神情淡然,一邊砸吧着旱煙,一邊不停的掃視着周圍,又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營帳裡。
裡面有八人。
六人作潰兵打扮,原本隸屬于秦玉京部,進攻西軍孟珙的防線,屢攻不破,反而被孟珙殺潰了幾次,流散在資州各地後,遇見徐骁所部,于是被彙整後退到昌州。
此刻六人潰兵卻沒有絲毫潰兵之氣。
還有兩人披了黑色鬥篷,皆看不見面目,又皆腰間佩劍,其中一人腰間的長劍是一柄純黑色的無鋒之劍。
在他身旁,站着一位和他穿扮極其相似的人。
佩黑色長劍的極力壓低聲音,聲音竟然難辨雄雌,輕聲道:“諸位應知曉,現在蜀中西軍和大涼禁軍的軍權,都落在異人手上,大涼土生土長的壯士都被異人壓得無法喘息。”
其餘其人暗暗點頭。
有人輕聲附和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徐骁和卓宗棠一般脫穎而出,況且就連徐骁,不也輸給了李平陽,又何況咱們。”
不辨雄雌的人輕笑了一聲,頗有些天下為先的大義,“其實最重要的一點,異人名将多如狗,皆是用兵如神之輩,就如孟珙和秦玉京兩人,若是繼續焦灼攻防,我大涼兒郎又将死多少?我們故土的兄弟姐妹,又将有多少遭受戰火摧殘?”
頓了一下:“雖然沒有這些異人名将,禁軍和西軍之戰依然會讓戰火肆虐天下,但如果禁軍之中異人更少,西軍就能漸占上風,大軍西出,戰火也不會燒到我們的故土。”
四下看了一眼,語重心長的道了句,最重要的一點,若是持續大戰,将來還有多少兒郎能持刀拒北蠻,若是持續大戰,天下會不會徹底陷入割據為王的亂世?
衆人沉默。
那人心中清楚,今夜出手,就算成功,這些人基本上也不能活着昌州城,作為死士,這一番動員必不可少,“天下是趙長衣坐江山還是女帝坐江山,對于我們而言都是廟堂高遠,但我們可以用一條性命,讓戰争早結束那麼一天兩天,若是十條百條甚至千條性命,也許戰争結束得更早。”
頓了頓,輕撫腰間那柄純黑色的劍,輕聲道:“這是我姬月佩劍的初衷——為此,哪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也在所不惜。”
其餘六人盡數點頭,熱皿沸騰。
唯有那位和姬月一般穿扮的人,一直不做聲,大家也沒在意,畢竟這人前幾天跟随着神出鬼沒的姬先生來到昌州後,就一直不曾說話。
似乎是啞巴。
姬月看了看營帳外,有些振奮:“你等先前誅殺潰兵後,搶其名牌又穿其衣衫,潛入昌州城,本意是要刺殺天策軍統制李汝魚,但先前得到消息,本該在渝州城的安美芹來了昌州,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今夜将刺殺安美芹!”
其餘六人一臉振奮。
姬月苦笑一聲,“雖然九死一生,但是諸位隻要能取安美芹的人頭,回到蜀中之後,必然富貴等身,若是不幸犧牲在昌州,你等在蜀中的家眷,依然會被蜀中優渥,不再是庶民!”
一位用刀的漢子笑了,“姬先生你不去?”
姬月沉默了許久,“安美芹是一介儒将,武力有限,最大的變數還是李汝魚,我會去牽制李汝魚,其後,我會潛入到其他地方,還有君子旗、周江東等一衆異人需要刺殺。”
言下之意,你們大概難以活着離開。
六人豈能不知,從成為死士那一天起,就已知道自己這一生的結局,但無一畏懼,用刀的漢子揚首,一臉無懼,“不辱使命!”
姬月輕輕點點頭,“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等皆是蜀中死士,如今秦玉京已死,接下來殺了安美芹,再殺了君子旗和周江東,則禁軍大勢去矣。”
頓了一頓,“屆時,我等于錦官城共飲盛世酒!”
夜幕裡,六道身影鬼魅一般飄出軍營,躲過了尋常士卒,鑽入昌州城大街小巷,踏着黑夜向安美芹落腳的宅院彙聚。
營帳裡,姬月看着營房外那位抽着旱煙望風的漢子,沉默了一陣,說道:“徐弱,可還能執劍?”
抽旱煙的漢子笑了笑,“無須擔心。”
姬月點點頭,“你去為這些蜀中死士押陣,畢竟不是墨家的死士,不太放心。之後你去一趟摘星山莊,看看那位墨巨俠,是否是墨家矩子祖師。”
本命漢子的徐弱點頭,“善。”
話落起身,一步踏出就消失在了軍營裡,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這麼一個人一般,姬月暗暗歎氣,輕撫腰間黑色長劍,“墨巨俠,你是墨家那位矩子乎,這天下,不能少了墨家啊。”
大涼天下,墨家矩子不知何處。
先前徐弱一劍刺殺了秦玉京,若是今夜再殺了安美芹,接下來自己繼續策劃,先去渝州城殺了田順,再去榮州殺盧升象,去雅州殺周江東,最後殺君子旗。
則禁軍無将。
沒有名将可以掣肘李平陽等人,西軍必可以蓋世兵鋒大敗禁軍,趙長衣就能入主臨安,等最後平定北方,大涼天下一統,自己再策劃數場刺殺,殺李平陽、柴韶等人。
彼時,則天下止戰。
此為非攻
……
……
和李汝魚談過後,安美芹回到一座宅院休憩,這座宅院是昌州一位富賈留下的,尚未歸來,于是被卓宗棠整理出來讓安美芹暫住。
此次來昌州,僅帶了三五親兵和謝晚溪等人,從臨安趕來的趙四房高手,分赴了整個西線,調到昌州的高手需要明日才能抵達。
雖然身旁沒人,昌州城也極有可能存在着西軍死士,安美芹卻絲毫不擔心,吃飯時要了壺小酒意思意思,解一下跋涉困乏。
秋月高懸,晚風習習。
安美芹一人獨坐,輕嚼慢咽,心緒不在秋月,不在這片院子,也不在昌州,而是在這座天下。
大涼很大。
大得容下了狄相公、嶽平川、王琨、嶽單、李白、李汝魚和君子旗等一衆人傑。
大涼很小。
小得隻能有一位君王主掌。
無論是趙長衣還是趙愭,安美芹都覺得不好,從内心深處來說,安美芹并不覺得女帝章國是好事,但事實俱在。
女帝手繪了盛世。
而趙長衣和趙愭或者王琨,安美芹都不覺得他們能做得比女帝更好,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要改變?
淺斟漫飲,安美芹漸漸有了三分酒意。
晚風緊。
空氣裡有淡淡的皿腥味揚起。
安美芹輕笑了一聲,放下筷子,儒雅起身挑了挑燈。
燭火驟然明亮了許多。
锵。
一聲脆鳴,腰間長劍出鞘,三尺秋泓寒庭院。
安美芹微醺而醉。
挑燈。
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