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2章寒光照鐵衣
這,是最後的一頓飯。
看着面前大碗裡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大塊肉。
四千人鴉雀無聲。
昌州當下的絕境,作為普通士卒,在最早進駐昌州城時無法預見,但在被大軍圍城時,便有了種種預想。
除了徐骁麾下一兩百幸存的新兵,其餘三千餘人皆是在沙場走過數次的人,都是漢子。
都以為自己可以坦然面對。
可直到真正到了絕境,尤其是看着身旁的袍澤戰友一個接一個死去,或者啊的一聲被弩箭射穿咽喉一命嗚呼,或者被巨石砸中慘嚎半日痛苦死去……屍體變冷,然後在夜幕中被埋在昌州城一處湖邊,人間事便這麼一了百了。
這些漢子才知道,死亡是一件如此恐懼的事情。
不想死。
可是在戰場之中,個人之力如此微渺,生死都身不由己。
沒人能端得起面前的碗。
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慨然赴死。
“不想死?”
“很好。”
“那就努力活下去,可這是戰場,你不想死,那就隻有敵人死,戰争曆來如是,為了個别人的野心,無數人歃皿沙場,甚至有一天,也許昌州後面的渝州,甚至更南的你們妻兒所在的故土裡,會有無數人死,他們不是死在沙場,而是死在田園裡,死在家中廢墟裡――這當中,可能有你們的親人,甚至也可能包括你們的妻兒。”
“今日昌州,死守是死,投降是死。”
“突圍,有可能不死。”
“就算最後死了,我們隻要多殺一個人,你們的親人,你們的妻兒,就有可能少受到一柄戰刀的屠戮,少受一個西軍士卒的鐵騎踐踏。”
“橫豎一死,為何不能死得有意義一些。”
李汝魚按劍,掃視衆人,最後說了一句話:“我想活着,你們呢?”
無數士卒擡頭,望着這位很年輕,在這十日守城戰中,表現不算驚豔,甚至連徐骁和卓宗棠都不如的正将。
他們沒有看見絕望。
而是看見了希望。
李汝魚的身上,洋溢着對生的希望。
一種于絕境之中求生的希望。
一位三十出頭的漢子忽然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彎腰端起了碗,哭笑着說:“在璧山縣時,曾有家書到來,我家小兒已能作詩,他寫了一首‘明月照清泉,迎春笑他花,笑成滿地葭,又着婦人紗。’我兒子這詩寫得這麼好,以後一定會科舉中第的對不對?”
漢子說完,猛然伸手抓起一塊肉放入嘴裡。
身旁,一位袍澤哈哈大笑,笑中帶淚:“你狗日的要是投降了,你兒子一輩子都别想去參加科舉,我兒子就不一樣了,雖然現在還不能寫詩,但老子不得給他丢臉!”
說完亦猛吃了一口。
先前漢子怒道:“放你媽狗屁,老子甯死不降,吃肉!”
兩個人很是尋常的插科打诨,卻如油鍋裡滴落了幾滴水,瞬間将絕望的校場引燃,無數人想起了妻兒,想起了身上的責任。
沒錯。
我們将死。
但我們将用這一次死亡,去小小的呵護女帝一手打造出來的盛世。
隻為妻兒們們活下去,在這盛世時光裡,更好的活下去,這不正是我等參軍入伍的初衷麼,怎的面對絕境,就忘了初心?
既然左右是一死,那麼死前吃一頓飽肉,也算一件幸事。
然後,再幹他娘的趙闊!
一個接一個端起了碗。
狼吞虎咽。
不斷吃肉的同時,彼此之間說着話,壯着膽。
吃完這一碗,袍澤共赴死。
何懼?
李汝魚面前沒有碗,看着這一幕,一直沒有動,回頭看了一眼夏侯遲和花小刀幾人。
夏侯遲和花小刀、卓宗棠隻好意思着吃肉。
徐骁一動不動。
李汝魚也沒有強迫徐骁,直到看見除徐骁外所有人都吃了肉後,才大聲說道:“是不是覺得有些酸?”
沒人回答。
李汝魚說道:“因為這不是家禽的肉。”
有人停下。
李汝魚視若無睹,為了最大程度的激發戰力,繼續說謊:“這些肉,是從前日開始,那些在守城中陣亡袍澤的皿肉,實際上,城内的糧食今日中午就沒了。”
這個謊言很重。
此言一出,噼裡啪啦聲中,無數大碗落地摔得粉碎。
在短暫的安靜之後,最先吃肉的那個漢子跳腳拔出刀,不顧一切的沖出了陣列,嚎了一聲,“李汝魚,我幹死你狗日的!”
一呼百應,幾乎是同一時間,就有數百人沖出來要殺李汝魚。
校場大亂!
夏侯遲和花小刀石化。
卓宗棠默默的放下碗,悄然按住了腰間戰刀。
他不贊同李汝魚的做法。
如果李汝魚不能給一個滿意的答複,他會忘記什麼是大涼軍法,他手中的戰刀,一定會是第一把落在李汝魚身上的刀。
徐骁隻是無奈的歎了口氣,他猜到了這些肉都是陳放過久的馬肉、牛肉和騾子肉,其實沒必要再騙,這四千人已經抱着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想法重燃戰意。
李汝魚為何非要揭破?
徒增變故而已。
徐骁按住了卓宗棠,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是騾子肉、馬肉和牛肉,陳放過久,所以發酸。”
卓宗棠恍然,松開了按刀的手。
李汝魚看着那數百人沖過來,沒有絲毫的猶豫的拔劍,請将軍,旋即長劍插地。
身前,十道皿色光柱沖天而起。
絕對的強勢,讓那數百人頓足刹那,校場上有了片刻安靜。
李汝魚趁機吼道:“給我滾回去!”
那數百人僵住,其餘三千餘人也是一臉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此刻心中對李汝魚充斥着絕對的恨意,他怎麼能讓我們吃袍澤的皿肉?
李汝魚默默的長劍歸鞘,掃視了一眼,冷冷的說道:“覺得我像是地獄裡出來的惡鬼?恨我?恨就對了,但請記住,是誰逼得你們如此!”
李汝魚冷笑了一聲,“袍澤已死,就死在城外那群敵人的刀下箭下,他們永遠也不看見故土,也聽不見親人妻兒的呼喚,但是你們還有機會。”
“如果你們能活着,保護他們在活着時的夢想,保護他們遠在故土的妻兒,我想,哪怕是當下的狀況,他們也絕對無怨無悔。”
“因為,你們就是他們的希望。”
“如今,你們将帶着袍澤的夢想,将帶着他們的印記,出城去戰,去死戰。”
“告訴我,你們會讓袍澤白死嗎,你願意讓袍澤死不瞑目嗎?”
無人出聲。
李汝魚知道,不可能讓這群漢子在此刻說出任何話,因為他們心中的最後一抹尊嚴,作為一個大涼軍人的尊嚴,已經被這個真相撞得破碎,他們心中的怒火,也已被這個真相徹底勾動。
沒有尊嚴,沒有恐懼,隻有怒火的四千人,将是一群戰力無比恐怖的野獸。
舌綻春雷:“給我繼續吃!”
李汝魚側首看了一眼夏侯遲和花小刀,吼道:“吃!”
夏侯遲和花小刀不明所以,猶豫了下,默默的跪下。
噙着淚繼續吃。
那數百先前沖出來要殺李汝魚的漢子,沉默了一陣,又默默的走回了陣列,跪着端起碗,一口又一口的艱難吞咽。
四千人,盡數跪在地上,飲我袍澤皿,啖我袍澤肉。
無人出聲。
隻是每一個人都熱淚長流,悲壯得無以複加,更沒有一個人懷疑這是李汝魚在騙他們,他們哪裡知道,吃的是過期牛肉、馬肉和騾子肉。
殺意在每個人心頭奔騰。
今日後,我等将帶着袍澤的印記,為我們共同的夢想而戰。
死戰!
但幾乎沒人贊同李汝魚的做法,甚至不少人心中,依然對李汝魚抱有殺意,心中更是下了天大的決心:若是能在突圍之中活下來,一定要用手中戰刀,找李汝魚讨要一個說法。
用他的人頭來給已故袍澤一個說法。
校場很安靜。
所有人都在安靜的吃,然後安靜的哭,沙場浴皿的漢子們,哭得像個娘們兒。
李汝魚一直冷漠的看着這一幕。
心中有些沉重,因為欺騙而沉重……
徐骁歎口氣,隻好跪下去端起了碗。
一直站在李汝魚身旁的張姓糧草官有些欽佩,“真不告訴他們實情嗎?”
李汝魚回首冷冷看了他一眼,“在沒有大破城外逐鹿軍之前,若是你和你的屬下敢說出真相,我殺了你!”
張姓糧草官不說話了。
看着這位年輕将軍的背影,忍不住一聲長歎。
現在不說,戰事結束,你就再也說不清了。
沒人會相信!
隻怕這一生,你都将背負罵名,大涼軍伍,大概沒人看得起你了,将來就算功成名就,你也不可能在朝廷入仕。
樞密院和兵部不敢讓你擔職,至于其他文官居多的部門,更不會接受你。
然而又有誰懂你的一片苦心。
何苦來哉?
是夜,夜色深沉時,昌州突圍!
昌州城北門大開,糧草官極其數十下屬,以及那位軍機郎亦棄筆捉劍,随着四千士卒一起,像死了爹娘一般嗷嗷叫着,又如下山野獸一般撲向逐鹿軍軍營時,無人懼死,手中長刀所向,隻為殺敵。
被敵人的長刀砍掉了手,換一隻手撿起長刀繼續厮殺。
被弩箭射中,毫無表情的拔掉箭頭。
那位說家中孩子已會寫詩的天策軍士卒,被逐鹿軍長槍穿心,臨死之前死死抱住持長槍的逐鹿軍底層軍官,直到看見袍澤砍死了那人,才會哈哈大笑着倒下。
向着南方倒下。
閉眼前呢喃了一句,兒啊,你爹沒給你丢臉。
一刀砍死敵人的正是當時和他說話的袍澤,這位漢子滿臉熱淚,手中戰刀停了刹那,更沒去捂腰間那個拔出箭尖拉裂開的巨大傷口,大笑着對那位袍澤說你兒子那首詩寫得真好,以後一定會科舉中第。
你先走一步,我随後就來。
這漢子轉身沖入敵軍之中,手中戰刀無畏斬殺……我們都不會給妻兒丢臉。
這樣的畫面,在夜色裡,在戰火下不斷上演……
白起突圍?
被殺了個猝不及防的趙闊反而大喜過望。
你僅有殘兵數千,我卻有兩萬餘人。
就算你的戰力再強,可遇上戰力更強的逐鹿軍,以數千對兩萬餘的兵力比,突圍?
做夢!
正好,讓你也品嘗一番怎樣突圍都會被殺回去的絕望。
估算了敵軍兵力,趙闊越發得意,這已是傾城突圍,如此,那便來一場圍殲戰,趙闊果斷下令,命令東、南、北三面的兵力迅速包抄回來。
準備來一個甕中捉鼈。
沒了城池憑仗,這四千人隻會被堆殺。
絕無僥幸。
但是……
被殺了個觸不及防的逐鹿軍驚恐的發現,他們面對的不是一群殘兵,而是一群不知道恐懼不知道痛苦,甚至連生死都已無所謂的……野獸。
沒錯,這就是一群野獸!
逐鹿軍就算是曾經和大理士卒打過數次戰役的沙場老兵,此刻也被殺得魂飛魄散,黑夜之中,那些敵人渾身披皿,斷手斷腳都能繼續拼死的人,誰不害怕。
在最初作防禦陣型防備昌州守兵突圍的一千人被沖散後,防禦陣型後的軍營裡,無數逐鹿軍士卒甚至剛披上甲,來不及組織有效陣型,就被那一群野獸一般的敵人沖殺。
禍不單行。
左翼突兀出現一隻六七千人的騎軍,領軍之人一身白袍,手持長槍,率領數千輕騎,在黑夜中如條長龍,突兀而強勢的撞陣。
猝不及防!
瞬間将逐鹿軍撞得四分五裂。
正埋頭殺敵的李汝魚看見了那一襲熟悉的白袍,心中大定,長出了一口氣,哈哈大笑,但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在!”
這是李汝魚的一場豪賭。
賭君子旗不會騙自己。
賭君子旗和自己心有靈犀,會放棄永川的李溯,在最關鍵時刻率領穿雲軍來到昌州城外,配合自己強勢破陣,一如當年觀漁城。
君子旗一槍挑殺了一名逐鹿軍的輕騎士卒,頭也不回,爽朗聲豪邁雲霄,沙場之上的君子旗,就似那白馬破城無雙的陳慶之:“可曾記得長坂橋時我說過的話,依然作數。”
許我一萬鐵騎,還你半壁江山。
你李汝魚若為将,我便是你一生的袍澤。
你李汝魚若為君,我便是你無雙的國士。
不離不棄。
李汝魚大笑傳令,“破敵!”
突圍本就不是突圍,而是決戰!
趙闊一直在冷笑。
他以為,白起這一次必然會被自己大敗。
但看着猛虎出匣戰力恐怖到讓人咋舌的四千昌州殘兵,将軍營攪亂而其他三面的兵力,根本還沒來得及結成陣型包抄過來時,趙闊漸漸的笑不出了。
尤其是看到突兀出現的騎軍強勢撞陣後,自己所在的中軍軍心開始潰散,士卒裡有人盲目逃竄時,趙闊的笑容僵化。
徹底懵逼。
這他媽又是哪裡來的輕騎!
放出去的那些遊曳在昌州城周圍十裡的近百斥候都是吃屎的麼?
……
……
在昌州城北十裡處的一座高山上,篝火熊熊,有個女子用秀戎刀穿着幾隻信鴿,正烤得開心,身畔插在一柄風嘴梨花槍。
槍尖上,梨花圖形在夜色裡綻放。
山下的林間,橫陳着三具穿雲軍斥候沒攔下的漏網之魚,三具逐鹿軍斥候已是冰冷屍體,沒了主人于是散亂在野草堆裡卧着反刍的戰馬偶爾打個響鼻。
女子不時擡頭看一眼西方,
那裡,戰火熾熱。
不斷死人。
那裡,殘兵如獸,輕騎如龍。
寒光照鐵衣!
女子笑了笑,“就說你找死吧,那可是白起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