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在馬上沖馬車躬身拱手道:“臣,左金吾衛大将軍丘神績,見過太平公主殿下。”
清油車側面車窗上的車簾一挑,小小用一根銀鈎将之挂起,不大的車窗中露出太平公主那絕美的容顔,她斂容、微微颔首,不急不緩地吐出清音:“原來是丘大将軍!
大将軍煙塵滾滾,身負朝廷的使命,本宮可不敢耽擱,已避讓路旁,就此别過。”
丘神績雖然是武後的忠犬,但卻對李唐并不排斥,所交好者唯有一位刑部尚書周興,堪稱知己,餘者,包括武氏諸子弟,都不過是泛泛之交,逢場作戲。
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舉起屠刀,為武後清除所有的絆腳石,哪怕是因此把李唐宗室殺得人頭滾滾,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不過,他始終是把武後看着是大唐的主宰,哪怕是武後登基做了皇帝,那也是大唐的皇帝,是替老李家當這個家。
武後也是一個人,一個雖然偉大但卻依然會生老病死的人,她的江山終究會有一天傳到她的兒子……也有可能是眼前這個女兒手上。
皿濃于水,這是亘古不變的事實,相對于侄兒來說,兒女體内流淌着李家的皿,但也同樣流淌着武後的皿,這是與生俱來的皿緣關系,割舍不斷。
在丘神績心中,武後終究會有一天還政于李氏,而作為繼承人的無論是當今皇帝,還是那個被廢的武陵王,都差那麼一點意思。
反而是眼前的這位太平公主,最符合丘神績心中的繼承人形象。
武後曾言“太平酷肖于朕”,此言未必不是武後的一種暗示,而且,太平公主雖然姓李,但卻是李家的女兒,反而更加符合武後的心思。
武後既然稱帝,必然要改國号,這樣一來,待到她百年之後将皇位傳給李家的兒子,天下将不可避免變回李唐的國号。而她一手建立的帝國将連秦始皇和前隋都不如,一世而終,她又如何甘心?
而傳給太平公主就不同,她是李唐的公主,也是新朝的公主,一旦她繼承帝位禦極天下,就不可能改回李唐的國号。
因為她沒有辦法做李唐的皇帝,隻能維持其母的國号,将新朝傳承下去。
而新朝的繼承者是昔日李唐的公主,是高宗皇帝的女兒,那些依然心向李唐的舊臣,也許其抗拒心也就沒有那麼決絕了。
丘神績認為,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天下間将因此少死很多人,也是一件莫大的功德。畢竟,他也是李唐的舊臣,也不想看着李唐宗室被屠戮得幹幹淨淨。
太平公主面無波瀾,看不出是喜是憂,不過,丘神績還是聽出了那種疏遠和淡漠之意。
他不由得苦笑道:“微臣如何敢與公主掙道?不知公主何往?要不要微臣派一隊騎兵護送?”
“本宮閑來無事,欲往龍門暫住幾日,不敢勞動丘大将軍。這樣吧,趙不凡,既然秦大将軍恪守尊卑之道,本宮……就心領了,就在前邊的岔道朝北去吧!”太平公主對丘神績微微颔首,絕美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繼而吩咐趙不凡等人,在前方的岔道北轉,甯願多繞數十裡地,也不願接受丘神績的示好。
丘神績無奈地搖搖頭,苦笑不已,又沖太平公主拱手一禮,拔轉馬頭回到騎兵陣容前,約束大隊人馬讓公主的車駕先行。
随着馬奴手中的馬鞭輕響,清油車緩緩而行,朝前走了不到一裡地,轉上一條朝北的土路,勉強供兩輛馬車錯身而過,路面也有些崎岖不平。
丘神績并沒有因為太平公主的冷淡而生出怒意,他并非不知道公主為何心中不喜,甚至,他對武後處決驸馬薛紹也破不以為然。
不過,事情已經發生,多說無益,隻能讓時間抹去公主心中的傷痕,早日振作起來。
直到太平公主的車駕完全消失在視野裡,丘神績方才下令全軍突進,一路煙塵滾滾,殺向南方。
神都皇宮,宮阙九重,樓宇巍峨,入眼處飛檐鬥拱,鱗次栉比,俱都富麗堂皇,彌漫着威嚴而肅穆之氣。
已是深秋時節,山野間黃葉凋零、繁華落盡,舉目四望,滿眼皆是凄涼彌漫。
而宮中卻有所不同,還有大片的蒼翠在秋風中搖曳,而山石畔、牆角處,尚有奇花異草在恣意綻放,颠覆了季節和輪回。
武成殿,乃是武後批閱奏折之地。此時,簾幔數重皆全數垂落,将瑟瑟的秋風全都隔斷,殿中懸挂着數十盞琉璃宮燈,将柔和的清光灑落得到處都是,就連女官上官婉兒鬓邊垂落的幾根秀發都看得清清楚楚。
武後因為早朝時就五王謀反一案和大臣們扯皮,很是費了一番心思方才壓制了群臣,派出丘神績率兵去征剿五王。
為了讓聲勢看上去浩大一些,以震懾朝野之中那些反對她登基以及更多的陽奉陰違之輩,除了左金吾衛三千越騎,武後還給丘神績調動了三千龍武軍。
龍武軍是禁軍之中唯一一支全騎兵建制的軍隊,雖然龍武軍名義上是保護神都的軍隊,但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都知道,這支軍隊實際上是為了對付突厥鐵騎而建。
龍武軍自建立的第一天起,就是以突厥鐵騎為假想敵,他們擁有全大唐最優良的戰馬、最鋒利的兵器和最堅固的铠甲。
如今,龍武軍卻馬蹄隆隆,大張旗鼓地出京,長途奔襲去嶺南煙障之地征剿沒有一兵一卒的五王,還真是牛刀殺雞,意指群猴。
武後已是五十多歲的人,再加上昨夜太平公主進宮,言語之間也讓她生了些悶氣,精神頭一時不濟,午時随意用了一些點心,便在武成殿中的美人榻上小憩了片刻。
醒來後,武後又變得容光煥發,精神抖擻,那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不見了,被掌控天下風雲的天後取而代之。
她坐于禦案後,準備批閱奏折。
上官婉兒已經将群臣的奏折分門别類做了區分,按照不同的衙門,以及所奏事情的輕重緩急分成了幾撂,甚至有些老生常談、所述皆是雞毛蒜皮的奏章,都沒有出現在武後的禦案上面。
這是武後授予她的權利,否則,一個疆域萬裡的龐大帝國,所有事情都要武後一人決斷,那還不得把她給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