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逸走了,帶着薛紹的奏表和預料之中的失敗。
騎着馬離開薛紹軍隊大營的時候,李孝逸心裡就在想: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将軍,能像薛紹這樣反客為主的控制朝廷的局勢,并主導曆史的走向。然而誰又能相信他上一次離開京城的時候,身邊其實隻有兩百部曲呢?
“我究竟是在見證一個傳奇,還是在經曆一場災難?”李孝逸回頭看向薛紹的帥旗,苦笑的閉上了眼睛,“還都罷了,我什麼也改變不了!”
此刻,薛紹在騎着馬巡視騎兵的操練。
洛水大軍前來彙聚之後,薛紹的麾下竟然有了三萬精騎。他依照傳統的七軍六花陣戰法,将這些騎兵編為七部,并親自點選了八名大将分别做為統領。這八名大将就是張仁願、趙義節、乙李啜拔、獨孤諱之與沙咤忠義,以及虎師大将蘇宏輝、曹仁師和張玄遇。其中張仁願和趙義節共同率領的那一支五千人越騎最為精悍。他們坐鎮中軍直屬主帥,就像當初薛楚玉所率領的跳蕩軍那樣。
但是,他們不叫跳蕩軍。
其實,“跳蕩”隻是一個計算軍功時的衡量标準,當敵我兩軍勢均力敵,在一場皿戰将要開打又還沒有全面開打之時,先鋒大将殺入敵營斬将奪旗并直接帶來這場大戰的全勝,是謂“跳蕩”。
簡而言之,“跳蕩”就是傳說中的:百萬軍中取上将首級。
張仁願和趙義節沒那麼厚的臉皮用來自誇,薛紹也不會讓自己的麾下再有跳蕩軍。除非,薛楚玉再次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在巡視騎兵的時候,薛紹無法形容自己有多麼想念和擔心薛楚玉。張仁願和趙義節都從他的沉默當中看出來了,于是不時的勸慰于他。
“他一定會再回來的!”薛紹說得斬釘截鐵,這讓張仁願和趙義節都無法接話了。
正當這時,吳遠騎着一匹馬朝薛紹這邊跑來,遠遠就在大喊,“回來了、回來了!”
薛紹心頭猛一驚悸,“誰回來了?!”
“惡來≡style_txt;!惡來程務挺回來了!”
薛紹拔馬就跑,張仁願等人急忙跟上。
中軍帥帳處,已經聚集了很多的人。薛紹來後,他們連忙讓出一條道。
薛紹沖了進去,停在了一個籃球大小、正方形的木盒子前。
誰都能猜到,這盒子裡面裝着什麼。
薛紹感覺心裡猛的一沉,就像是自己的心髒,突然被一個大鐵錘狠狠的敲了一擊。
他慢慢的走向那個盒子。全場靜悄悄的。
“傳我将令……”薛紹死盯着那個盒子,輕聲的說道:“搭起靈堂舉哀祭奠,全軍上下凡三十歲以下将士,無論士庶不論品級一律披麻戴孝,執子侄之禮親往哭祭。即刻動手操辦!。”
“是……”衆将應了諾,各去忙碌。
“生前沒有了兒子,應該是你最痛心的事情吧!”薛紹對着那個盒子輕聲的說道,就像是在和程務挺對面聊天一樣,“現在,你的靈前将有上萬孝子為你哭祭,為你送殡。惡來,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衆将都陷入了死寂的沉默,有人黯然落淚。
薛紹伸手,要打開盒子。有人上前阻攔,說薛帥還是别看了。
薛紹一把将他推開,非常執拗的雙手捂住了盒子,輕輕揭開了木盒的蓋闆。
程務挺的人頭,靜靜的躺在裡面。
“為何隻有頭胪?”薛紹大聲質問,“身體呢?他的身體呢?!”
有人在薛紹身後,小聲的答道:“大戰之時惡來将軍陷入重圍,突厥的小卒們都想殺了他回去請功。因此除了頭胪尚還完整,其他的都已經被切作了碎片,拼都拼不起來了。”
薛紹再次感覺到心中猛的一痛,像遭受了電擊一樣的抽搐。他差點沒忍住要發出了一聲慘叫,痛苦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兇口。
“薛帥!!”衆将士驚恐的大叫。
“全都閃開,離我遠點!”薛紹大喝了一聲,然後伸手,将程務挺的人頭挺了起來。
冷冰的,僵硬的,毫無生氣的程務挺,和薛紹面對着面。
薛紹看着他,腦海裡不斷的閃現着有關程務挺的畫面――
記得初見他時,自己還是三刀旅的承譽。當時的程務挺穿着青龍戰袍騎着高頭大馬,提了一竿丈許長的馬槊,就像是天神一樣,出現在一群獲救的潰兵和難民眼前。
當時,天神程務挺高聲的喝問:“你們當中,有沒有一個叫承譽的衛士?”
……
奇襲黑沙回來之後,自己去見程務挺。那時他剛剛在一場傷亡慘烈的守城戰當中負了傷,他的兒子程齊之親自給他治傷。自己剛一出現,程務挺就像個頑童那樣沖了上來,給了自己一個熱烈無比的熊抱。
當時,負傷的程務挺說:“你回來就好。至于有沒有帶俘虜,那都不關老程什麼鳥事!”
……
程齊之死後,程務挺在河北想要起兵複仇。自己前去遊說。
當時站在一處高台之上,程務挺問:“若論沙場争雄,放眼大唐誰能與我程務挺一較高下?”
自己回答說:“西域王方翼,清遠黑齒常之,朔方薛紹,或可與你一戰。”
程務挺笑了,“倘若你我二人聯手,誰人能敵?”
自己答說,無下無敵。
當時,叛逆的程務挺放聲大笑。
……
尚武台籌建之時,整日泡在酒壇子裡的程務挺,被他的家奴運到了洛陽,并且大鬧兵部官署。醒酒之後,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怎麼來的洛陽。
當時,酒鬼程務挺說,“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幹什麼都會牽連到你。所以我閉門不出什麼人都不接觸、什麼事情都不參與。我一直吃喝等死,真到了埋入黃土的那一天,便是給了你一個交待。”
……
往事,不堪回首。
但往事,偏又刻在心頭。
“現在,你算是徹底的交待了,如此的清楚明白。”薛紹捧着它,雙手發抖,“但是,你都隻剩一個頭了……一個頭!你讓我……怎麼,怎麼将你葬入黃土?!”
身邊的将士,聽到了薛紹的哭聲。
但是他們,聽不到薛紹的心碎。
很多人哭了。
薛紹一直背對着他們,現在,他慢慢的将程務挺的人頭放回了盒子裡。
“王昱呢?”薛紹問。
有人在他身後回答道:“王将軍……沒有回來。”
薛紹猛的一怔,赫然轉過身來,“為什麼?”
答話的是王昱的随從,他慌忙跪在了地上,說道:“骨咄祿說,王将軍是個難得的人才。突厥汗國,需要他這樣的人才。他要把王将軍帶回牙帳,并把自己最愛的女兒許配給他。骨咄祿還說,要讓王将軍有生之年和他的世世代代,都留在突厥。”
“噗!”
一聲響後,跪在地上的小卒嗅到一股濃烈的皿腥味。他驚慌的伸手一摸,手上全是皿。
而他身邊的将軍們全都快要吓瘋了,一同沖向了主帥薛紹。
“薛帥!!”
薛紹倒在了地上,嘴邊和兇前全是皿。耳邊無數的人在大聲的呼喊,但是他閉着眼睛,什麼都聽不到。
……
天是醉人的湛藍,雲朵白得溫柔。
薛紹騎着馬,馬是威龍,輕盈徐緩的走在一片蔥郁的草原上。
前方有很多的人,或者騎着馬或者在奔跑,都背對着薛紹。薛紹看不到他們的臉,卻認得他們的铠甲和戰袍。
“那是我的袍澤弟兄們!”
有一個人,穿着青龍戰袍騎着高頭大馬,提了一竿丈許長的馬槊,威風凜凜的朝自己跑來。
“惡來,别來無恙?”薛紹看着他,微笑。
他看到程務挺的身後還跟着另一騎,騎着一樣的馬穿着一樣的袍铠,手裡也提着一竿馬槊。
槊不過程,這個說法曾在皇城内廣為流傳,說的就是現任千牛衛大将軍程伯獻,和程務挺的兒子程齊之。
“程兄。”薛紹輕喚了一聲。
程齊之站在他父親的身後,隻是對薛紹微笑。
“承譽,我們有段日子沒見了吧?”惡來的嗓音,仍是那麼粗犷奔放。
“是啊,有段日子了。”薛紹微笑着上下打量他,又看了一眼不斷向前奔跑的将士們,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不知道。”程務挺笑,“走到哪裡,就是哪裡吧!”
“跟我回去,怎麼樣?”薛紹說道。
程務挺突然放聲大笑。程齊之也跟着笑。
“你們笑什麼?還笑得如此暢快?”薛紹不解的問。
父子倆仍是暢快的大笑,笑個不停,越笑越大聲。
笑着笑着,他們就慢慢的消失了,就像是一陣煙霧那樣,漸漸的被風吹散了。
“你們,跟我回去啊!”薛紹大聲的叫喊。
所有正在奔跑的将士們都笑了。暢快的笑,笑得很大聲,越笑越大聲。
然後他們都像是一陣煙霧那樣,漸漸的被風吹散了。
“回去!”
“你們跟我回去……”
站在一陣煙霧當中,薛紹失神的喃喃自語。
……
“薛帥!”
“薛帥,快醒來!!”
薛紹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看到眼前有很多張臉。很模糊,分不清誰是誰。
“總算醒了!”一片如釋重負的聲音。
薛紹雙眼失神滿臉的木讷,隻是不停的喃喃自語:“回去,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