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歸道第二次出使漠北突厥,上次他帶來女皇對骨咄祿的封敕。這次,他又是代表女皇來封敕骨咄祿的兒子默棘連。
前後相隔不到一年,漠北的草原上風起雲湧變了天顔,這讓田歸道感慨萬千。
大周與吐蕃随時可能開戰,穩定北方成了大周王朝的當前要務。田歸道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務之艱巨和重要,但他還背負了另外一個密令:帶玄雲子回國。
接到這個任務時田歸道很驚訝,因為他都已經去過一次于都今山了,居然都不知道玄雲子就在牙帳的消息。那麼,深在宮中的女皇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田歸道不由得想到了幾年前玄雲子與薛紹定婚的事情。當時那件事情雖然沒有鬧得沸沸揚揚,但也震驚不小。到那時,人們才知道原來玄雲子是武家的女兒。更讓人驚訝的是,當時還是太後的女皇,居然要讓薛紹娶兩位正妻。古往今來,好像隻有傳說之中上古時代的女英娥皇,同時嫁給了帝舜為妻。所以當時,這件事引發了大片的争議。
不過最近一兩年,關于“一夫雙妻”的議論聲已經漸漸快要消失了。主要是,現在的禮法教條并不十分森嚴,就連女人登基為帝大家都默默接受了,薛紹這種級别的男人多娶一個正妻,又還能算作什麼驚天奇聞呢?況且,沒人覺得玄雲子真能和太平公主平起平座。所謂的第二房“正妻”,隻是被女皇強行披上了一層光鮮外衣的媵妾而已。
當然主要的原因是,玄雲子都已經消失在公衆的視野很長時間了。她和薛紹的婚期都早已過了時限。人們覺得這棕婚事很有可能會告吹,因此也就漸漸喪失了議論的興趣。
但是現在女皇居然又要找回玄雲子,這就使得田歸道不得不在心裡多琢磨幾番了:如今薛紹引咎辭官暫時離朝了,女皇難道是想通過聯姻之事再度啟用薛紹?或者說,此前薛紹的引咎辭官,是因為他與武家子侄的矛盾越來越深,而武家子侄又都被薛紹壓制太狠,從而引發了女皇的不安?現在找回玄雲子,正是為了緩合薛紹與武家的矛盾?
凡此種種,田歸道想了很多,卻想不清楚。
雖然田歸道也算是當朝一員重臣了,但是距離女皇和薛紹的那一層次還大有差距。他們的事情,田歸道無法揣摩透徹。他隻知道一件事情,女皇的這一紙“密令”交待的任務,甚至遠比封敕默棘連還要重要的多。眼下玄雲子對女皇來說非常重要,自己必須想方設法将她完好無損的帶回去。
田歸道抵達于都今山時,年幼的突厥可汗默棘連在艾顔和十部屈律啜的陪同之下,舉行了盛大的儀式歡迎他這位天朝來的使臣。田歸道仍是沒能見到暾欲谷。但突厥官員私下告訴田歸道說,暾欲谷曾經被大火燒傷過,很嚴重。以他現在的形象,并不适合出席眼前這樣的場合。待儀式過後,暾欲谷會另行接見貴使。
田歸道便不再多問,安下心來先行操辦“封敕典禮”。
此時,暾欲谷的私人帳篷中。
相比于帳蓬外的人山人海喧騰熱鬧,這裡顯得異常的安靜,甚至有點冷清。暾欲谷從來不讓閑雜人等進入自己的私人帳篷,就連他的心腹近侍也不例外。
但是今天,有兩個人進來了。
做女奴扮相的玄雲子,和帶着一身羊膻味的薛楚玉。加上暾欲谷,帳篷裡一共隻有三個人。
雖然在陣前一刀斬了默啜技驚四座,但“蒙厄巴”還是那個羊奴。倒不是暾欲谷和小可汗不識英雄不用人才,而是他們都已經弄清楚了蒙厄巴的真實來曆,和玄雲子的真正身份。
紙,畢竟還是包不住火的。
“二位請坐。”暾欲谷親自給他們二人各倒滿了一杯奶酒,并遞到了他們面前。
玄雲子和薛楚玉都坐了下來。但沒有伸手去拿酒。
“現在毒殺你們,對我,對汗國,都沒有半點好處。”暾欲谷說道。
玄雲子和薛楚玉仍是沒動,他們心裡都清楚這是到了攤牌的時候了。
“酒,其實真的是好酒。但你們對我有戒心,這也可以理解。”暾欲谷的聲音很難聽,但不難聽出此刻他很坦然也很有自信,他說道:“二位都是見過大世面的聰明人。應該能猜到,我私下請來二位,所為何事。”
此刻,薛楚玉不再是那個畏畏縮縮的啞巴羊奴。他目不斜視的坐得筆直,就如同是坐在薛紹的帥帳裡在商議軍務。現在的他,就像是一把深藏在刀鞘裡的殺人快刀。隻要玄雲子吭個聲,他會毫不猶豫的取了眼前暾欲谷的性命。
至從骨咄祿和默啜死的那一天起,玄雲子就知道眼前這一天遲早要來。所以現在她很平靜,說道:“這是兩杯辭行酒?”
“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暾欲谷說道,“田歸道來了,我希望你們跟他一起歸國。”
薛楚玉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悸動,但他沒有發聲仍是靜靜的坐着。雖然自己每時每刻都想歸國都想回家,但是眼下,必須先看玄雲子如何決定。
玄雲子說道:“你不與艾顔公主商議就私下決定,妥當嗎?”
“有些事情,隻能是我來決定。”暾欲谷說道,“不是我不尊重艾顔公主。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她很難抛卻私人的感情因素,做出客觀正确的評判。這對汗國,将是不利的。”
“如何不利?”玄雲子平靜的問道。
暾欲谷沉默了片刻,說道:“大周已經是女皇武氏的天下,而你是女皇的族親,還是趙國公薛紹未過門的妻子。你這樣的大佛,小小的于都今山是供不下的。今天我不把你主動送回,明天就有可能遭來女皇和薛紹的怒火,甚至是數十萬大軍的讨伐。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艾顔沉默。
“至于你。”暾欲谷把面具轉向薛楚玉,說道,“換作是以前,有多少具草原人的屍首留在了南國,我們就有多少個理由殺了你。但是現在,草原上還有多少個活人,我們就有多少個理由恭恭敬敬的送你回去。其中的道理,想必也不用我多作解釋了。”
薛楚玉也是一言不發。他和艾顔一樣,心中清楚暾欲谷的話很有道理。
戰争與和平,就像是一對孿生子。戰争給人們帶來了多大的傷痛與仇恨,和平就會顯得多麼的珍貴和不易。
“我佩服你的理智,和你治國的才能。”玄雲子說道,“但是現在,我還不想離開。”
“為什麼?”暾欲谷問道。
“因為艾顔公主需要我。葉護克拉庫斯也需要我。”玄雲子答道。
“人活着,總要做出一番取舍。”暾欲谷說道,“眼下大周需要你。女皇和薛紹也需要你。維護兩國之間的和平,更加需要你。”
“你最想做的,不是應該殺掉我們嗎?”玄雲子問道。
暾欲谷“嚯嚯”的笑了兩聲,聲音着實難聽,但他的語氣很坦然,“沒人比我更恨薛紹,因為薛紹幾乎毀了我的一切。我有多恨他,就有多想殺了你們。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必須維護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從大體的國策到細微的小節,我都不希望有任何的閃失。這其中就包括,趁早送回你們這兩尊大佛。因為你們不僅僅對薛紹重要,對女皇和大周也同樣的重要。”
“那麼王昱和艾顔呢?”玄雲子停頓了一下,“還有克拉庫斯?”
“他們和你們不同。”暾欲谷說道,“大周已經斷了王昱的歸路。至于艾顔和她的兒子,她們從來就不屬于大周。就算我願意送他們一起回去,他們自己也會不願意。你信不信?”
玄雲子當然信了。艾顔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回中原,其實用一個“回”字都不準确,無論是從皿統、出身、經曆各方面講,她的确是不屬于中原。
這時,一直沉默的薛楚玉說話了:“我要帶王昱和克拉庫斯回去。”
“理由?”暾欲谷平靜的問道。
“王昱必須回去,給朝廷一個交待。”薛楚玉說道,“克拉庫斯,則是他的兒子。”
“王昱是唐朝的臣子沒錯,但現在唐朝都已經覆滅,大周已經削去了他的官職貶斥了他的家人。他已經是突厥汗國的大設,并且已經娶了公主生了兒子有的一個新家。你要帶他回去,除了讓他接受法律和道德的雙重審判最終将他害死,并帶來一個新的家破人亡,又還能有什麼意義呢?”暾欲谷說道:“至于克拉庫斯,草原人向來就有‘隻識其母不知其父’的傳統。他姓阿史那,是突厥汗國的葉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尊貴無比。你将他帶回南無非是為了讓他與薛紹相認,到時克拉庫斯最多隻能成為一個薛家的私生子,毫不光彩與奴仆無異。如此,你非但會害了克拉庫斯,還令相依為命的一對母子分離。這難道,就是你追求的忠義與仁慈嗎?”
薛楚玉竟然無語以對,隻好看向了玄雲子。那表情仿佛是在說:你口才好,你跟他講!
“我要回去,和艾顔公主商量一下。”玄雲子如此說道。
“可以。但要快。”暾欲谷說道,“田歸道就在牙帳裡,你可以随時去見他。從他那裡,或許能問清你想要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