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息怒。”薛紹連忙一閃身攔在了上官婉兒的前面,笑道,“我是看你太過緊張和嚴肅,于是請你放松一下。現在我就随你一同入宮面見天後。但有任何事情,我都會親自去面對。”
“哎……”上官婉兒避開薛紹的眼神幽幽的歎息了一聲,“原本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卻非要大動幹戈……真不讓人省心!”
上官婉兒的最後一句話,将薛紹的心微微觸動了一下。
“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薛紹輕聲道,“婉兒你應該相信我,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會如此貿然行事。”
“我真猜不出你的把握從何而來,還是僅僅出于對我的安慰?”上官婉兒說道,“就連太平公主給你說情解釋,都被天後嚴厲斥退了。稍後見了天後……你就自求多福吧!”
太平公主,果然失手了!
薛紹深呼吸了一口,“不多說了,走吧,進宮見天後!”
上官婉兒深深的歎息了一聲,無可奈何的點頭,“走吧!”
兩人選擇了最短的路徑,直接穿越大明宮内廷後宮去往外延禦書房見天後。途經含冰殿時,上官婉兒提醒道:“公子,你要不要先去見一回陛下?”
薛紹搖了搖頭,“不去了。我直接去見天後便是。”
“為什麼?”上官婉兒很是不解。
薛紹看得出來上官婉兒是真心關心自己,而且她的心裡像明鏡一樣,她肯定知道最近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知道皇帝陛下現在才是他薛紹真正的靠山。
“北衙鬧得沸沸揚揚,也有禦史在朝堂之上公開彈劾于我。這麼大的動靜,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薛紹說道,“含冰殿離北衙這麼近,但是陛下一直沒有任何的表态。我估計他老人家現在正在睜大了眼睛看着我,将要如何面對和處理這一次的危機。如果我什麼努力都還沒有付出就屁颠颠的跑到陛下面前求助,那我是不是太無能了?……再者,如果讓天後知道我先來見了陛下,她會以為我是搬了陛下當救兵再去對抗于她。那豈是明智之舉?”
上官婉兒眼睛一亮大有“恍然大悟”的意思,随即點了點頭低聲道:“看來你與陛下之間,已經有些默契了。但我聽說你這一次抓的人當中另有一個叫趙義節的,他可是陛下的人哪!……你難道也不打算,給陛下留幾分顔面麼?”
“趙義節也已經交給狄仁傑了。”薛紹用事實說話。
上官婉兒微微苦笑,輕輕搖頭,“我真是多此一問!……快走吧!”
兩人到了宣政殿禦書房,薛紹在外候召,上官婉兒先行入内述職。
武則天正坐在書案邊批閱奏章,見到上官婉兒進來就自己停了筆,“事情辦得如何?”
上官婉兒當堂跪下,“婉兒無能,請天後娘娘降罪!”
“哦?”武則天的聲音當中,透出了一絲意外與驚奇。
上官婉兒跪在地上沒動,武則天若有所思的眨動了幾下眼睛,“你退下吧!”
“請天後娘娘降罪!”上官婉兒仍是跪着不動。
武則天淡然一笑,說道:“不幹你事,你退下便了。”
“是……”上官婉兒這才悄然退出,感覺後背都快要汗濕了。
武則天在書房裡踱起了步子,低聲的自語,“真是奇了怪了,竟連上官婉兒也說不動他!薛紹,難道你非得拿起這樣的一件小事大做文章,并與我為敵嗎?”
這時一名宦官入内奏請,說薛紹在書房外求見。
武則天眉頭一皺,“讓他進來!”
薛紹入内奏請參禮罷了,站在堂中。武則天凝神看着他,一言不發。
薛紹也不急于說話,隻是站着。武則天也很沉得住氣,隻是死盯着他看。兩人就像是展開了一場無聲的戰争,在用意念和耐心進行激烈的交鋒。
禦書房裡的其他人,都非常識趣的悄悄退下了,掩上了門。
沉默良久。
“薛紹,你來求見本宮,為何不說話?”武則天說道。
“臣,是在等着天後娘娘降罪,責罰。”薛紹拱手道。
“你何罪之有?”武則天問。
“臣無罪。”薛紹答得毫不猶豫。
武則天眉頭一皺,“既然無罪,本宮為何降罪于你?”
“臣無罪,但是臣有錯。”薛紹說道,“臣未能幫上天後的忙,讓天後失望了。天後對臣恩重如山,臣辜負了天後。”
武則天一聽這話,基本上就已經明白了薛紹的意思――我秉公辦事,既沒有失職犯罪也沒有貪贓枉法;但在私人的立場上來講,我也知道我的确是對不住你!
一句話,公私分明!
一時之間,武則天差點找不出話來質問與反駁薛紹。他那一番話雖然說得婉轉,但是占盡了道理。
“薛紹,你是覺得你現在翅膀硬了,對麼?”武則天的話有一點冷嗖嗖的,透出一絲盎然怒意。
她的反應不出乎薛紹的預料之外。扪心自問,如果換作是自己被屬下一句話嗆死,哪怕那個屬下再占道理也會心裡惱火!……就算是太平公主說的,公理未必就一定架得過人心!
但是薛紹知道,自己現在除了一抗到底、一硬到底,絕對沒有了别的退路。否則,那就是假意秉公,那就是裝腔作勢巧言令色!
于是他道:“如果天後隻是需要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那臣甯願折斷自己的翅膀,從此不再飛翔;如果天後欣賞的是博擊長空的雄鷹,那臣的确希望我這一對孱弱的翅膀能夠早一點長硬!”
武則天一言不發,鳳眉龍睛怒盯着薛紹,看似想用眼睛裡面噴出的怒火,将薛紹燒成灰燼一般。
“骨骨”一聲細響,薛紹知道,一定是武則天的牙齒在咬得響。老太太雖然年近六旬了,可是她的滿口牙齒依舊保存得非常完好無一缺失。
禦書房裡的氣氛,瞬間接近凝窒的狀态。
薛紹仍像當初那樣站着,微微低頭的拱着手,不動如松。
武則天瞪了薛紹半晌,看到他完全不為所動,心中的怒火反倒是漸漸的消了下去,到後來卻感覺到了一絲驚奇……今日這般景象,換作是别的任何一個别的大臣,恐怕是早就跪下來請罪求饒磕頭如搗蒜了;哪怕是裴炎那樣的中樞宰相,至少也會急切的開脫解釋。可是這個薛紹居然半點慌忙也沒有,更沒有半點認罪與解釋的意思,他難道就不怕本宮一怒之下治了他的罪?他究竟是以何為底氣?他真以為自己的翅膀硬了?
心中一動,武則天說道:“薛紹,你是在等着陛下又來替你說項麼?”
“臣沒有。”薛紹拱手,正色說道,“恰好相反,臣見過天後之後,還得再去陛下那裡請罪。”
“為何?”
“就如同,臣在天後面前請罪一樣。”薛紹說道,“臣沒有罪,但臣有錯。”
武則天當然知道薛紹也抓了趙義節,那是皇帝陛下的人。聽到薛紹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再次驚奇了……這一回,薛紹居然連陛下的帳也不買了!
武則天不禁冷笑了一聲,“薛紹,你還隻是區區一介中郎将就敢如此托大,倘若今後做了更大的官,如何了得?”
“回天後,隻要臣是在軍隊裡帶兵,無論是沒有品銜的火長還是統率三軍的大總管,臣的行為處事之道必定一如既往,絕無更改!”薛紹答得一闆一眼。
“難怪你一進軍隊,就像是換了個人。”武則天若有所思的說道,“告訴本宮,你為何如此?”
薛紹拱起了手來,認真答道:“天後,軍隊不同于别的地方,一人為将統率成千上萬的人,唯有軍紀嚴明令行禁止,方才指揮得當。如果憑借個人好惡與私心私情來決斷三軍之事,絕對導緻賞罰不均、人心離散。就算為将之人再如何英明神武、公正嚴直,隻要他敢用人治來代替法制,哪怕一時之間能夠赢得人心處事公斷,長久下去這隻軍隊也會變得軍紀渙散、離心離德。這樣的軍隊就如同一盤散沙,未戰已敗!既然二聖與朝廷委我軍職,我就必須盡職盡職帶好這一隻軍隊。令行禁止、軍紀嚴明是保障軍隊戰鬥力的先決條件。如果因為有人說情或是施壓我就法外開恩,對我個人而言這其實并非壞事,因為我既能不罪人還能賺取一些人情眷顧。但是對整支軍隊來說,我卻破壞了它的軍紀與制度,這不是假公濟私的渎職又是什麼?――臣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愧對朝廷、愧對二聖!”
“你說的這些大道理,本宮都明白。”武則天聽完之後不動聲色,淡淡的道,“你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本宮,并沒有要求你做非常出格的事情。得饒人處且饒人,律法也不外乎人情――你偏就做不到嗎?”
“天後,臣要做到你所說的那樣,其實非常的容易!”薛紹說道,“相反,臣要做到你不想看到的那樣,才是真的非常之難!”
“!!!”武則天的眼睛赫然一亮――薛紹的這句話讓武則天意識到,薛紹的确與衆不同。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相反,他非常的懂。但是他更想做一名出色的将軍,而不是像大多數官場上的人那樣,和光同塵随波逐流!
武則天,沉默了。
于私來說,她當然希望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青年将領和自己的親女婿能夠乖乖的聽自己的話。這恐怕是每一名政治家和每一個丈母娘共有的私心。
但是于公來說,武則天也明白這天底下像薛紹這樣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少了。遍視古今官場,九成以上的人都不會冒着得罪上峰的危險去堅守制度、維護公義。
武則天執政大唐近三十年,她眼中走過的文臣武将不知凡己。她知道,和光同塵之輩當中不是沒有人才,但這一類人很難成為真正的國之棟梁;後者那樣的耿介剛直之士,不見得每一個人都是棟梁之材。但是至少,他們于國于民于社稷于朝廷,大有裨益難得可貴!
武則天,緩緩的坐了下來。
薛紹拱手而立不動如松,心中想道:武則天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曆史上的唯一女皇,憑的不光是陰謀與運氣。更多的,是她真正具備一患兒帝王該有的兇襟與膽略!
小勝靠智,大勝靠德!
“薛紹。”武則天突然喚道,聲音沉肅而凝重。
“臣在!”
“去做你,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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