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念一想,薛紹覺得李治病重歸病重,但他的腦子還是清醒的。
的确,沒有人能比裴行儉更加适合,去解決這一次的西域危機。
首先,裴行儉對西域非常的熟悉。他曾經擔任安西都護,在西域經營了很多年,對那裡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并且在胡人部落裡都享有極高的聲望與威名。五年前的西突厥十姓部落也曾經叛亂過,當時,正是打從此地“過路”的裴行儉,幾乎是兵不皿刃的解決了這一場重大危機。
在人們的印象當中,西域之事,就沒有一件是裴行儉擺不平的!
其次,現在朝廷要大舉遷往洛陽,需要大量的軍隊護衛,一時沒有現成的軍隊可供派出遠征。就算能夠動用國庫臨時募兵前去參戰,朝廷目前也沒有大将可以派出。
雖然薛紹信心百倍雄心勃勃想要挂帥去打這一仗,但是在二聖與宰相重臣們的看來,薛紹去打一打白鐵餘這樣的貨色可以。但要千裡遠征去掃平西域,他未免還是年輕稚嫩了一點。
面對這樣的軍國大事,二聖與宰相們的想法不可能與薛紹保持一緻。在他們的心目中,最有把握去打這一仗的大将是程務挺。但是他必須要率領羽林衛護衛中宮不可能騰出手來去遠征。至程務挺以下,已經沒有一個人夠格指揮這樣大型的戰役。
在這樣的情況下,李治提出裴行儉這樣的一個人選,确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但大家細細一想,又都覺得很在情理之中。哪怕是裴炎,也說不出半個反對的理由――除非他這個拿筆竿子的宰相,自己願意挂帥出征。
薛紹這下高興了!
――如果裴公複出挂帥遠征,我身為他的學生,當然很有理由跟着一起去!
“誠然裴聞喜适合挂帥遠征,去解決這一次軍國危機。”武則天開口說話了,她道,“但是裴聞喜已經數月托病不出,也不知他現在身體狀況如何。陛下何不派人先去探病,再作決斷?”
“天後所言極是。”李治說罷,擡手一指薛紹,“你去一趟聞喜縣,探望一回你老師的病情,務必如實回報!”
“微臣領命!”薛紹應諾,心中暗暗激動不已!
會議結束離開皇宮的時候,薛紹幾乎是歡呼雀躍。能夠随軍遠征離開長安這個囚籠,薛紹固然高興。但最高興的還是當屬――裴公複出!
光是想一想,薛紹就已經有些熱皿沸騰!
但是回到家裡,薛紹看到雙手扶着腰在那裡散步的太平公主,薛紹的心裡又湧起了一絲不忍。
在她身懷六甲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要離她而去麼?
想了一想,薛紹決定暫時先不告訴她。至少,也先去探望了一下裴公的病情再說。
次日,薛紹隻帶了月奴一人随身,二人輕騎快馬直奔聞喜縣。
上次曾經來過,薛紹吃了一回閉門羹。這一次他汲取了教訓,身上隻是穿着很普通的布衣便裝,在縣城裡就把奢貴的汗皿寶馬給寄存了,然後和月奴租了一輛驢車搖搖晃晃的往裴行儉所住的山村裡走。
薛紹這樣搞了一個突然襲擊殺到裴行儉老家的山村莊院,莊院果然沒有防備,院門都是開的。薛紹也顧不得什麼禮數了,直接就闖了進去。
裴行儉老家的山村莊院沒什麼仆婢,薛紹剛走進去就笑了,因為他看到了妖兒在帶着裴行儉的兩個孩子在那裡……玩泥巴!
妖兒玩得很起勁,幾乎沒有注意到薛紹與月奴。薛紹對月奴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不要叫妖兒,二人蹑手蹑腳的溜過了前院,像間諜一樣直接摸進了二進院的正堂。
庭院裡雜草叢生比較淩亂,怎麼看這裡也不像是一個三品大員的居所。薛紹與月奴看了一眼正堂,空空如也的沒人。正準備往裡面走,迎面撞見一個婦人。
那婦人見到薛紹和月奴當場睜大了眼睛半晌沒說話,然後好不容易擠出兩個字,“薛、薛……”
“薛紹拜見夫人。”薛紹上前一拱手。這婦人正是裴行儉的妻子,庫狄氏。
“我的天哪!”庫狄氏拍着兇口大喘了一口氣這才回過神來,“薛公子,你怎麼來了?”
薛紹微然一笑,“我來探望一下老師。他老人家,還好麼?”
庫狄氏面露難色的搖了搖頭,還歎息了一聲。
“怎麼了?”薛紹的心裡一下就擰了起來。
“反正你都進來了,也容不得老頭子閉門謝客。”庫狄氏笑了一笑,“随我來吧!”
“多謝夫人!”薛紹給月奴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去陪妖兒。
月奴歡天喜地的去了,薛紹跟着庫狄氏走進了内堂,主人的住所。
隔着裴行儉的卧室還有一段距離,薛紹就聽到房間裡傳出劇烈的咳嗽聲。薛紹頓時想起當初北伐之時,裴行儉就有咳嗽的老毛病。稍一受寒或是熬夜傷了神,他就咳得非常的厲害。
如今看來,他的咳嗽仿佛更厲害了!
“夫人,有客來嗎?”
薛紹和庫狄氏剛剛走到房間門口,裴行儉就在裡屋說道。
“夫君,是薛公子來了。”庫狄氏如實說道。
薛紹就站在門外對裡面抱拳一拜,“學生,拜見老師!”
庫狄氏悄無聲息的退下了,裴行儉在裡屋沉默良久,薛紹也就一直站着沒動。
“出亂子了吧?”裴行儉終于冒出了一句話來。
“是的。”薛紹歎息了一聲,心想,裴公永遠都是這樣的心如明鏡。
“你就站在窗邊跟老夫說話。”裴行儉一邊咳嗽一邊說道,“老夫這病,怕會傳染。”
“裴公,若要傳染學生早就染上了。”薛紹說道,“還是讓學生進來,看一看你老人家吧?”
“哎……”裴行儉歎息了一聲又咳嗽了一陣,“那你就進來吧!”
薛紹小心翼翼的推門而入,房間裡的光線稍有一點暗,裴行儉的床就擺在窗邊比較透風的位置。
薛紹第一眼見到裴行儉時,心都揪了起來。
大唐的軍神已經病入膏肓皮毛骨頭,面無皿色死氣沉沉!
薛紹站在門口半晌沒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卻差點湧了出來。
不是因為可憐裴行儉這副樣子,而是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一點來看望裴行儉?
“都說了讓你不要進來看,你偏要。”裴行儉卻是在笑,“後悔了吧?”
薛紹的眼淚很不争氣的,嘩的一下就流了出來。他連忙一步邁到了屋外,擦眼睛。
“沒出息啊沒出息,我裴行儉怎麼教出了你這樣的學生?”裴行儉仍是在笑,一邊笑還不忘一邊嘲笑薛紹。
薛紹始終一句話也沒有回,在房門外狠狠的擦了一陣眼睛,努力的深呼吸鎮定情緒,這才重新走進了房間。
“過來坐下,與老夫說一說話。”裴行儉就像是在軍隊裡一樣,用下發軍令的口吻對薛紹說道。
“是。”
薛紹走了過去,在他病床前坐下。
“老夫聽說,你打了一趟白鐵餘,打得還算不錯。”裴行儉說道,“但你當時用兵未免太過冒進,心中必然有失偏倚。”
“是,學生知錯。”薛紹低頭認錯。
“你心裡,未必就真的知錯了。”裴行儉說道,“帶兵之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心無雜念穩如泰山,一切以戰争為己任。一但受外界閑雜幹擾導緻将心絮亂,則十有九敗。或偶有一勝,僥幸而已!”
“是,學生受教!”薛紹仍是低頭認錯。
“無論勝仗還是敗仗,為将之人最需要做的就是總結戰争過程當中,自己做錯的地方。”裴行儉說道,“敗仗自不必說,必然是犯了大錯才導緻戰敗。實際上,勝仗才是一名将軍最大的敵人。因為勝利會掩蓋很多的錯誤,勝利會讓人驕傲自自滿沾沾自喜。勝利也很容易讓人迷失,讓人狂妄。真正死在戰場上的名将其實很少;更多的名将,是因為勝利而走向滅亡!”
“學生,謹受教!”薛紹拱手低頭而拜。
“好了。就這些……”裴行儉長籲了一口氣,閉目凝神休息了半晌,喃喃道,“你有什麼想說的?”
薛紹拱手不起,“學生慚愧,一直沒來探望老師。”
“你不來,是對的。你若來了,才是愚蠢。否則,上次老夫也不會閉門不見你。”裴行儉閉着眼睛說道,“這一次,你定是受了朝廷指派而來。說吧,你的來意?”
“西域十姓突厥,反了。”薛紹說道。
裴行儉仍是閉着眼睛沉默了半晌,說道:“程務挺呢?”
“關中大旱,朝廷遷都。惡來将軍要率領禦林軍,護衛中宮。”薛紹答道。
“李謹行呢?”
“前不久除夕之夜,害了一場急病,病故了。”
裴行儉愕然睜開眼睛,“病故?”
薛紹沉默的點了點頭。
“哎……”裴行儉悠長的歎息了一聲,無比惆怅,又閉上了眼睛。
過了良久,裴行儉喃喃的說道:“那王方翼,終歸沒死吧?”
“白鐵餘叛亂,襲卷三州。王方翼身為夏州都督,在叛亂平定之後需得善後。再加上夏州治下也有很多突厥遺民很容易受西突厥叛亂的蠱惑。夏州又兼顧鎮劾北方草原大漠的重任。如果将王方翼調往西域平叛,無異于拆東牆補西牆。”薛紹說道。
“這是你個人的意見嗎?”裴行儉問道。
薛紹點了點頭,“學生受邀參與了禦前軍事會議,會議上面有讨論到啟用王方翼前去平叛。學生當時就提出了這樣的觀點。”
“然後,是你推薦了老夫挂帥?”裴行儉問道。
“學生沒有。”薛紹如實答道,“學生是想自己請戰,但學生也知道自己太過年輕資曆淺薄,沒敢開口。于是學生向陛下遞眼色……不料,陛下金口一開就提到了你老人家。并讓學生,來此探望裴公病情。”
裴行儉笑了。
薛紹看到,他笑得很欣慰,很欣慰。
“請回複陛下。就說――老臣願意,挂帥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