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集仙殿裡才聊了幾句家常,太平公主就怏怏的說娘我困了。武則天便叫她先躺下小憇片刻,稍後再與薛紹一同返家。太平公主便如同兒時撒嬌一般,要枕着母親的大腿抱着她的腰肢睡。武則天不依,說你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哪能如此撒嬌?
太平公主便說,哪怕是将來我做了奶奶,也仍是母親的女兒啊!
武則天便依了她的抱她入懷,一邊輕哼着甜柔的小曲一邊輕撫她的如瀑青絲,直到将太平公主哄到入睡。
薛紹現在明白,武則天為何偏愛太平公主了。皿濃于水是一回事,武則作做為一個充滿陰謀與算計,缺乏溫暖與真愛的内廷裡撕咬博鬥了近半個世紀的女人,哪會不渴望不珍惜太平公主這樣一件貼心小棉祅呢?
人心,畢竟都是肉長的。薛紹已經不止一次的見過鐵腕冷酷的武則天,在面對太平公主時所表現出來的母性慈祥。
夜深了。夜涼如水。
薛紹站在集仙殿寝宮外的宮坪圍欄處,居高臨下,靜靜的看着洛陽城。
如果說長安如同一個曆經滄桑仍狂野奔放的大氣男子,那↙洛陽就是一個妖娆華麗無聲靜美的傾城女子。
洛水潺潺,漁燈點點。
薛紹站了很久,幾乎紋絲未動。但他的心和魂已經如同這洛水一般滔滔而去,流到了很遠的地方,無一處不是江山如畫。它們甚至飛向了千年之前,入眼皆是史海鈎沉曆史磅礴。不經意的仿佛又到了千年之後,在親耳聽到人們點評如今的王朝氣象成敗定數,曆數那些江山美人弄潮巨子,用聲音與文字還原古老的金戈鐵馬,沙場征塵……
洛陽,神都!
現在,此刻!
這裡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這裡流逝的每一個時刻,都将成為曆史!
連日來的百般忙碌、困惑與疲憊,今日偶然謀得這樣片刻的清靜,薛紹鬥然有一種參禅老僧的頓悟之感。心已放空,靈魂仿佛也經曆了一番滌蕩。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明,心境也豁達了不少。
“承譽。”身後傳來一聲喚。
薛紹不由得微微一驚,适才太過入神導緻我都沒有了平常的警覺,武則天都已經走到了身後居然沒有發覺。
“太後。”薛紹拱手一拜。
“随我來。”
薛紹有些奇怪,這大夜的能去哪裡?
在一隊提掌燈籠的宦官與侍女的陪侍之下,武則天帶着薛紹穿廊過堂的繞走了半個集仙殿,到了殿後。
這裡,居然别有一番洞天。
太初宮的宮殿一般都是建在石台之上,平地而起三丈有餘,居高臨下可俯瞰整座城池。多數宮殿的後方一般都是懸空,但是集仙殿的後殿卻連了一條寬逾丈許宛如天梯的戶廊,盡頭邊上連接着一座露天高台。
現在,那座露天高台正燃起許多的燈火。若在夜間遠遠看去,如同一個懸于半空的火池祭壇,異常的神秘和壯觀。
武則天帶着薛紹,直接向那高台走去。
“先帝駕崩前夕,曾經親自下令要在集仙殿後方架設一處高台,名喚望仙台,是為求仙問蔔延壽祈福。”武則天一邊走,一邊輕吟道,“無奈天意難違,望仙台未及建成,先帝就已經先去了。”
薛紹點了點頭,沒有插言。
“此後望仙台雖然落成,但一直荒廢。直到近日,它算是派上了一點用場。”武則天轉過頭來,頗富神秘的微微一笑,“你能猜到,它是做什麼用嗎?”
“祭祀?祈福?”薛紹想了想說道,“無非就是這些了吧?”
“錯了。”武則天微微一笑,繼續前行。
薛紹搖了搖頭,“臣猜不到。”
“你馬上就明白了。”
天梯挺長順延直上,将要登上露台時,薛紹感覺自己已經到了夜空之中,宛如飄浮于天廷宮厥。
這座露台并不是特别大,四周架設了一圈避風的燭盞,圍着一圈占星的神秘符文,中間則是擺有一張祭台。
但是最令薛紹驚訝的并不是這神秘的擺設,而是此刻盤坐在那片符文中央的一名女子。
寬袍大袖白衣勝雪,未加束縛的青絲迎風飛揚。
她正背對着薛紹和武則天,微微仰頭凝神望天。盡管身後來了這麼多人,她也油然不覺。
武則天以指加唇示意薛紹不要聲張,其他的宦官侍女等人也全都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認識嗎?”武則天小聲問。
隔了約有兩三丈遠,薛紹認真端祥審視那女子的背影,婀娜有緻曲線玲珑,大約可以推測她的年齡約在十八二十之間。
隻是這背影,有幾分相熟,但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于是薛紹搖了搖頭,“不認識。”
武則天笑了。
“妖兒。”
她出聲一喚,那女子恍然回神扭頭一看,頓時驚喜的站了起來。
赤着一雙如玉美足,逆風飛揚起潑墨秀發,妖兒給了薛紹一個驚豔到目瞪口呆的笑顔,“神仙哥哥!”
武則天笑了,“你的眼裡,竟隻有你的神仙哥哥。”
“太後娘娘恕罪……”妖兒吐了一下舌頭,仍是奔到了薛紹的面前,亮湛湛烏黑黑的一雙靈動眸子驚奇的看着比他更加驚奇的薛紹,笑嘻嘻的道,“神仙哥哥,你怎麼啦?”
“我……沒什麼!”薛紹的表情很奇怪,像是驚喜又像是不可思議,“妖兒,你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你都這麼久,不來看我了。”妖兒口說怨言,但仍是笑嘻嘻的。
這笑容,幹淨到令人心醉,心碎。
“我這不是來了麼?”薛紹深呼吸,轉頭一看武則天,她臉上的笑容很是促狹,明顯是在嘲笑自己。
“太後,臣失态了。”
“别無外人,不必拘謹。”武則天笑道,“不光是你,幾日前本宮也曾經被吓到了。僅僅是半年未見,妖兒搖身一變成了大姑娘。非但是長得太快,如今這天仙姿顔與此前的幹瘦矮小,判若兩人雲泥之别!”
薛紹仍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笑道:“妖兒,這半年來你都吃什麼了?長這麼快!變化這麼大?”
“這個!”妖兒赤着雙足歡快的跑到一旁,居然是揭開一個小火煨着的竹蒸籠,然後燙得驚叫亂顫的拿出了兩個白面饅頭,“大肉饅饅!”
“快放下,燙!”武則天和薛紹異口同聲的叫道。
“太後娘娘,神仙哥哥,你們吃吧!”妖兒笑道,“這是我親手做的,既能祭祀神仙,又可自己飽腹。師尊說了,凡人吃過了仙人的祭品,可以開智慧,延壽福。”
妖兒臉上的笑容絕不止是天真無邪就能形容,它讓武則天和薛紹都無法找出任何一個拒絕的理由。
于是二人,都吃下了這個肉包子。
“味道很特别。”武則天絕對是在細嚼慢咽,一點不剩的吃完之後,還由衷的感慨,“本宮,有些年頭沒有吃過如此暖胃,又暖心的美食了。”
“哈哈哈!”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親耳聽到,薛紹不會相信這是宛如天仙的妖兒,發出的笑聲。
可以形容這個笑聲沒心沒肺,但偏偏它又能讓人感覺到無邊的自由與溫馨的浪漫,不帶一絲的羁絆,不惹半點的塵埃。
“好吃嗎,神仙哥哥?”妖兒滿懷期盼與認真的問。
薛紹微然一笑,“再來一個。”
妖兒大喜,連着将一整個竹籠都拿了過來,再度燙到驚叫亂顫,“全給你!”
薛紹一伸手接過,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傾刻間吃完。
武則天和妖兒都笑了。
“神仙哥哥,快喝水。”妖兒笑嘻嘻的遞來一個銅壺,“可别噎着了。”
薛紹接過就飲。武則天在一旁笑。
“呀……忘了!”妖兒驚叫了一聲,連忙又給武則天取來一個銅壺,“太後娘娘,你也别噎着了。”
武則天接過了銅壺呵呵直笑,小飲了一口。
“太後娘娘,神仙哥哥,你們多留一會兒。”妖兒一邊說一邊小跑着走下天梯,“我去拿一些有趣的東西,給你們看!”
妖兒走了。
武則天走到了祭台的邊緣,憑欄遠望。
“承譽,知道本宮為何帶你來這裡麼?”
薛紹走到她身邊,“望仙台上,果然有仙。”
“這隻是其一。”武則天微微眯眼,眺望無邊無際的夜空,吟哦道,“望仙台不僅有仙,還有天機。”
“天機?”薛紹不解。
武則天微然一笑,“妖兒在望仙台上住了半年多。”
“她就一直住這裡?”薛紹四下看了看,這地方能住人嗎?
“半年多,不分日夜晨昏,無論刮風下雨,她都在這裡。”武則天說道,“盤坐禅定,吐納調息……觀星蔔算!”
“觀星蔔算?”薛紹恍然大悟,沒錯,如果要夜觀天相,望仙台絕對是最好的地方。
武則天點了點頭。
薛紹恍然想起一事,問道:“太後,臣仿佛聽到妖兒方才口中曾說,師尊?——不知她拜誰為師了?”
武則天微然一笑,“一個你肯定知道,但絕對想不到的人。”
薛紹腦海裡條件反射的想到了一個人,玄雲子嗎?
武則天顯然不打算賣關子,轉過臉來看着薛紹,認真的說了三個字——
“袁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