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叙舊,還是适可而止的好。于是薛紹說道:“大哥,不妨讓上官姑娘說一說,天後有一些什麼話語要傳達。”
“哦,對。”薛顗回神,忙道,“那你們先忙公務吧,我回避了。”
“君侯不必如此。”上官婉兒輕聲道,“公子,其實當年的事情我未必知道得比你們少。都是一些十幾年前的陳年舊事了,也不用有什麼避諱。”
薛紹微皺了一下眉頭,上官婉兒居然還主動要說,是要拉近和我們之間的距離嗎?
上官婉兒說道:“我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罰沒掖庭,從小在宮裡長大。就算我遮蔽耳目不想聽到那些事情,也是不可能。因為當年我祖父書寫诏書謀廢皇後,就是在宮裡進行的。宮裡的人遠比外面的人知道得更加清楚!”
薛紹無語,看來大哥今天的一些話,真是觸到了上官婉兒内心深處的禁忌。一般人談到這種話題,必然是避之猶恐不及。但她是上官婉兒,如果連這些問題都無法面對,她不可能在宮裡活到今天,更不可能在天後的身邊生存下來。
薛顗有一點驚訝,說道:“恕我多言,上官姑娘既然知道這些陳年舊事,又是如何面對天後的呢?”
薛紹眉頭一皺頓時苦笑,我大哥這張嘴啊!
上官婉兒卻是不以然的淡淡一笑,說道:“君侯莫非是想說,婉兒認賊做父,是個無君無父不忠不孝之人?”
“不,薛某絕非此意。”薛顗正色道,“我隻是擔心上官姑娘内心煎熬苦楚,在宮裡度日如年。”
薛紹點了點頭,“上官姑娘,我大哥絕無惡意。”
“婉兒明白。”上官婉兒淡然微笑,說道:“君侯是個光明磊落的良善之人,否則,這樣的話是斷然不會在婉兒面前說出口的。但既然是話已說開,婉兒也并不避諱。其實,正因為我知道了當年那些事情的所有細節,所以才會矢志侍奉天後,絕無二心。”
“為什麼?”薛顗不假思索的問道。
薛紹哭笑不得,大哥你也太耿直了,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嗎?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說道:“說也無妨。天下皆知,當年我祖父參與謀劃廢黜武皇後而事洩被殺。但是個中的很多細節,卻是不足以為外人道之。二位……敢聽嗎?”
薛顗略微一怔,如此重大?
薛紹皺了皺眉頭,“如果你信得過我們兄弟二人,那你就說吧!”
上官婉兒微然一笑起了身來,“那請公子尋個僻靜之地,婉兒細細說來。”
“好,有請書房!”
三人來到了書房,薛紹叫月奴在樓下把守,閑人勿近。
坐定之後,上官婉兒說道:“十六年前我滿月之後的第六天,皇帝陛下召我祖父入宮,謀劃廢後一事。我祖父大人身為宰相,當然是忠于君事無可推搪。而且他老人家飽受儒家教化,曆來也的确是反對皇後幹政攝權。于是君臣二人一拍即合,我祖父當場就在宮裡親手寫下了廢後诏書。可是诏書墨迹未幹,皇後就突然出現在了陛下面前!”
薛顗不由得歎道:“那當時真是千鈞一發啊!”
薛紹知道他想說什麼,如果皇帝李治和上官儀這對君臣辦事再穩妥一點不走漏消息,那曆史肯定就是另外一番模樣了!
上官婉兒繼續道:“當時皇後當着我祖父的面,在皇帝面前哭訴哀求并據理力争。陛下當場就心軟理虧了,因為那時候武皇後剛剛和陛下一起同甘苦共患難的經曆了許多的兇險和風波,她并沒有任何對不起陛下和大唐的地方。”
薛顗道:“接下來呢?”
上官婉兒說道:“接下來,就是許多外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了。陛下對天後說道,我本來不想廢黜皇後,都是上官儀教我這麼做的!”
“啊?”薛顗驚叫了一聲,眼睛瞪圓嘴巴也喔成了一個圓圈,再也合不攏了。
薛紹的反應要平靜得多,因為上官婉兒說的這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在大唐現在這個時代來說或許是敏感的政治機密,但到了後世根本不足為奇。記得安小柔說起這件重大的**時,就曾經痛罵李治是個“沒節操的廢柴簍子”。
在對抗長孫無忌權臣集團的那段歲月裡,李治與武則天同舟共濟最終殺出一條皿路,扳倒權臣拿回了皇權。剪除外敵之後,李治赫然發現他的皇後權欲太強、能力也太強,根本就不是一個他能夠駕馭的主。所以,想要謀廢皇後根本就是李治的個人主張。
上官儀隻是李治找來的一個忠心的參謀和幫手。可是這對君臣辦起事來都是那麼的不靠譜,他們事先既沒有調動禁軍來鎮住大局還洩露了消息。面對武皇後的哀求與反诘,李治當場就心軟甚至是認慫了。為了給自己留點面子找個台階來下,李治揮一揮衣袖,毫不猶豫的就把上官儀給扔出去做了替死鬼。
上官婉兒的臉上泛着微笑,平靜的說道:“君侯,公子,婉兒想問——換作二位是天後,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是引頸就戮還是絕地反擊?”
兄弟倆同時苦笑一聲作為回答,蝼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政治鬥争從來都是皿淋淋的,如果當時是李治與上官儀成功了,天後肯定也活不到今天。無非就是把王皇後與蕭淑婦的慘死故事,再上演一次。
上官婉兒依舊在微笑,說道:“雖然天後殺了我上官一家,但是婉兒從來就沒有憎恨過天後。相反,婉兒對她由衷的敬佩與忠誠。因為她有膽魄與命運抗争,憑智慧化險為夷創造奇迹。隻有這樣智勇大氣之人,才是真正值得依賴與信任的。至于性别,其實根本就不重要!”
兄弟倆都聽出來了,上官婉兒的弦外之音就是在罵李治不值得依賴與信任。在她心裡,真正害死了上官一家的并不是天後,而是那個軟弱無能、出賣大臣的皇帝李治!
“哎!……”薛顗長歎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感慨。
薛紹知道大哥心裡在想什麼。天下人早就認定是上官儀慫恿廢後失敗,武皇後心狠手辣殺了上官儀,這其中沒有皇帝的什麼事。所以,今天從上官婉兒的口中得知了真相與細節,大哥的心裡一定相當的糾結!
以儒家崇尚君父的思想來說,君權至上、天下無不是之父母。李治是無上君王不能數落他的過失;就算武則天做得再好,因為她是女人幹政,那麼光憑這一點她就該背起所有的黑鍋。
這也正是後世無數儒生,一直不停描黑武則天的理由和動機所在。在儒生看來,武則天就是一個禍國殃民的妖魔,一無是處。往武則天身上潑得髒水越多,身為一名儒生就越加顯得道德高尚。
儒家思想是主流,所以後世的百姓子民聽說得最多的,就是武則天如何心狠手辣六親不認,如何殺人如麻荒淫無道,卻沒幾個人知道她做為一名帝王和政治家,對一個時代和民族所做出的貢獻。
或許曆史上的武則天早就預料到了後人會如何看待于她,因此決定自己死後,隻立一塊“無字碑”——不置一辭,任人評說!
以高尚為名的儒生與靜然矗立的無字碑,就是這一段曆史和武則天人生的縮影。
“君侯,公子,婉兒的話說完了。”上官婉兒坐直了身體,拱手長揖對二人拜了下來,“若有唐突不妥之處,還望君侯與公子海涵!”
薛顗點了點頭,說道:“姑娘能夠對我兄弟二人如此推心置腑,可見真是一片赤誠。姑娘放心,薛顗必不負你!”
“君侯大丈夫,一諾千金。”上官婉兒再拜。
薛紹微然一笑,說道:“上官姑娘,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做出和你一樣的選擇。天後的身邊,的确是你的安身立命之處。”
薛顗咧了咧嘴,臉色有一點難看。倒是沒有诘責的意思,更多的是尴尬和糾結……上官儀的事情,陛下的确是有失厚道啊!
上官婉兒微笑的對着薛紹拱手長揖,“知婉兒者,公子也!”
薛紹微笑的點了點頭,說道:“大哥,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薛顗道:“你我兄弟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上官姑娘也不是外人,你說吧!”
薛紹說道:“當年我薛家被貶,朝延對外宣稱的罪名是母親大人涉案巫蠱。然而小弟認為,那不過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因為父親大人與上官父子往來甚密。”
上官婉兒眉頭略微一皺,沒有插言。
薛顗幹咳了一聲,苦笑道:“巫蠱可是十惡不赦之罪,以此做為掩人耳目的借口,豈非大謬?”
“小弟以為,那非但不謬,還相當的合理。”薛紹說道,“因為,公主犯罪,當罰;驸馬犯罪,當死!”
“你!……”薛顗神色驟變,無奈的重歎了一聲,無語以對。
上官婉兒恍然大悟,“公子,果然睿智!”
薛紹搖頭笑了一笑,我沒什麼睿智的,不過是曾經有一個精通這段曆史的女朋友罷了。
上官儀根本就是一個李治與武則天之間争奪皇權的犧牲品。當時就連廢太子李忠都給上官儀一起陪葬了,因為和上官儀有交情而被貶廢流放的官員也不少,薛家隻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支罷了。城陽公主請巫師給自己的丈夫收魂,根本不算什麼事情。但她用巫蠱之罪,掩蓋了驸馬薛瓘與上官儀的黨朋之罪。比起滅門,貶官流放總要強得多!
唯政治,最殺人。
薛紹看了看大哥,他的神色變得非常凝重,顯然他已經明白我剛才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如果不是李治出賣上官儀,薛家又怎會跟着遭罪?明知道自己的親妹妹一家是被無辜誅連,李治也隻敢用“巫蠱”來掩飾一下免其死罪貶出京城,并且到死也沒有再讓他們回一次京城。李治在武則天面前,甚至連保護自己親妹妹的勇氣和能耐也沒有。或者說,那時候李治都已經沒臉再對武則天提出任何的要求了!
歸根到底,上官儀死于李治的背叛與出賣,薛家那些年所受的苦難,又何嘗不是在為李治的軟弱與無能買單?得聞城陽公主與驸馬的死訊之後,李治哭得昏天黑地幾天不理朝政,後來又加賞與厚賜薛家的幾個兒子,何嘗不是出于一種理虧與愧疚的補償心态?
薛顗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臉色越來越難看。真相竟然是如此的殘酷與可悲……害薛家者,陛下也!
薛紹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上官婉兒,上官婉兒一對美眸之中智光流轉,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對,心有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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