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夜色,總是這麼妖娆而迷離。
至從武則天正式登基為帝之後,幾度在此大興土木興造宮厥樓台,給這座本就瑰麗萬千的古都,再添幾許陰柔之美。
武則天站在萬象神宮的最上層,俯瞰整個城市。
她的臉上帶着微笑,眸子精亮,神采奕奕。
她喜歡現在這種,站在神都的最高處,然後皇袍衮冕逆風飛揚的感覺。此刻,整個天下都像是匍匐在自己的腳下。一睜眼,能夠聆聽到萬古聖賢與九天諸佛的聲音。一閉眼,能夠想到後芳百世對自己的銘記。
君臨天下,豪情萬丈。
這兩個最不該屬于女人的東西,武則天現在全都擁有了。
“稚奴。”對着眼前的一片虛空,武則天獨自輕吟,“我沒有讓你失望。”
“他,也沒有讓你失望!”
片刻後。
庫狄氏走到了武則天的身後,小聲道:“陛下,玄雲子到了。”
“叫她過來。”
玄雲子來了,仍是一身道袍手執拂塵,稽首而拜。
“來。到朕身邊。”
玄雲子便走到了武則天的身邊。
“最近,你還好嗎?”
“有勞陛下挂念,臣很好。”
武則天面帶微笑的點了點頭,“至從歸國之後,你一直寓居終南山。朕,原本也不想打擾了你的清修。但是現在,不得不把你請來,和你商議一件重要之事了。”
玄雲子淡然道:“陛下是指,臣與薛公的婚事嗎?”
“對。”武則天道,“如果不是吐蕃入侵,你們早該成婚了。”
“臣,一切聽從陛下安排。”玄雲子答得雲淡風清。
武則天稍稍皺了一下眉,“朕發覺,你從突厥歸來之後改變不小。你願意跟朕談一談,你在突厥究竟經曆了一些什麼樣的事情嗎?”
“陛下,這無甚可談。”玄雲子淡然道,“隻是一場普通的雲遊,一些簡單的經曆。”
“你難道不是刻意去找艾顔的?”
“臣為什麼要去找艾顔?”
這下倒是把武則天給問住了,她笑了一笑,說道:“最近,朕聽到一些風聞。”
“既是風聞,想必陛下是不會理會了。”玄雲子道,“謠言,止于智者。”
“你是智者。”武則天并沒有被玄雲子的話封住口,反道,“所以朕,想向你求證。”
玄雲子沉默了片刻,“陛下請講。”
“據傳,突厥汗國的現任葉護,也就是艾顔的兒子克拉庫斯,是薛紹的親生兒子。”武則天道,“你對此,可曾知道幾許詳情?”
“無稽之談。”玄雲子答得簡單,也果斷。
武則天眨了眨眼睛,“朕也如此認為。”
“陛下,還想問點什麼嗎?”玄雲子道。
武則天說道:“朕想知道,你現在的真實想法。你真的願意,嫁給薛紹嗎?”
“陛下,這不重要。”玄雲子淡然道,“君無戲言,臣與薛公的婚事早已天下皆知。”
武則天微微一笑,“你懂事了。”
“道理,臣其實早就懂了。”玄雲子道,“此前臣的種種偏激之舉,隻是因為内心深處還有些不甘心。”
“有何不甘?”
“臣不希望自己從出生到老死,這一生都不曾放肆的追逐,不曾燦爛的張揚。”玄雲子說道,“臣發自内心的喜歡薛公,不僅僅是出于男女之情。臣羨慕他能擁有那樣波瀾壯闊的人生與意氣風發的豪情。臣其實更加希望,自己是一個男兒。這樣我就能和薛楚玉、郭元振他們一樣,用一生來追随于他,盡享人間百般滋味。”
“你說得對。”武則天微笑點頭,“年輕時不曾飛揚放肆,老了就會十分可憐。因為,就連僅剩的回憶都會是蒼白無色。”
“現在臣的心願已了。”玄雲子微笑道,“臣可以安心的嫁作人婦,或是安心的做我的道姑了。”
“你還是沒有直接回答朕的問題。”武則天眨了眨眼睛,“這麼說吧,你究竟是更偏向于嫁給薛紹,還是更加希望繼續做你的道姑?”
玄雲子沉默了片刻,“陛下,一定要回答嗎?”
武則天也沉默了片刻,“一定。”
玄雲子微然一笑,看着眼前蒼茫一色的神都夜空,喃喃道:“如果真有選擇,我希望能和他……做一世的知己。”
“在你看來,婚姻難道不是愛情最好的歸宿嗎?”武則天問道,“你曾說過,你是發自内心的愛着他。”
“對。臣不否認。”玄雲子說道,“曾經,我不惜一切想要做一些對他有益的事情,希望能夠打動他的真心。但在經曆了許多事情之後,臣認為,并非世上所有的愛情,都必須以擁有做為結局。有那麼一些人,真的是相見不如懷念。因為,一但他們真正做了夫妻生活在一起,所有的美好都将在現實中破滅,甚至連回憶都無法存活。如果不曾走到一起,他們卻能在彼此的懷念當中,獲得真正的永恒。”
武則天早已遺忘了什麼是愛情。但在經曆現實的摧殘與折磨并沒有選擇的遺忘愛情之前,她也曾經年輕過,感性過,幻想過。
玄雲子的話,勾起了武則天無限的回憶和暇想。這時她仿佛突然想起,原來我也是一個女人。
“年輕,真好。”她說道。
“陛下,臣已經不年輕了。”玄雲子說道,“臣比太平公主的年齡,還要略長。”
“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武則天頗富玩味的微笑道,“但在朕的眼裡,她永遠是長不大的女兒。你也是。”
玄雲子微笑,“臣從來沒想過,要與太平公主殿下相提并論。”
“這或許是有一點牽強。”武則天道,“但你的美貌、智慧、豁達與堅韌,都是世間罕有。朕每逢看到你,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朕年輕的時候。從很多地方,朕都感覺你就像是朕的親生女兒。”
玄雲子的臉上泛着一絲奇妙的微笑,沉默了片刻,說道:“臣,會忍不住提起一件,令陛下傷心的往事。”
“說吧,朕今天心情好。”
玄雲子說道:“記得我年幼時入宮,代替太平公主殿下入太平觀修道。那時就有人對我說,我的生辰和夭折的安定思公主的忌辰,恰是同月同日。”
武則天的表情微微一變,“是。朕知道。”
玄雲子說道:“那時就有傳言,說臣是安定思公主的轉世輪回。然後上天安排臣再次回到陛下的身邊,重續母女之緣。”
“……”武則天沉默,眼神凄迷的看向遠方。
安定思公主,那個死在襁褓中的女兒……武則天怎能不想起她呢?
“當時臣年幼,對此竟然深信不疑。”玄雲子微然一笑,說道,“臣甚至懷疑過,自己就是當年那個夭折的安定思公主。但是臣後來弄清楚了,年齡不對。安定思公主大約比臣年長十歲。”
“對。”武則天說道,“你與太平年齡相若,安定思公主比太平年長十一歲。”
玄雲子扭頭看向武則天,直視她。
很少有人會直視女皇,所以武則天感覺挺詫異,也凝視着她。
“陛下,臣想問……”玄雲子說道,“臣的身上,是否寄托了陛下的某種情懷?”
武則天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你呢?”
“臣的記憶裡,從來就沒有母親的模樣。”玄雲子說道,“所以在臣初初入宮聽到了那些傳言之後,就不由自主的把陛下……當作了母親。那時臣年幼,什麼都不懂。隻是渴望能像别人一樣,也有一位母親。”
武則天稍稍眯眼,眼神變得十分凄迷,“朕,讓你失望了嗎?”
“陛下,那隻是臣的一廂情願。”玄雲子凝視着武則天,表情既像是将要哭泣,又像是在微笑,“臣總是習慣了,去幹這種一廂情願的事情……”
……
大非川。
器弩悉弄騎上了馬,看着薛紹。
薛紹也騎着馬,身邊站着薛楚玉和姚元崇。不見論弓仁。
“薛帥。我們就此别過。”器弩悉弄說道。
這還是器弩悉弄,對薛紹說的第一句話。代表朝廷與器弩悉弄談判的是姚元崇,至從被俘以來,薛紹還從來沒有和他有過交談。
大周朝廷的意思,釋放贊普與降卒歸鄉,大周與吐蕃和盟。
“贊普一路保重。”薛紹面帶微笑,也沒有多說什麼。
“你是當世英雄。就像曾經的噶爾欽陵一樣。”器弩悉弄這話,顯然誅心。
薛紹隻是淡然一笑,“我永遠無法和噶爾欽陵相提并論。中原英傑輩出,朝廷名臣如林。我隻是一名普通的将軍,打打仗而已。”
“或許有一天,那會由不得你。”器弩悉弄說道,“你這樣的人物,注定要改變一個時代,書寫一段曆史。”
“真如贊普所言,那我已經寫過了。”薛紹說道,“眼下這一刻,就是曆史。”
“對,你赢了。”器弩悉弄說道,“不止是在戰場上。”
“如果吐蕃與大周能夠從此和平相處,我們都是赢家。”薛紹說道,“戰争本身證明不了什麼。戰争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和平。”
器弩悉弄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點了點頭,“贊同。”
讓一位國家元首對一位俘虜過他的将軍,說出這樣的話,倒也不容易。
薛紹點頭微笑,“贊普的心兇,薛紹佩服。”
“這不是心兇,這是妥協。”器弩悉弄說道,“人在沒有選擇的時候,就會妥協。這樣的事情經曆的多了,才會有心兇。”
薛紹深有感觸的微然一笑,“我也贊同。”
“你給我的感覺,真的和噶爾欽陵很像。”器弩悉弄說道,“曾經我年幼時,無比的崇拜他,尊敬他。他既像我的父親,又像我的老師。時至今日我所懂得的一切,幾乎全是拜他賜教。”
薛紹笑了,“難道我現在,也教會了贊普什麼嗎?”
“很多。”器弩悉弄說道,“最現實也最重要的一點,隻要你還活着,吐蕃和中原之間,就不該再有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