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殿的課堂裡,寂靜一片,隻聽到薛紹在黑闆上寫字的嗒嗒聲。從零到九,他寫下了十個阿拉伯數字,說道:“這就是我們今天要學的東西。”
沒人答話也沒人發問,全都怔怔的看着他。很多書令使的眼神裡都透出一股油然的敬畏,如同森林裡的小獸躲在自己的土穴裡,小心翼翼的看着一頭下山猛虎邁着華麗的貓步從他眼前走過。
薛紹眨了眨眼睛掃了堂中的所有人一眼,不由得心中一笑,好嘛,楊維華的事情還産生了不錯的附加效應――殺雞儆猴了!
濫殺敗德,正殺立威。
薛紹不介意這些人的眼神當中有那麼一股敬畏。打成一片固然是一種親和,著有威信方能令行禁止。親而且威,這聽起來很矛盾,但二者必須是相輔相成。如何拿捏分寸,可就真是一項技術甚至可以說是一門藝術了。
薛紹正在努力的學習并操練之。
阿拉伯數字的學習并不難,這東西在二十一世紀的幼兒園裡都有教,大唐時代的成年讀書人再笨,不可能笨到接受不了這幾個符号。所以今天的第一堂正式“啟蒙課”教得還算順利。有幾個聰明的家夥馬上從這些數字聯想到了數學運算的應用。于是薛紹又掏了一點私貨給他們,将教給妖兒的一些基礎數學跟他們說了一說。
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群衆的智慧才是無限的。
就像是黑闆與粉筆一樣,薛紹不經意的随手撒下了一顆種子,說不定哪天就能收獲一片綠林呢?
看來,講武院裡能教的東西,隻會越來越多。
午膳時分,朱八戒辦完了秋瑟院的事情來向薛紹交差,薛紹邀請他吃了一頓午飯,讓朱八戒受寵若驚。
薛紹也沒問上官婉兒的事情他是怎麼處理的,朱八戒也很謹慎隻字沒有提上官婉兒,隻說了楊維華那個老賊奴身為掌院事還敢監守自盜,着實該殺。現已将其當衆明正典刑,新任掌院事必然不會像他這般糊塗與愚蠢了。隻不過那個新任掌院事是個女的,不大方便親自到玄武殿來伺候。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薛紹哪能還不明白,于是笑眯眯的拍了拍朱八戒的肩膀以示嘉賞,“你還真是越來越能幹了,說吧,想讓我怎麼打賞你?”
“哎喲,小奴哪敢向公子索要賞賜?說起來都是内侍省的牲口冒犯了公子,公子不降罪于小奴這個管事的内谒監,小奴就已是高興都來不及了。”朱八戒一臉燦爛的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說道,“再說了,公子以往對小奴一直都是非常之照顧,小奴為公子出生入死都是應當,何況區區舉手之勞呢?”
“你這張破嘴呀,死人都能被你說活了!”薛紹呵呵直笑,說道,“問你個事,公主吩咐的那一樁生意,辦得怎麼樣了?”
“妥!那是大大的妥呀!”朱八戒頓時勁頭大起,但是聲音壓低了下來,說道,“小奴長話短說就兩個字――賺足!”
看到他這股高興勁兒,薛紹知道他沒少在其中撈好處,那便行了。于是薛紹隻是笑了笑不再追問此事,轉而說道:“殿下昨日去武三思家中會宴,可還順當?”
“順當。”朱八戒想了一想,說道:“反正小奴沒看出有什麼異樣之處,武三思等人倒也熱情恭敬。”
薛紹點了點頭,“可有見到武懿宗、武攸歸與宋之問?”
“有,他三人都在。”朱八戒說道,“那宋之問作的詩特别多出盡了風頭,武三思等人贊不絕口,還讓他給殿下敬了幾回酒。”
“幾回?”
“呃……三回!”
薛紹眉頭一擰,朱八戒則是心頭一跳,壞了壞了,我說錯話了!
于是朱八戒連忙道:“殿下回來後連罵了幾聲那個宋之問,說他雖然能作詩但是為人太過矯情與谄媚,而且有很重的口臭,隔得六尺遠也能熏得人頭暈眼花的,太讨厭了!公主殿下還說,宋之問雖有幾分才氣,那也得看是跟誰比。若是跟薛郎比起來,哼――分明就是麻雀比鳳凰!諸如‘九天阖闾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壯氣磅礴之句,他那種谄媚下作之人是抵死也作不出來的!”
薛紹搖頭笑了一笑,用力拍了拍朱八戒的肩膀,“你這嘴,無敵了!”
“多謝公子誇獎、小奴愧不敢當,嘿嘿!”朱八戒一個勁兒的傻笑,額角卻是在一陣流冷汗,還好還好,若是薛公子因為宋之問獻媚一事而生了殿下的氣,我可就裡外不是人,死定了!
薛紹沒再追問此事,說道:“今日這裡發生的事情,不必宣揚。”
“小奴省得。”朱八戒很老實的點頭,上官婉兒的事情必須處理得越隐晦越好,萬一通過什麼耳目傳到了天後那裡,難保沒有禍事。
“回去告訴殿下,說我對他甚是想念。講武院初初開課百廢待興,我一時忙碌抽不開身。待我有了空閑必然會去看她。”薛紹說道,“你不妨每日派個小宦官來跑一跑腿,為我與公主互遞書鴻。”
“好嘞!”朱八戒眉開眼笑,這等讨主子喜歡的事情他當然樂意幹了。
薛紹笑了一笑,就近在學堂裡取了一副紙筆,畫了一張太平公主的素描畫像交給朱八戒,說道:“告訴殿下,我每天都會畫一張她的畫像。”
“哎喲喂,公子的畫作好生奇美,當真就是躍然于紙上了啊!”朱八戒驚歎的叫道。
薛紹呵呵直笑,大唐的畫家畫出來的男人基本上都是高大魁梧大腹便便且有三尺美髯,女子多半飛眉入鬓鳳眼斜挑而且豐滿圓潤。像閻立本這樣的名家都能把李世民一家三代和親族男丁全都畫得**不離十。我這寫實的素描畫風,當然和大唐時代肥美誇張的作畫風格全不相同了。
朱八戒這一叫,旁邊許多人都圍了過來觀看。衆人驚奇之餘全都贊不絕口――寫實素描,這樣的畫風豈是大唐的仕子曾經見過的?
“薛公子,神來之筆呀!”
薛紹心想,前世畫了那麼多年的安小柔,今生第一次畫太平公主,雖然隻是發型不同但神韻完全是兩個樣。如今,我能夠不見到太平公主的人而将她畫出來連神韻都是惟妙惟肖,這或許證明她真的已經住在我的心裡了!
安小柔,太平公主,上官婉兒……我幾時變得如此多情了?
衆人圍着那副畫,歎為觀止的贊歎個不停。誠然這其中有讨好的成分在,但真心稱贊的也着實不少,就連玩了一輩子棋琴書畫的大學者元萬頃都連連點頭稱是。
“好了,你去吧!”薛紹對朱八戒說道,“代我問候公主殿下,讓她多多珍重,每天都要開心一些,快樂一些。”
“是!小奴拜别公子!”
中午飯罷之後有些休息時間,薛紹回了自己的房間打算将下午要用的教案再完備一下。進屋一看,洗好晾幹的官服擺在書案上卻沒有放進衣櫃裡。
薛紹好奇的眨了眨眼睛,上前将那衣服一攤開,裡面落出一片桃花的花瓣。
微微清香,幽然入肺。
薛紹想到了他在侍制院的上官婉兒官署裡,見到的那幾株插在寶瓶裡的二月桃花。
心中略動,薛紹走到了窗邊朝秋瑟院那邊看去。隔着兩牆一街,薛紹看到秋瑟院的院子裡,一叢楊柳桃樹間有一名女子在悠然漫步。
博帶披帛衣袂飄飄,如仙。
上官婉兒!
薛紹微然一笑,這才是上官婉兒該有的模樣。
正在院子裡漫步的上官婉兒,在第一百多次回眸看向玄武殿時,終于看到了薛紹出現在窗口。
她站定了腳步正對着薛紹的方面,看着。
兩兩相望,兩人根本看不清對方的面孔,更不可能看到對方的細微表情。
可是薛紹分明感覺到,上官婉兒是在對着他微笑。
心有靈犀,無關距離。
但這兩牆一街之隔,又像是萬裡關山之迢迢。
片刻後,已在院子裡散了有一個多時辰步子的上官婉兒,走回了房舍掩上了門。
後宮之内冷槍暗箭危機四伏,上官婉兒可不敢落了什麼把柄在他人的手上。
薛紹也拉上了窗戶,輕輕的籲了一口氣,眉頭卻是皺了起來。
以暴制暴的殺了一個楊維華,出了自己一口惡氣也暫時給了上官婉兒一個安甯。可是後宮裡還有成千上萬的這種人,如何又能殺得幹淨?
以我如今的能力,能讓上官婉兒不再跪在地上挨鞭子、不再餓得發暈的做苦力……幾乎已是極限!
别說是從根源改變上官婉兒的命運,就是讓她現在脫離秋瑟院,對我來說幾乎都是癡人說夢!――誰能改變或者左右武則天的意志?
就算是當今皇帝,也隻能與之“博弈”!
一切,都能歸咎于“權力”二字。
有的人追逐權力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不受他人的支配;有的人是為了立功立德立言的宏圖偉志;有的人則是為了能夠生存下去,為了悍衛不能失去的東西,保護至關重要的人。
我薛紹呢?……目前仍是泥菩薩過河中,務求自保。
太平公主那句話說得極好,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