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清晨,牛羊遍野霞光萬丈。
突厥牙帳之外,有一列車馬隊伍正在集結。大小十餘輛車子,隊伍的最前列飄着一面狼頭大纛,左右還有百餘名狼士兵正在列隊。
被俘虜了多日的薛麟玉已經換上了一身幹淨體面的服飾,正在随行的突厥使臣的陪同之下,走向一輛專為他準備的寬敞大馬車。
突厥使臣想要搭上幾句話,卻見薛麟玉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也就隻好生生的将話匣給關上了。
薛麟玉一腳踏上車轅之時,身後傳來一串馬蹄聲并有一聲喚,“稍等!”
不用回頭薛麟玉也知道是誰來了。實際上在他還沒有出現之前,薛麟玉就知道他會來。
“若不趁機奚落我一番,那他就不是克拉庫斯了。”薛麟玉如此心中暗忖,便也停下了腳步回過身來。
馬速極快,克拉庫斯幾乎是從馬鞍之上騰飛而下,身手異常之矯健。
“這麼急着走,趕着回家找你娘親哭訴是嗎?”克拉庫斯一邊大步走來,一邊大聲道。
薛麟玉沒有答話,而是看了一眼他身後同來的兩人。其中一人與克拉庫斯年齡相仿,衣飾華貴面容俊朗,難得的是他身上居然有一股草原之上罕見的儒雅之氣。另一人從面相上看應該比克拉庫斯稍微年少,但身材高大異常強壯比克拉庫斯過之無不及。并且他的腰上挎着一把形狀異常的大彎刀,特别引人注目。
“狼毒?”薛麟玉不禁脫口而出。
“喂,我在跟你說話!”克拉庫斯站到薛麟玉的面前,語氣頗為不滿。順着薛麟玉的眼睛往後看了一眼,他又笑道:“猜得沒錯。那就是當年默啜用過的狼毒大刀。”
薛麟玉用好奇和詢問眼神看了看克拉庫斯。他知道,克拉庫斯會告訴他想知道的。
果然,克拉庫斯指了指後面的兩人說道:“喂,知道那是誰嗎?”
“我在聽。”薛麟玉淡淡的道。
“左邊那位就是突厥汗國的可汗,阿史那默棘連。右邊那位佩着狼毒大刀的就是他的親弟弟,汗國的特勤,阿史那厥。”克拉庫斯說道,“他們,都是我最好的兄弟。”
在突厥汗國,可汗當然是至高無上的。其次就是葉護,再就是統領兵權的“設(或稱為“殺”)”,再次就是特勤了。一般來說特勤都隻由汗族的成員來擔任,有點中原王朝的“王爵”之意。
薛麟玉看了看那兩人,心中的确有點驚訝。他沒想到突厥汗國的可汗、葉護還有特勤會一同出現在自己的面前。目前他們三個被稱為“草原三英”,其名聲之響亮、草原子民對他們的期望之高,甚至還要超過了當年的骨咄碌、默啜與元珍的三人組合。
“原本我是不想來的。但是可汗非要約我一同前來,與你送行。”克拉庫斯咧着嘴冷笑,“汗國的可汗、葉護和特勤,居然會給一名俘虜送行。這傳言出去,該不會成為一場笑話吧?”
“興許吧!”薛麟玉不為所動的淡然一笑,無視了克拉庫斯,擡腳朝默棘連走去。
克拉庫斯怔了一怔,有點惱火的對着薛麟玉的後背瞪了兩眼,也就沒再睬他了。
默棘連主動下了馬。牛高馬大的阿史那厥猶豫了一下,也翻身下馬。
薛麟玉上前,拱手而拜,“有勞可汗與特勤前來相送,麟玉在此謝過。”
“薛公子不必客氣。”默棘連微笑回禮,漢話說得極其流利,“連日來委屈公子了,默棘連是專程前來緻歉的。”
“敗軍之将有死而已。如今還能活着回去,已屬僥幸。”薛麟玉答道,“可汗不殺之恩,麟玉謹記。他日得緣,必當回報。”
“你在威脅?!”一旁的阿史厥突然暴喝殺氣迸射,如同一頭即将撲食而出的獵豹。
“退下,不得無禮。”默棘連輕喝了一聲,阿史那厥連忙施禮退下。
克拉庫斯在一旁哈哈大笑,“厥,你可别吓着他了。萬一他放聲大哭起來,我們該要如何招架才好!”
阿史那厥也哈哈大笑起來。
薛麟玉不以為然的淡淡一笑,再對默棘連拱手拜了一拜,“可汗,就此别過。我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請。”
“請!”
薛麟玉轉身而去,頭也不回的踏上了馬車。甚至在經過克拉庫斯身邊之時,他也沒有再多看一眼。
車隊在狼騎衛士的護送之下,啟行朝南而去。
克拉庫斯走到了默棘連的身邊,啧啧搖頭。
“何意?”默棘連問道。
“連日來,我總是想着法子的挑釁他,折辱他。”克拉庫斯說道,“最初他偶爾還會冒出點火氣。到現在——呶,你也看到了,完全一點脾氣都沒有了,軟得就像是一團任人揉捏的爛泥。”
阿史那厥馬上冷笑起來,“階下之囚還敢有脾氣?除非是他活得不耐煩了。”
“你們錯了。”默棘連說道,“他絕不是爛泥。”
“那還能是什麼?”
“忍常人所不能之忍,必能成就常人所不能之成就。”默棘連說道,“薛麟玉,這個人絕不簡單。雖然他的年齡和我們相仿。但我在面對他時,卻有一種如臨深淵之感。”
“哦?”克拉庫斯和阿史那厥同時驚咦,“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默棘連凝視着漸漸遠去的車隊,輕輕搖了搖頭,說道:“無以言表。在我的印象當中,隻有兩個人給過我這種感覺。”
“誰?”
“一個是,我們早已仙逝的父汗。”默棘連沉默了片刻,說道,“再一個就是……他了!”
“他?!”克拉庫斯更為驚奇,“那團爛泥,豈能與他相提并論?”
“現在,或許是還不能。”默棘連扭頭看向牙帳,看向了暾欲谷所在的帳蓬,連眉頭都輕輕的皺了起來,小聲道,“就怕是将來連‘他’,也不能與你口中的那團爛泥,相提并論!”
“我不信。”克拉庫斯冷笑不已,“我和厥,随便出一根手指頭都能捏死他。”
“你們最好是相信。”默棘連說道,“若論單打獨鬥,他固然不是你們的對手。就算放眼整個天下,你們恐怕也找不出幾個對手來。但是……”
“但是什麼?”
默棘連左右搭上了克拉庫斯和阿史那厥的肩膀,用輕松的口氣說道:“我的好兄弟,你們兩人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虎将。但你們比起南國周朝的薛楚玉來,如何?”
一提“薛楚玉”,原本一臉不服和不屑的克拉庫斯和阿史那厥,就都肅然沉默了。
默棘連笑了一笑,說道:“薛楚玉和他的父親薛仁貴一樣,勇貫三軍蓋世無雙。然而歸根到底,他們父子不過是他人帳前一勇夫而已。真正引領天下、書寫曆史的,并不是他們父子那樣的人。”
“難不成,還能是爛泥那樣的人?”克拉庫斯再度冷笑。
默棘連正視着克拉庫斯,非常嚴肅和認真的說了一個字,“對。”
……
大周北伐軍帥帳裡,一人舉缸猛飲,其他人都在靜靜圍觀,包括薛紹在内。
“你是喝酒,還是在洗澡?”薛楚玉忍不住問道。
“關你屁事!”那人怒喝了一句,繼續将大酒缸子對着自己臉猛灌下來。一部份進了嘴,更多的順着他的臉流了下來。或許,還夾着一些淚水。
很少有人敢在薛楚玉面前如此無禮,但這一次薛楚玉半點脾氣都沒有,相反露出滿副的憐憫之情。
“楚玉,你們都先退下。”薛紹擺了一下手。
薛楚玉點了點頭,和其他人一起全都走出了帥帳。
“李大酺,我勸你不要再飲。”薛紹淡淡的道,“否則醉後誤事,你将悔之晚矣!”
“醉後誤事?還有什麼事能讓我誤的?”李大酺似醉非醉抱着酒扛一陣傻笑,“悔之晚矣?我悔個屁!還有什麼事情,能讓我後悔一番?!”
“多了去。”薛紹說道,“比如說,錯過了拯救奚族、複興奚族的最佳機會。”
李大酺猛的一怔,“你說什麼?!”
“你明明就已經聽到了。”薛紹平靜的看着李大酺。
李大酺連忙将酒缸一扔,雙膝一跪爬到了薛紹面前,“求你,求你幫我!”
“察伏川之戰,奚族青壯死傷過半。舉族上下幾乎再無可征之兵。”薛紹說道,“此一戰,你當真敗得慘烈。”
李大酺突然就号淘大哭起來,死死抱住他的雙腳,“是我罔顧軍令輕敵貿進,才有此慘敗——奚族完了,奚族真的完了!”
薛紹輕歎了一聲,“你是奉我之請前來助戰。如今落到這步田地,薛某人定然不會袖手旁觀。眼下确有一個良機,能助你東山再起複興奚族。就怕你再次犯錯,白白錯失。”
“說——你隻管說!要我怎麼做?”李大酺急道,“隻要能夠拯救奚族、複興奚族,哪怕是讓我當場自裁,我也絕不遲疑半分!”
說罷,李大酺一躍而起沖到旁邊,将刀架上的一柄橫刀抽了出來,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有病。”薛紹哭笑不得的擺了一下手,“人都死了,還能成個屁的事?把刀放下,聽我細說。”
李大酺火急火燎的将刀子放了回去,又回歸了原樣跪到薛紹面前,抱住了他的腳。
薛紹這下是真的笑了,“你起來,好好坐着,我們好好說話。行嗎?”
“噢——好、好!”李大酺這才勉強恢複了一點原樣,拍了拍灰土坐到了薛紹的面前,乖巧得像是一位天真爛漫的三好學生。
“簡而言之……”
“對,我就喜歡簡而言之!”李大酺很焦急。
“我讨厭别人,打斷我說話。”薛紹闆了一下臉。
李大酺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把頭點得像搗蒜一樣。
薛紹有點哭笑不得的輕歎了一聲,說道:“我會給兵馬,再往察伏川一行。”
李大酺眼睛一瞪以示不解,但真是捂着自己的嘴沒再說話。
薛紹說道:“那裡有奚族人上萬具的屍首,怎麼也得讓他們入土為安魂歸故裡。”
“你讓我去,收屍?”李大酺捂着嘴喊道。
“對,就是去收屍。”薛紹說道,“這是一件大事。”
李大酺熾熱的眼睛慢慢的黯淡了下來,茫然的點了點頭,手也松開了,“對,确是大事……死了這麼多族人,我總得把他們帶回去,給他們的家人一個交待。”
“此行,你隻能做為副手前往。”薛紹說道,“我會另派一名主帥統兵而行。你須得對他言聽計從,不得有誤。不然到時誤了奚族之興亡,你就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主帥?
興亡?
千古罪人?!
聽到這些字眼,李大酺的眼神又再度熾熱起來——這肯定不是單單去收屍啊!
“我就想問,何人為帥?!”李大酺舉起手來急切叫道,“我李大酺現在就指天發誓,我就把那人當作是我的親爹來伺候。若有半分差恙,管叫我天打雷霹不得好死!”
薛紹這下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來,說道:“依你之意,那你豈不是要……把我當成祖父來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