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天明,薛紹馬上動身前往黑齒常之的軍營。因是公務,隻有李仙緣與郭安等人随行前往。
走到半道,原本宿醉一場暈乎乎的李仙緣突然一拍腦殼,拍得砰響倒把旁邊的人吓了一跳。他驚咋咋的道:“小生見了少帥高興到糊塗,竟差點把一些緊要之事給忘了呈報!”
“何事?”薛紹早就習慣了他這副體統,見怪不怪。
“有三件大事。”李仙緣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東西,先是給了一封書信,說道,“這是西域都護王方翼寫給朝廷的一份奏表。按照少帥事先下達的密令,在奏表途經夏州驿站之時,我們私下将其扣住。再以少帥的名義給了王方翼一封回書。”
薛紹連忙将書信拆開一看,當場深吸了一口涼氣兒,就差額頭冒冷汗了!
——還好早就防患于未燃,王方翼果然如同意料(或者說如同曆史)當中的那樣,在裴炎事發之後急忙上書給裴炎求情。書信之中言辭懇切而激烈,甚至可以說有那麼一點威脅的味道。
薛紹具體不大清楚王方翼和裴炎之間究竟有着什麼樣的交情,但是二者同殿為臣數十年,再加上又都是先帝李治器重的大臣,彼此信賴和依托想必不是怪事。
“好險哪,少帥!”李仙緣在一旁心有餘悸的小聲說道,“如果不是我們提前截下這一份奏表,王方翼多半怕是人頭不保。如此一來,剛剛平定下來的西域又該亂了!”
薛紹毫不猶豫的将那份書信撕作了粉碎,扔到了路旁。想了想仍不放心,叫随從摟起一把枯草将其燒作了灰燼。
“衆人記住,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一份奏表!”
“是!”
薛紹稍稍的籲了一口氣。
“小生好奇了……”李仙緣眨巴着眼睛看着薛紹,“少帥怎能未蔔先知的預料得到,王方翼會有此舉呢?”
薛紹正了臉色字腔圓的道,“近來我拜得一位高人,學了一手能掐會算的絕活。怎麼樣,你這半調子神棍要不要跟我較量一下?”
“呃……”李仙緣讪讪的幹笑,“不說便罷,不說便罷,就當小生從來沒有問過!”
薛紹也笑了一笑,“還有别的事情要呈報的麼?”
“有。”李仙緣連忙說道,“其實我們返京的時候,李多祚将軍也與我們同行回了長安。另外,豐州司馬唐休璟也跟着我們一道動了身,但是他不是返京,而是去了蔚州。”
薛紹的表情略微一變,“發生了什麼事情?”
“朝廷下令,拔擢右衛将軍李多祚為左羽林衛大将軍,即刻赴京上任統率北衙禁軍。另外豐州司馬唐休璟因為此前番守備豐州與馳援河北作戰有功,被提拔為新任蔚州都督,同樣即刻上任!”
“什麼?!”薛紹聞言極為驚訝,甚至還有了一些怒氣,“李多祚和唐休璟是我最重要的兩名副手,我與薛楚玉不在朔方之時全靠他二人主持大局。朝廷此舉,與挖我牆角有何區别?”
“誰說不是呢?”李仙緣一臉難堪的苦笑,“按理來說二位将軍都是高升了值得慶賀,可是接到調令之時我們所有人都在罵娘,包括李多祚和唐休璟二人在内。奈何君命難違,二将隻能如命赴任。現在朔方軍全靠郭元振和張仁願二人撐着。少帥你是知道的,他二人雖然是你的股肱心腹本身也不缺乏能耐,但畢竟年輕缺乏資曆,很難鎮住軍中的一些驕悍老将。再加上他們官職不高因此名不正而言不順,更顯得朔方軍群龍無首。因此……”
“不用說了,我知道了。”薛紹喝止了李仙緣,再道,“還有什麼事情?”
眼見薛紹動了一些肝火,李仙緣說話的聲音都細了下來,小聲道:“還有就是……銀川軍屯的開墾初見成效,截止到下官離開夏州之時,銀州已經開出了二千六百餘頃軍田,今秋便有望收成。另有果園菜圃一百餘頃,豢養家畜三萬餘頭、戰馬兩萬餘匹。虞美人的商社已經立足穩定并且日漸興旺,凡夏州都督府治下和朔方軍相關的鹽鐵糧油布匹之交易,已經盡數歸置麾下。”
聽到這樣一個好消息薛紹的心情總算是輕松了一下,馬上罵道:“你倒是狡猾,偏把唯一的好消息放到最後來說——等等,你剛才說虞美人?”
李仙緣讪讪的笑,“現如今虞紅葉和她的商社在河隴一帶名聲暇耳,人們都這麼稱呼她,虞美人!”
薛紹頓時便想起了虞紅葉的模樣,記得初見之時她在西市充作牙人作一副男裝扮相,現如今卻可算是名動一方的巨商大賈……醜小鴨變白天鵝了!
李仙緣察顔觀色,不失時機的說了一句,“少帥頗具慧眼,還有一手點石成金的絕活兒。下官真是佩服!”
“少拍馬屁。”薛紹沒好氣的道,“還有事嗎?”
“沒了,就這些。”李仙緣嘿嘿直笑。
“豐州可有戰事?”薛紹特意問了一句。
“至打下官離開之時,還沒有發生過任何的戰事。突厥人的注意力應該是都投放在了河北,暫時沒能顧及朔方。”李仙緣說道,“話說回來,朔方軍雖然一時之間群龍無首但畢竟是百戰精銳骁勇之師,再加上郭元振和張仁願等人也不是膿包,真要打起仗來突厥人也讨不到什麼便宜。少帥應該能夠放心。”
“聽了你這話,我反倒是不放心了。”薛紹雙眉一擰,沉聲說道,“我擔心的就是朔方軍的戰将心生優越自信過頭。剛才你說的這一番話,多少反應出了郭元振等人心裡有了這樣的情緒。”
“呃!……”李仙緣頓時愣住了,喃喃的解釋道:“隻是自信……而已!”
“自信個屁——他們哪來的自信?”薛紹喝道,“放着是我和薛楚玉、李多祚及唐休璟全在朔方,也無時無刻不在勵兵襪馬小心提防。現在朔方軍群龍無首棟梁缺失再加上後方的軍屯抽調了大量的兵力前去勞作,你倒是告訴我,這自信從何而來?”
李仙緣無言以對。
“不說了!”薛紹深吸了一口氣,“我得馬上處理完京城的事情,親回朔方坐鎮!——閑雜之事打理得再好,丢了老本那就什麼都不是了!”
拔馬飛奔,薛紹一行人很快就趕到了黑齒常之所部軍營。
放眼望去,軍威赫赫。
薛紹多少有一點佩服黑齒常之了,他帶來的可是一支臨時在洛陽招募的新軍,短短時日就能整頓成這樣,确實有點本事!
通傳之後,薛紹倒是挺順利的進入了軍營。
黑齒常之在中軍帥帳擺出了一個很大的刀兵排場,迎接薛紹一行。在一衆将佐當中,薛紹一眼就看到了武攸歸這個熟人。他還是那副老樣子,貌似謙和的一個白面書生,披上了一身軍皮也沒能給他增長幾分孔武之氣,倒反襯出幾分面善心狠的陰鸷。
當着衆人的面,黑齒常之闆着臉,可以說嚴肅,也可以說懷着幾分敵意。
薛紹大步走到黑齒常之等人面前,見禮寒喧之類的一概免了,開門見山道:“我來隻為一件事情,請你們讓道,我方大軍要渡河返京。”
“薛少帥說得好輕巧。”最先搭言的是主帥黑齒常之,他站起了身來走到矮他一頭的薛紹面前,大有一點居高臨下盛氣淩人之态,冷冷道:“本帥奉命駐軍在此,又不是一顆路邊的石頭,豈是你随意一腳就能踢開的?”
“你奉的什麼命?”薛紹同樣冷言冷語。
黑齒常之抱拳對着北面遙遙一拜,“皇命!”
“巧了。”薛紹冷笑了一聲,“本官身為河北道黜置大使,所到之處如帝親臨,有便宜行事之權。現在我命你撤軍讓道,敢有違逆便視同抗旨犯上。你應該知道,我會怎麼做!”
“你!……”黑齒常之頓時氣煞的下不來台,怒瞪薛紹,沒了言語。
薛紹心中暗暗慶幸,還好黑齒常之的演技不差,這頭一場唇槍舌劍的較量,他算是敗得名正言順。
“二位,都請暫息雷霆怒火。”武攸歸走上了前來,笑容可掬的充着和事佬,溫言說道,“本是自家人,有事慢慢商量,又何必動了肝火傷了和氣呢?”
“哼!”黑齒常之怒瞪薛紹氣乎乎的悶哼了一聲,扭頭便走表示不再搭理這擋子事,一把就将燙手的山竽扔給了武攸歸。
“武将軍,你我倒是多時不見了。”薛紹打了聲招呼似笑非笑的看武攸歸,這位,才是整場事件的幕後正角兒。黑齒常之,不過是他駕在身前的一面旗幟和一副擋箭牌而已。
“薛少帥,别來無恙。”武攸歸皮笑肉不笑的給薛紹行了一記軍禮,貌似熟稔和親熱的湊到近前,小聲道:“此間有些事情不便公開議論,還請少帥稍移貴步,我們帳中密議如何?”
“好。”薛紹一口答應。
“請!”
二人走進了一間帥帳,别無任何旁人連黑齒常之都沒進來。
“我很忙。”薛紹進去之後便道,“你有話直說!”
“那我也就開門見山了。”武攸歸說道,“留下程務挺,我率軍開拔給你讓道。”
這個回答早在薛紹的預料之中,他道:“我身為河北道黜置大使,凡河北之事河北之人全歸我管。程務挺,當屬其中。”
武攸歸冷冷的笑了一笑,“聽少帥這口氣,是不肯交人了?”
“你覺得呢?”薛紹針鋒相對的看着他,同樣抱以冷笑。
“我早就料到,少帥會給出什麼樣的答複。”武攸歸有恃無恐的正對着薛紹,說道,“但是我還是要提醒少帥一句,這是一件大事。既然是大事,就不要決定得太過于草率。還請少帥,多作思量為上。”
“你是在威脅我?”薛紹眼睛一眯,逼視武攸歸。
武攸歸雖然做了大将,但畢竟隻是一個連殺人見皿都沒見過的大将,因此多少有點犯怵。他連忙退了兩步深呼吸強鎮心神,說道:“我一個小小的千騎使,哪敢威脅堂堂的薛驸馬、薛少帥?……我這裡有一份書信,少帥不妨先行看了,再作決斷!”
“拿來!”
薛紹毫不客氣的幾乎是從武攸歸的手上,搶過了一份書信。原本以為會是武則天的密令手書,展開一看卻是令人驚異。
書中隻有寥寥數字,雖然沒有落款,但薛紹一眼就看出這是太平公主的筆迹,上面寫着——
“妾将臨盆,苦痛無依。萬事休管,旋速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