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後院回廊處,李溫悄悄的探出了頭朝上方仰望。
書房裡掌着燈,隐約可見薛紹兄弟倆人的身影投在窗紙上。能看出他們在争執,便李溫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三公子。”突然一個輕盈的女聲在身後響起,倒把神經緊繃的李溫吓了一跳。
“是、是……夫人?”李溫連忙施禮,“見過夫人,李溫失禮了!”
“三公子不必多禮。”蕭氏也擡頭看了一眼書房的方向,面帶微笑的溫言細語道,“天寒夜露,三公子不如早去客房歇息。”
“唔……夜太深,不便叨擾。”李溫略略有些慌亂,“在下,就請告辭——夫人留步,不必相送了。”
“夜路難行,三公子走好。”蕭氏沒有多言,隻施了一禮以示送别,“敝府待客不周,萬望三公子海涵。”
李溫匆忙走了,倒有一點像逃。
蕭氏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罕見的愁雲。略略沉思了片刻,她走向了書房。
薛紹與薛顗正各自安坐的沉默着,房間裡死寂。
薛家何去何從,這個問題竟是如此⊕8的不堪質問。
薛紹能夠體會薛顗的迷茫和恐懼,而薛顗卻完全不能明白,薛紹此刻心中之所想。
“笃笃笃”,房門被敲響。‘
薛顗鬥然彈坐而起,薛紹眉頭一擰看向房門。
“夫君,二郎,夜深了。
薛顗長籲了一口氣又癱坐下來,“你先睡,我與二郎有事要談。”
薛紹皺了皺眉,“大哥,不妨讓大嫂進來。”
“她一個婦道人家,知道這些作甚?”薛顗沒好氣的道。
“同休戚,共命運。大嫂,何時離棄過我薛家?”薛紹道,“況且大嫂并非尋常婦人,向有真知酌見。多一個人議論,想必不是壞事。”
“……好吧!”薛顗輕歎了一聲,“夫人,你請進來。”
蕭氏推開了門,輕輕掩上之後走上前來,小聲道:“适才李溫在樓下廊間窺聽,被我發覺,他便倉皇而走。”
薛顗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歎息了一聲,“皇族貴公子,竟似鼠竊狗偷之輩……為人不恥!”
薛紹則是冷笑,“他現在一定很怕我。怕我這個帶兵出身的兵部尚書将他執拿問案,甚至當作賊盜當場一刀砍了。”
薛顗又是一怔,随即苦笑,“我倒是忘了,二郎素有‘人屠’之稱号。我們自家人或許不覺得;諸如其他,無不對二郎敬畏三分。且不論區區李溫,就是我們爺爺輩的霍王李元軌也曾對為兄談及,說令弟薛驸馬生具一副儒雅風流,卻偏偏在河隴博來一個人屠的稱号,真乃人可不可貌相,後生可畏!”
“霍王李元軌?”薛紹淡漠的笑了一笑,腦海當中便浮現出當初李治病重之時,他率領一衆李家皇親宗室跑去逼宮,質問為難武則天時的情景。
——如果李家皇族當真要被清洗,霍王李元軌首當其沖逃不掉。任憑他是太宗李世民的弟弟,那也沒得救!
“夫君,二郎,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蕭氏突然道。
“說吧!”薛顗道。
蕭氏便道:“覆巢之下,無有完卵。河東薛氏一族,至開唐之日起便是李唐之忠臣,後又成皇室之宗親。因此,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這些大道理,還用你一個婦道人家來與我等說教?”薛顗擺了擺手,顯然已經有點心煩意亂,“若無建樹之言,你且退下。”
“夫君稍安勿躁。”蕭氏倒是不急不忙,繼續道,“當年晏子不死君難,且雲,
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暱,誰敢任之?”
本有一點心煩意亂的薛顗聽到這話,微微一怔。
薛紹也頓覺心有戚戚蔫,驚訝的看向大嫂,頗有刮目相看之意。
無愧于是出身于蘭陵蕭氏書香門第的貴族女子,自幼飽讀詩書的蕭氏引用的這一個典故,在曆史上也算是很有名了。春秋時代,晏子是齊莊公的大臣。齊莊公和自己的大臣崔杼之妻東郭姜私通,結果被崔杼所殺。随後崔杼改立新君,晏子因是先君舊臣自然就在被清洗之行列。别人勸他逃亡,他卻說我沒有罪為何要逃亡?——最終發出了,忠于社稷遠高于忠于君王的高論。
這一想法,和薛紹心中的理念竟是如此的不謀而合!
“夫君,儒家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蕭氏繼續道,“如今百姓安好、社稷甯定,隻有君王坐于偏殿。然而,這個君王坐偏殿的現狀,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麼?”
薛顗眨了眨眼睛,竟然無語以對。
薛紹接了一句,“兄嫂在上,小弟至今還不到而立之年。在我剛剛出生之前後,二聖臨朝共掌國政。随後近三十年,君王罕有上朝,皆由武氏代為執政。現如今,君權已然旁落、武氏羽翼大豐,李家的那些皇親國戚老大爺們才開始忐忑焦急如熱鍋之螞蟻。小弟很想問一句,他們李家不惜花了三十年的時間把自己的君權神器一點一點的拱手推讓出去。到了最後一刻别人即将拿到手上之時,卻又拼死拼活的急于收回——他們早幹什麼去了呢?君權神器這東西是小孩子手中的饴糖竹馬,想給就給想收回就能收回的嗎?”
“二郎,你是在數落先帝嗎?”薛顗的聲音一沉。
薛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小弟沒有數落任何人的意思。小弟隻在陳述一個事實,那就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時局走到今天這一步,這既不是先帝一個人的錯,更不是你我二人的過錯。其中,有曆史之必然也有人為之偶然。死症就在于,現在人為之偶然已經無法改變曆史之必然。武氏三十年掙紮打拼厚積薄發,李氏皇族三十年蠅營狗苟麻木不仁。一朝醒來之時李氏才發現别人的刀子已經架在了脖子上,從而大呼吾命休矣愛卿救駕……兄長,大嫂的話其實已經說得很透徹了。縱然我等不是晏子那般的聖賢,卻又何苦來哉為這樣的君王而愚忠死難?”
“……”薛顗瞪着薛紹,臉皮在抽筋,一言不發。
“更何況,民尚好,社稷在。”薛紹說道,“還是前面那個例子,武氏能在大唐的朝堂之上執政三十年,其建言十二策的執政理念已經深入每個大唐百姓的心魂之中,受益者更為多數。否則,就不會有永徽大治,國安民豐。”
薛顗夫婦保持沉默,聽得也挺認真。
薛紹道:“三十年,不光是我們的君王和大臣習慣了武氏在朝堂之上執政,連千裡之外的鄉野庶民都已經習慣了。否則,以讨伐武氏、匡扶廬陵王為目标的揚州兵變,聚衆二十萬其勢滔滔,為何旬月破滅?——其實,其死症并非是徐|敬業有多無能。相反,他們幾個落魄仕人在一個酒肆裡就能策劃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叛亂從而襲卷江南半壁江山,其實他們還是很有本事的。但如果他們真是正義之師,哪怕戰至最後一兵之卒也雖敗猶榮,并且前赴後繼不死不滅。但為何他們一戰而潰徐|敬業兄弟本人還被自己的部下所殺,獻首于朝廷呢?這反武的浪潮為何就在一夕之間消遁到無聲無息了呢?”
“你們想過其中,深層的原因沒有?”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自問自答:“歸根到底,國安民豐,沒人想和自己人打仗。百姓們真正在乎的并不是誰坐在龍椅之上,而是,誰能夠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所以,徐|敬業哪怕一瞬間蟻聚了數十萬之衆,他們的根基也像是泥沙城牆一樣不堪一擊。反觀武氏,她最大的底氣其實不是她在朝堂之上任用的那些死忠和心腹,而是她通過三十年執政惠施于民,而積累的民心之所向。一言以蔽之,順天應人。”
“對,就是儒家所說的天人感應,順天應民。民心,即是天意。古往今來那麼多的例子也早就證明過了,得民心者,得天下。”薛紹重歎了一聲,說道,“其勢若成便如天意難違。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二郎,這就是你一直積極孝忠于武氏的原因嗎?”薛顗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可不那麼客氣。
薛紹很淡然的微微一笑,“兄長,小弟不會盲目的孝忠于任何一個人。”
“你!……”薛顗一時氣煞。
“夫君且勿動怒。”蕭氏溫言相勸道,“我想二郎的意思,與晏子不死君難如出一辄。忠于社稷,遠勝于忠于君王。”
薛顗幾乎是屏息凝神的思索了良久,重吐出一口濁氣,說道:“話雖如此,但我們薛族累受李家皇恩,又與李家皿脈相連。倘若李唐神器當真易手于他人,我們有負皇恩不說,自己也必将受到牽連,死于非命!——你将如何應對?”
終于是說到,問題的核心了!
“請大哥安坐,聽小弟細細說來!”薛紹上前一步拱手就拜,神色堅毅。
“好……我今日,就好好聽一聽你的高見。”薛顗正坐了下來,“夫人,有勞你親自到門外守着。我要與二郎,秉燭夜談、通霄達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