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話叫做,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薛紹心裡清楚,此前自己有意主動接近裴行儉,不管用的方式多麼巧妙多麼自然,終究是有“謀劃”的嫌疑。以裴行儉這種正壇老手的嗅覺,不可能意識不到。
再者最主要的原因是,原本一個單純的“藍田秘碼”被武則天利用起來,拉起了一個“講武院”抹上了一層濃厚的政治陰影;她還設下圈套将裴行儉張打為旗幟向禁軍示威,把他當作了槍來使并大肆利用和消費了裴行儉在軍方的威望。
換作是任何人,這心裡都不會痛快,甚至還會對薛紹此前的動機和為人品德産生懷疑。
薛紹心想,如果裴行儉當真認為我是與天後早就合謀好了一同算計于他,那他怎麼也不會對我有信任了。從而,裴行儉對講武院的事情也就不會再上心,頂多就是迫于無奈的出工不出力。今後我要想和他一起出征、學到真正的兵法韬略、借他之力在軍方站穩腳跟,更是無從談起。這其中的微妙利害,實在是外人難以體會。所以我今天才非得親自登門拜訪,與裴行儉當面說清。
話說回來,如果真的吃了閉門羹,那薛紹原本的計劃都要泡湯;現在既然進了裴家的大門,就證明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證明裴行儉沒有完全對薛紹失去信任。
薛紹索性把包袱又系了起來,這例行公事一般的“請教兵法”,不教也罷。
“公子,何意?”裴行儉不動聲色的淡然道。
薛紹說道:“裴公信不過我,是在情理之中。薛某無話可說。”
裴行儉笑了一笑,“公子何出此言哪?”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薛某這點伎倆瞞不過裴公,也沒打算要瞞。”薛紹說道,“此前,我的确是有意接近裴公,想要結識裴公。”
“為什麼?”裴行儉問道。
薛紹拱了拱手,說道:“裴公,薛某今日刻意登門造訪,就是想要開誠布公與裴公推心置腑的談一談。言語之間惹有犯忌或是唐突冒犯之處,先請裴公見諒!”
“你說。”裴行儉很淡定,表情幾乎沒有一絲的波動。
薛紹說道:“如果沒有二聖欽點我為驸馬,我又陰差陽錯與太平公主糾結在了一起,薛某絕對不會動了心念要來結識裴公。”
裴行儉皺了下眉頭,“為什麼?”
“因為我想自保。”薛紹說道。
裴行儉略感意外的揚了揚眉梢,“此話從何說起?”
薛紹歎息了一聲,說道:“常言道娶妻得公主平地買官府,大唐的驸馬可不好當。更何況太平公主集天下嬌寵于一身,非但是招風顯眼還身負強大的政治資本。我若做了她的驸馬,無形之中将成為衆矢之的。此前張窈窕之死就是明證。那件事情表面上看隻是太平公主的一次嫉妒發作,實際上,是有人對薛某暗生嫉殺之心。試想,我還沒有正式成為驸馬就有人要這樣害我,日後如何了得?”
裴行儉仍是不動聲色,“道理是沒錯。但薛公子想要自保,又何需攤上老夫?老夫愚見,婚姻未成你大可拒婚;婚姻若成,你謹小慎為遠離風險便是。老夫一個泥胎菩薩自保尚且困難,又何來能耐襄助公子?”
薛紹輕歎了一聲雙眉緊擰,說道:“我是想繼承裴公衣缽,執掌大唐兵權!”
“你!……你大膽!”裴行儉吃了一驚,“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
薛紹拱手一拜,“薛某已經請過裴公見諒了!”
“兵者國之兇器,直屬朝廷歸于帝王,從來不屬任何人!”裴行儉老濃緊擰的低聲斥道,“薛公子,這種話以後切不可亂說!”
“是。”薛紹拱手拜了一拜,說道,“如今我與公主已經定婚,米已成飯木已成舟。他日一但我娶了公主做了驸馬,等于就是坐到了風口浪尖。我不招人惹事,自有人事招惹上我。大丈夫當提三尺青鋒馳騁天下,又豈能蝸居于粉紅紗帳之中,沉溺于男歡女愛苟且偷生?實話實說,我想要繼承裴公衣缽,一為謀生自保二為建功立業。裴公,最誅心最真實的心底話,薛紹全都直言相告了。還請裴公明斷!”
“哎……”裴行儉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撫髯,搖頭。
“裴公?”
裴行儉擡起頭來,一雙老眼精亮,“薛公子可知,老夫頗識相人之術?”
“薛某知道。”
裴行儉點了點頭,說道:“老夫第一眼看到公子,其實心裡就已經知道……衛公兵法嫡系一脈,終于能有傳人了。”
薛紹心中一喜,拱手長拜下來。
“公子推心置腑,老夫也就說兩句實話。”裴行儉說道,“第一句,我活不了多久了。”
薛紹愕然一怔,“裴公切勿亂說!”
裴行儉呵呵的笑着擺了擺手,說道:“醫者不自醫,相師不自相。我的命是袁天罡批的。兩年之内,老夫必死。再者,老夫自己的身體如何,自己也是心中有數。眼看着陽壽将盡但是宿願難償,老夫心中……其實也是很不好過。”
“裴公有何宿願,何不說出來,看薛某能否效力一二?”薛紹說道。
裴行儉說道:“世所衆知,老夫從先師蘇定方那裡繼承了衛公的兵法。其實兵法之說虛無飄渺,就算是把天下所有的兵書都倒背如流,也未必能夠成為一名兵家。實踐,經驗,天賦,秉性,師承,時運,六者缺一不可;兵法書卷本身,其實根本就不重要。你回頭看看那些古之名将,有幾個是從書堆裡站出來的?――紙上談兵的趙括如何?長平一戰四十萬趙軍被秦軍坑殺!”
薛紹點了點頭,“裴公所言即是。古往今來将軍無數,讀兵書的将軍更是不少。但真正的名将,少之又少。”
“六要之中――天賦看起來最為虛幻,但其實是最為重要的。”裴行儉說道,“如你所言,古往今來将軍無數,人人都有帶兵之實踐,忠君愛國者不計其數,師出有門治學治典的也不在少數。但真正的名将,仍是少之有少。歸根到底,絕大多數人都缺乏天賦,或是時運不濟!”
薛紹點頭,靜靜的傾聽。
“老夫為官一生命運多舛,弱冠學藝老來帶兵。終我一生,所學包羅萬相,兵家隻是其中之一。”裴行儉說道,“但老夫此生最大的遺憾,也恰是兵家!”
“為何?”薛紹問道。
“常言有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師承而言也是這個道理。老夫繼承了衛公兵家一脈,卻讓這一脈在老夫手中斷絕,豈不遺憾?”裴行儉說道,“這些年來,老夫一直都在尋找一個合适的人,欲将畢生之所學傾囊相授。但是……一直未得其人。”
薛紹的反應很平靜,說道:“天下芸芸志士萬千,能有兵家天賦者想必不在少數。裴公何以一個都沒有遇到過?”
“恰好相反,老夫遇到過多少個有天賦的才俊,自己都要數不過來了。”裴行儉苦笑的搖了搖頭,說道,“但是兵者兇器,豈可輕易授人?就算他秉性上善忠心可嘉,老夫也不敢相授啊!”
“……”薛紹恍然醒悟,現如今文治天下,名将凋零。若是裴行儉的嫌傳門生,定然光耀萬千。但是裴行儉的身份如此尴尬,他的嫡傳學生豈能受到二聖待見?能不能得受重用發揮才能姑且不論,将來會不會因此而害了他的學生,都是難說!
裴行儉不收徒,是怕害徒!
兵者兇器,雙刃之劍哪!
“薛公子,在老夫遇到的青年才俊當中,你的天賦不算是最出色的。”裴行儉說道,“但是,你既是陛下的外甥又即将成為天後的女婿,最為難得的是二聖對你都是頗為器重。你出身高貴又蒙聖眷再加上即将成為大唐唯一的嫡親驸馬,按理說,這天底下已經沒人比你更有資格繼承老夫一生所學。但是……”
薛紹拱手道:“裴公有話,不妨直言。薛某今日此來,就是想與裴公推心置腑。裴公之言出君之口入我之耳,若有半句洩露出去,管叫薛紹死無葬身之地,将來靈位不得入薛氏宗廟!”
裴行儉略微一怔,好毒的誓言!
“裴公,請講!”
“薛紹,令堂城陽公主殿下是太宗皇帝的嫡女,你身為皇族外戚與李唐之臣,理當立足國本,以忠君護國為畢生之志。”裴行儉說道,“但是老夫看到,你與天後似乎更有默契。倘若将來你學得一身兵法卻偏私一道僅為天後所用……老夫,将大罪于李唐社稷啊!”
薛紹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裴行儉,終于說出了心裡最深層的想法與顧慮!
就像天下大多數的儒家仕大夫一樣,在裴行儉的心裡“忠君愛國”是擺在首位的。在裴行儉看來,婦人專權是有違禮制、大逆不道的,是與忠君愛國嚴重背離的。
假如某一天天後真的要與李唐決裂,而我薛紹依舊隻是效忠于天後,在裴行儉看來,我薛紹就是亂臣賊子!――而他裴行儉就是造就了我這個亂臣賊子的始作甬者!
儒家重“名”一切以道德挂帥,儒生立言立德立功業,但求名揚當世垂于青史。如果将要承擔始作甬者的罪名而遺臭萬年,裴行儉定然甯死不為!
薛紹輕輕的歎息了一聲,裴行儉,将才文雄凜然英風,但他終究是生活在大唐時代的人,無法超脫于這個時代!
【聽編輯和作者朋友說,我這定閱成績還不錯。但我個人不是很滿意,我認為,大可以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