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抵達玄武門外時天色尚早,都還沒有到玄武門開門的時辰。大明宮含元殿那邊仍在響着悠遠的鐘鼓,早朝都還沒有開始。
元萬頃應該是早就做出過安排,雖然大門未開,但有幾個守衛玄武門的羽林軍衛士在這裡紮起了一個臨時的涼棚,好讓薛紹等人在此落腳碰頭。
有一個人,好像比薛紹更早到了。
一個二十多歲頗為英俊儒雅的青年男子,正獨自站在涼棚裡,單手捧書一手剪背的在讀書。
薛紹騎馬上前,那青年讀書讀得很專注居然沒有注意到。薛紹下馬時威龍發出了一聲嘶鳴,那青年方才回過神來看向薛紹。
看到羽林軍小卒上前來替薛紹牽馬,那青年意識到薛紹恐怕不是個小人物,連忙放下書本上前來拱手拜道:“在下蘭陵蕭至忠,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你就是蕭至忠?”薛紹不由得笑了一笑。
蕭至忠愕然的眨了眨眼睛,“閣下認識我?”
“現在應該算是認識了吧!”薛紹拱了一下手,“汾陰薛紹。”
“原來閣下就是薛公子,蕭某失敬!”蕭至忠連忙彎腰拜下,拜了個九十度。
“你我平輩之人,蕭兄何必大禮?”薛紹道。
“蕭某受朝廷诏令前來講武院聽學,薛公子是授學博士便是蕭某之師,理當以師生之禮相拜!”蕭至忠仍是拜着不起。
蘭陵蕭氏也是一個詩書傳世禮樂典盛的大世家,雖然到了現在這個年代蕭氏一族在朝堂上沒有什麼做大官的人失去了以往顯赫的政治地位,但蘭陵蕭氏的社會地位仍比汾陰薛氏過之而無不及。
出身這種世家的青年子弟,有學問重禮數,這是必然的。
薛紹笑了一笑,說道:“好吧,你要堅持我也不矯情推辭。現在禮數到了,你可以站直了。”
蕭至忠聞言呵呵的笑了起來,“薛公子真是風趣。”
薛紹說道:“你是我大嫂的堂弟跟我也就是一家人了,再者又是太平公主把你舉薦來的,以後不必太過生份。”
“公子,蕭某有些好奇――在下與太平公主素昧平生,她是如何想到舉薦在下的?”蕭至忠問道。
“這個問題,可就說來話長了。”薛紹說道,“知其然,未必需要知其所以然。既然來了你就隻管安心在講武院好好的治學。以後,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蕭至忠眨了眨眼睛,看似有些心領神會,拱手拜了一拜說道:“謹尊公子教誨!”
薛紹想笑,這蕭至忠還真把我當老師看待了,看他年齡應該比我還大幾歲――當然,若論心理年齡我可能比他大了十五歲,當他的老師也不算占了他多大便宜!
這時,李仙緣和兩個人騎着馬一同到了。
李仙緣下了馬快步上前,說道:“薛公子,小生來引薦這兩位妙人給你認識――郭兄、魏兄,二位還不快來拜見薛公子?”
薛紹心中一動,莫非這兩個就是天後舉薦的郭元振與魏元忠?
李仙緣先把一個二十六七歲、身材非常結實、滿臉英氣縱橫的青年拉到了薛紹面前,說道:“薛公子,這位就是右武衛铠曹參軍郭震,郭元振。郭兄常以字行。”
“幸會元振。”薛紹與他見了禮。
“藍田公子大名,如雷貫耳。”郭元振暢快的大聲道,“不知何時能有機會,與公子攜姬遊江河、痛飲三千觥?!”
薛紹哈哈的笑,“随時奉陪!”
“好!”郭元振一擊掌,“郭某可就當真了!”
薛紹感覺這郭元振根本就不像是一個文緻彬彬的儒家仕子,倒更像是一個烈酒快刀、行俠仗義的江湖豪客。
與郭元振同來的魏元忠上了前來對薛紹拱手一拜,說道:“監察禦史魏元忠,見過薛将軍。”
監察禦史官職八品,薛紹是五品通貴,魏元忠以官場常禮拜見,行禮也是一絲不苟。
“魏禦史不必多禮。”薛紹回了一禮上下打量他,儒雅,從容,神采奕奕智光内斂,與郭元振的豪爽奔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薛紹對“魏元忠”這三個字可不陌生。曆史上的魏元忠幾次做到宰相也幾次被貶出朝堂,是和狄仁傑同處一個級别的著名大臣。
昨夜薛紹與裴行儉飲酒叙談時,裴行儉曾經跟他談論過郭元振與魏元忠這兩個人,說他們是當今鮮有的“頗有軍事天賦”的青年才俊。雖然他們現在都還很年輕、官也做得不大,但将來這二人都必成大器。
言下之意,裴行儉倒是對天後舉薦來的這兩個年輕人動了愛材之心,無疑也就是對天後的“識人之能與用人之術”,表示了認可與贊許。
倒不是裴行儉刻意獻媚與拍馬,曆史上的武則天的确是以知人善用而見長。哪怕到了後世,許多不待見武則天的人也對她的用人識人之能,持認可的态度。
這時李仙緣指着郭元振笑道:“薛公子,你可知為何十八歲就中進士做到了一縣之尉的郭元振,現在卻隻是個管庫房的铠曹參軍?”
“李司曆,你是要當衆出我的糗嗎?”郭元振瞪着李仙緣,佯裝憤怒。
魏元忠呵呵直笑,“我知道,我來說!”
“魏禦史也跟着落井下石?”郭元振很是忿然。
薛紹笑道:“看來應該會是很有趣的事情,魏兄快說。”
魏元忠笑道:“郭元振,文武雙全少年成名、才情縱橫俠氣凜然,十八歲中進士做了通泉縣尉。可是十九歲的郭少府,就把他的頂頭官長明府君給氣得秩仕引退了。”
大唐的縣令尊稱為明府,縣尉則是少府。
衆人一起大笑,薛紹問道:“他都幹了一些什麼?”
李仙緣笑嘻嘻的道:“少府本該輯盜捕賊保境安民,負責一縣之治安的。郭元振一到通泉縣,幹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去拜會那位老明府君,而是先去結交了通泉本地最大的流氓頭子,和他拜了把子做了結義兄弟。”
“胡說!”郭元振怒道,“我兄弟分明是一位豪傑大俠!”
“好吧,是豪傑、是大俠!”李仙緣笑道,“後來呢,郭少府就和他的結義兄弟效仿先秦遊俠幹起了行俠仗義的大事業,還一同做起了鑄私錢、販奴婢的大買賣,所賺錢财從不留作隔夜,一律分給手下喽羅或是攜姬遊江河痛飲三千觥。短短一年時間,郭少府和他的結義兄弟一統綠林威名遠揚,人稱‘郭太歲’。連高坐禁中的天後都知道了郭太歲的鼎鼎大名。”
“年少輕狂時的一點糗事,被你們說盡了!”郭元振搖頭直歎,哭笑不得。
薛紹不禁好笑,這個郭元振真是太非主流了,好好的少府君不當,偏要學人混黑社會――倒也還混得不錯!
魏元忠笑道:“然後天後就将郭元振叫到了宮中問話。郭元振向來就是膽大包天,他見了天後眼看要被問罪非但沒有害怕,反倒和天後高談闊論起來,二人縱論古今暢談文史,郭元振還獻上了自己的得意詩作《寶劍篇》,深受天後的喜愛與贊賞。”
“然後呢?”薛紹笑而問道。
李仙緣笑道:“然後,天後破例法外開恩,沒有将他貶為庶民流放三千裡。”
魏元忠哈哈的大笑,“但是讓他管了八年的铠甲倉庫,終于與老鼠為伍,再也不能回到通泉縣去做他的花花太歲了!”
“你們說夠沒有、說夠沒有!”郭元振大叫起來。
衆人一起大笑。
尚武的大唐時代,民間自有一股“遊俠”風氣在盛行,就連李白都能寫出“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俠客行》。在“道上”混得不錯的遊俠,還挺能受人敬重的。武則天法外開恩沒有貶殺郭元振,在世人看來還是一種敬俠與愛材的表現。而郭元振的這些“陳年糗事”其實是一種光輝事迹,說出來并不丢人。
現在武則天會把郭元振舉薦到講武院來,也恰是證明了她一慣的用人宗旨――唯才是舉任人唯能,不以道德風評做為唯一的參考标準。
衆人談笑正歡,左奉宸衛的四禦刀與薛楚玉來了。他們五個要等皇城朱雀門開了門才能出宮,然後騎馬繞過若大的一個皇城才能到達玄武門,因此來得稍晚。
四禦刀與薛楚玉一同下了馬往薛紹面前一站一抱拳,蕭至忠、魏元忠、郭元振與李仙緣馬上就收斂了神色,不再談笑了。李仙緣等人都是**品的京城小官或者外官,左奉宸衛的千牛四禦刀對他們來說,個個都是背景雄厚隻可仰視的大牌衙内。
之前薛紹有意随和的與李仙緣等人談笑生歡,是為交流感情、拉近距離。可是奉宸衛的五個人一到,就像是有一把無形的大刀在薛紹與李仙緣等四人之間砍出了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将薛紹的核心與領袖地位瞬間突出和拔高了。
私交親和、上下分明,這也正是薛紹要的效果。
再過了片刻,裴行儉舉薦的三名行軍管記和元萬頃手下的十七個兵部書令使都來了。其實真正要學藍田秘碼的就是這三個行軍管記和十七個書令使。等到随軍出征了,他們才是真正學以緻用的人。其他的人包括薛紹在内,主要目的都是借着這個由頭來鍍金深造,或是寄望于求一個“裴氏門生”的出身。
隻不過這其中的深意,其他人未必都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