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薛麟玉這頗有氣勢的一聲喊衆人都微微驚愕,于是有人問,“少将軍有何高見?”
薛麟玉握着那枚蠟丸,本想将它第一時間拿出來,但既然有發問了,他也就不着急了,而是說道:“臨行之時父帥對我言傳身教多時,細細講解了此一戰役的諸多要素。其中一點父帥特别強調,暾欲谷是他的老對手,曾經不止一次的吃過他千裡突襲和前後夾擊的大虧,他一定不會再上同樣的當。現在暾欲谷将牙帳整體遷移帶在身邊派有重兵把守,防的就是我們這一手。難道你們忘了前段時間還有一撥突厥人馬監視我們嗎?現在卻撤走了。由此足以見得,暾欲谷已經全然沒有把我們放在心上。以他為人之多疑、用兵之謹慎,就必有防我之法!”
衆将一聽,有道理。
“那就直奔碛口助戰!”李大酺大聲道,“薛楚玉一敗,必然退走碛口。你父帥就在碛口,突厥人必定趁勝追擊想要奪回他們的黑沙南庭牙帳。碛口将有皿戰,我們必須前去助戰!”
“對,助戰碛口!”衆将大聲呼喊,一時群情激昂。
場面又亂了。
薛麟玉不由得暗自搖頭,歎息。這些将軍們平常對他倒是挺尊敬挺客氣的,但眼下顯得頗為無禮。換作是以往薛麟玉或許會發點少爺脾氣沖他們咆哮一頓,他們也敢有什麼不滿,誰叫自己的老爹是薛紹呢?
但是現在,薛麟玉半點怪罪他們的心思也沒有。因為從軍這些日子以來的經驗告訴他,能在軍隊裡服人的威望不是那麼容易建立的,除非你拿出令人信服的能力或是有着一刀一槍打出來的戰績,否則,别人對你再尊敬,也隻是浮于表面。
衆人争吵了一陣,終于在獨孤諱之與沙咤忠義的示意下才安靜下來。這兩位老将,無疑是這群人當中最具威望的。
“還是聽少将軍的主見。”他們如此說道。
薛麟玉頗為感激的看了看獨孤諱之和沙咤忠義,說道:“碛口會有皿戰,這不假。但在突襲和夾擊都已經失效的前提之下,我們這五千人殺過去,能夠扭轉勝負嗎?”
衆将有點啞口無言。
這是一個很殘酷的現實。如果薛楚玉和薛紹麾下将近二十萬人馬都戰敗了,五千人跑過去,怕也隻是抱薪救火,平白的增加傷亡數字。
“少将軍可有謀略?”獨孤諱之問道。
薛麟玉深吸了一口氣,“我要,突襲契丹族地!”
“什麼?!”
衆将大驚,如聞天書。
“瘋了!”李大酺毫不猶豫的喊了出來,“放着自己的親爹不去救,跑去不相關的契丹讨野火,真是瘋了!”
秦破虜不樂意了,“李大酺,你注意分寸!”
“重大軍議,還不讓人說話了?别忘了,我也是薛帥麾下的一員将軍!”李大酺可沒理由閉嘴,他大聲道:“少将軍,不是我因私廢公。如果你不急着去救你爹,那就和我一起去救奚族。這可是你父親答應過我的。當時為了助戰你父親,我舉兵之兵皆出,結果幾乎全躺在了這裡。現在奚族隻有薛讷的幾千人馬在把守,一但契丹發瘋,必滅奚族!——沒錯,這就是我的私心,我在你父帥面前說過一百次一千次了,也不怕在這裡再多說一次!”
“大首領,你别急。”薛麟玉很沉得住氣,說道,“能聽我說完嗎?”
“好,你講!”
“臨行之時父帥召我密議軍事,一緻認為契丹必反。”薛麟玉說道:“不信的話,我這裡有一個父帥的錦囊密信,他叮囑我說,一但事有大變,才叫我開啟。這裡面必然提到了契丹之事!”
“既有薛帥号令,那還等什麼?趕緊打開看啊!”衆将都說。
薛麟玉暗自苦笑了兩聲,拿出蠟丸将它給到了獨孤諱之的手上,“獨孤老将軍,家父的字迹你必然認得,就請你拆開來讀吧!”
“好。”
獨孤諱之捏碎蠟丸拿出信一看,确實是薛紹的親筆信,錯不了,他讀道——
“麟玉及衆袍澤見字如面:此信既啟,我軍已敗。吾之謀也,勿要驚慌失措。”
才一句話,衆将剛剛提到嗓子眼的那顆心,都乖乖回到了肚子裡。
“原來薛帥早有謀算!”
“大家再聽——我軍既敗,突厥必将反釁黑沙觊觎河北。然東北之疆,李盡忠狼子野心孫萬榮挾恨虎視,鼠首兩端非止一日。今契丹早已暗附突厥充作獠牙,聞紹兵敗必然兇起。紹以兵法代為謀之,契丹當首攻奚地以絕近患,繼而攻伐幽燕,共應突厥之荼毒。屆時兩路夾擊,我軍危矣,幽燕危矣,河北亦危矣。”
“諸位袍澤皆乃智謀之士,飽戰之将。何以解厄,還請諸公相機謀斷。書不盡言,紹自擱筆。”
“念完了。”獨孤諱之一臉蒙圈。
“完了?”衆人蒙圈。
獨孤諱之翻過來翻過去的看,“真完了!”
“原來,一切早在薛帥預料之中。可他也沒說解救之法啊,隻叫我等……相機謀斷?”
李大酺當場急了,“正如薛帥所料,此時我奚族必然遭受猛攻,薛讷那點人馬哪裡支撐得住?少将軍就當我求你了,去奚族之地助戰吧?”
“我還是之前的決斷。”薛麟玉變得出奇的冷靜,“碛口不可救,奚地不可援。唯一用處,奇襲契丹!”
“你!……”李大酺簡直氣煞,然後就開始捶兇頓足,“難道我奚族,真要滅族于此?!”
獨孤諱之思索片刻,說道:“大首領勿要如此。少将軍此言,大有道理。”
“有何道理?”李大酺安靜了下來。沙場老将的話,他還是願意聽上一聽的。
“我們對于暾欲谷來說全無隐蔽可言,區區五千人馬更是不值一提。對奚族來講,薛讷五千人防守和一萬人防守,區别也是不大。但是對于契丹來說,我們卻是一把不可預料的快刀。五千人馬施以突襲殺将上去,必然大有可為。”獨孤諱之說道,“契丹出兵襲殺奚族侵掠幽州,内部必然空虛。一但老巢受襲,孫萬榮哪有不慌不救之理?到那時,奚族之危自解。薛讷善于用兵,到時趁機發動追擊與我形成夾攻,或可大破孫萬榮。在兵法而言,我們這是圍魏救趙。”
“圍魏救趙?”
“對,圍魏救趙!”
李大酺明顯有點動心了。
獨孤諱之和沙咤忠義對視一眼,也都贊許的點了點頭。
雖然薛紹在信裡沒有明說仗該怎麼打,但他已經把敵情分析得一清二楚,有經驗的老将不難想到“圍魏救趙”的戰術。但在拆信之前,衆将都沒想到這一點,隻有薛麟玉提出了驚人的“奇襲契丹”之戰術。
所以,這是遠見,也是謀略。說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卻很難。
再者從私人立場上講,薛麟玉應該比任何人都急于助戰薛紹,但是他沒有,他很冷靜。就像他父親一樣,臨大事而有靜氣。
龍生龍鳳生鳳,這個薛家麒麟兒,還真有幾分他爹的風範!
“少将軍,我等擁護你的戰術!”獨孤諱之和沙咤忠義,一錘定音,“大首領,你呢?”
李大酺狠狠一咬牙,“反正我也快輸到精光,不怕再賠上最後一點老本——少将軍,我早把全部家當交到了你父親的手上。既然他把決定權交給了你,那也就是把奚族的存亡交付于你。怎麼決定,你說了算!”
“好!”
薛麟玉終于等到了這一刻,他翻身騎上馬,拔刀出鞘——
“傳我令,輕裝疾行,突襲契丹族地!”
……
黑沙城。
突厥人暫時退兵了,薛紹被人強行從城關上搬了下來,和薛楚玉躺了一屋,緊急療傷。
薛紹一直處于迷迷糊糊半昏半醒之間,薛楚玉治完傷睡一覺醒來,看他仍是睜着眼睛仰天看着,便輕聲道:“二哥,你怎麼還不歇息?”
“我很好。”
薛楚玉反倒更加擔心了,他小翼翼走下床,還好沒有将剛剛縫合的羊腸線繃開。然後他來到薛紹身邊坐下,輕歎了一聲,“二哥,牛奔兄弟離我們去了。但還有更多的兄弟,需要你的指引。”
“我知道。”薛紹仍是呆呆看着天花闆,說道,“其實我死不死都已是無關緊要。這場仗,我們已經赢定了。”
薛楚玉微微一驚,我們剛剛打了這一場大敗仗,他居然……
“二哥何出此言?”
“戰略上,我軍必勝。”薛紹說道,“暾欲谷老奸巨滑絕不會輕易出兵來與我決戰。隻要他一天還歸縮在草原深處,我們就一天拿他沒辦法。因此十萬人可為誘,薛紹自己也可以為誘。今天我若戰死,誘敵之計更添勝算。大體的戰術鋪排,我也全部安排妥當。至于戰術執行的效果如何,我信得過王昱,更信得過你……隻是不知道,我家那個黃口小兒,會做得怎樣。”
“二哥,你瘋了吧!”薛楚玉暴跳而起,一下就将剛剛縫合的羊腸線給繃開了,但他顧不得太多了,急急吼道,“就算這場戰争我們最終能赢,大周王朝沒了你,那還是大周嗎?”
“薛紹沒你想的那麼重要,真的。這個世界,不會缺了誰就真的運轉不下去。”薛紹不以為然的呵呵一笑,“不是大周,也可以是大唐嘛!”
“什、什麼?!”薛楚玉這下是真的驚呆了!
“皿,看你身上的皿。”薛紹還好意提醒他,“快去叫個軍醫來幫你處理一下吧!”
大唐?
也可以是……大唐?!
薛楚玉瞪大了眼睛看着薛紹,呆着沒動。
“你難道沒有聽到嗎?來自大唐的呼喚。”剛剛死裡逃生的薛紹,異常的輕松,“其實大唐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他,一直就在我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