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把他剛才正在看的一批卷宗拿給薛紹,說道:“這是老夫上次北伐之後,自行總結的一些行軍紀要,你可以看一看。”
“多謝裴公!”
薛紹接了過來細細的翻閱,卷宗裡面記載了許多上一次戰争的經過,包括點派了哪些将領調用了多少民夫,統領了多少士卒行軍經過了哪些州縣,還有前線紮營、屯糧、布兵、譴将、用計、對戰的記錄,包括戰後的傷亡與辎重的損耗清點,一應記錄在案。
所謂兵法,無外乎就是這些東西。因此,這些卷宗就可算是裴行儉的兵法手劄。
其中記錄得最詳細的,就是突厥敵軍的情況。那一戰,裴行儉率軍連番大勝殺敵無數,生擒了叛軍大首領“奉職”,自立為突厥可汗的魁首“泥熟匍”被叛亂的部下所殺,首級獻予了裴行儉。
正當裴行儉想要奮起王師盡掃餘孽徹底平定草原之時,朝廷下令班師回營。
薛紹花了近一個時辰才把卷宗看完,說道:“裴公,你估計這次的草原叛亂,和上次除惡未盡有多大聯系?”
裴行儉說道:“上次的北伐,賊首泥熟匍與大首領奉職一死一擒,從表面上看突厥部族的叛亂已經徹底的平定了。但實際上仍有大量的部族兵馬四散逃落,餘惡未盡。尤其是走脫了其中一個首領阿史德溫傅。此人出身草原貴族阿史德家族,在草原上很有影響力,本人也頗有謀略和野心。上一次的泥熟匍自立叛亂,就是他暗中慫恿的。幾個草原部族酋長的聚兵,也是他暗中串聯。雖然自立為汗的是泥熟匍,統領兵權的是奉職,但實際上草原叛亂的核心人物,是這個阿史德溫傅。草原上一天有他,就一天不會安甯。所以老夫猜測,這一次的北方複叛,又是阿史德溫傅在暗中操持慫恿!”
薛紹思考了片刻,說道,“裴公,至從太宗皇帝譴衛公等将北伐平定草原、撲滅突厥汗國,至今已有五十年。爾後草原上雖有局部的争端,但至今已有三十年未生戰事。如今北方平而複叛而且來勢更加洶湧,顯然不再是個别人的野心,而是草原上的突厥人已經不甘繼續臣服于大唐,想要複辟汗國了。如此,草原勢力遲早成為大唐心腹之患。這一次,朝廷理當會發兵讨伐,趁突厥勢力還沒有形成巨大的規模,盡早将其撲滅!”
“五十年的和平,非但沒有真正馴化了突厥人,反倒滋長了他們的野心!”裴行儉歎息了一聲,說道:“先帝太宗皇帝陛下與師祖李衛公在天之靈,不知作何感想啊!”
薛紹雙眉緊擰,說道:“草原幅原遼闊,突厥部族林立人口衆多。當時大唐在平定了突厥汗國之後,突厥人分為三部,雖有一部份内遷到了河曲一帶,但仍有許多的突厥部族據草原而居。朝廷為了安撫突厥人,以部落酋長為州刺史或者鎮遠都督,不派官不駐兵,允許突厥人部落自治。這就使得突厥人雖然敗降卻未曾消散。五十年,兩輩人,突厥人始終未被漢化,因此始終與大唐不同心。我以為,正是因為大唐的這種寬松的‘羁縻’統治,導緻了突厥人一再反複的叛亂獨立!”
“想不到你一個從未謀國謀軍的貴族公子,竟有如此見識!”裴行儉聽完薛紹這一番話,表情有些愕然!――雖然薛紹這樣數落大唐幾十年的邊遠國策,很有“大不敬”的嫌疑,但這個見識真的不是一般人有啊!
“裴公謬贊了,我也隻是紙上談兵。”薛紹輕歎了一聲,心說,如今這個時代能有我這種見識的人,估計是真不多。畢竟我是來自于一千多年後,站得高,才看得遠哪!
廟堂之上的宰相包括皇帝與天後,再賢能再睿智,都有他們時代的局限性,他們多半不會質疑先帝李世民時代就定下來的這些國策。但是身為統兵元帥的裴行儉屢次與戎狄打交道,他肯定能夠認可我說的這一番話!
“那依你之見,戎狄叛亂反複的問題最終該要如何處理?”裴行儉問道,“你可知,這對曆朝曆代來說,都是無法解決的重大邊患。”
薛紹眉頭緊擰,說道:“大唐以羁縻國策對待戰敗的突厥人,而未施以霸權與強制漢化,就是他們平而複叛的根源。理想的來說,如果能夠再次平定草原,當以霸道行王道,以殺伐佐漢化。如此國策,方能力保五十年之後,他們不再複叛!”
“那你想過沒有,這需要多麼強大的國力才能做到?”裴行儉說道,“當年太宗皇帝平滅了突厥汗國,隻遷了小一部分突厥人到河曲定居,光是安置這些人的農具、房屋與草場、牛馬,就讓大唐的國庫好幾年的都是入不敷出。這還不說征戰所需消耗的兵馬錢糧。兵者,非但是國家安危之所在,更是民之司命。在你步入戎武之前,你必須要明白這樣的道理!”
“我明白。”薛紹點頭,說道:“打仗,打的就是綜合國力,打的是百姓子民的生命與财産。但我以為,兵者,不光是要考慮到當世的國之安危與子民之福禍,更要考慮到子孫後代的安危福禍。”
“不要說得太輕巧。”裴行儉老眉深皺,說道:“兵者,往往毀譽參半。白起一戰屠殺四十萬趙卒,于秦國霸業大利。可他畢竟未得善終,青史丹書饒他不得啊!”
薛紹深吸一口氣,抱拳道:“若能一勞永逸解決邊患、為子孫後代謀福――薛紹不計身前身後名,願為大唐之白起!”
裴行儉的手都顫了一下,拿在手上的一疊書卷都差點掉了下來,眼神之中……居然多了一絲震驚,甚至是惶恐!
“裴公若懼,可不收薛紹這個學生。”薛紹仍是抱着拳,說道:“薛紹既然決心踏入了這條戎武之途,就不是沖着榮華富貴與虛名盛譽而來!否則,我好好的做我的驸馬公子即可,又何苦來哉做一名将軍?”
“殺氣……太盛!”裴行儉突然一把将書卷甩在了桌幾上。
薛紹深呼吸,再次抱拳,“裴公說了,兵者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所在。在我看來,兵者,就是為了殺敵而生!若不殺敵,何謂之兵?!”
“沒錯,兵者注定要殺人。”裴行儉擰着眉頭,說道,“但是殺,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有時候,還會将問題弄得無法解決!――暴秦二世而亡,你難道不知?”
“我知道。”薛紹說道,“所以我認為,當以霸道行王道,以殺伐佐漢化!如此,方能一勞永逸!”
“……”裴行儉一口氣堵在兇口,沉默了良久,緩緩的點了點頭,“罷了,你我二人不過是紙上談兵,不必争吵起來。既然你有宏圖大志,老夫心中還是頗為欣慰的。但是老夫仍是要提醒于你,殺伐,不可過盛!”
“是,學生謹記!”薛紹鄭重抱拳。
學生,薛紹第一次說出這兩個字來。
裴行儉的眉梢揚了一揚,也沒有推脫或是否認,而是點了點頭,“如果你真的把我視為老師,就請記住剛才我說的那一句話。這是老夫,給你的唯一規勸!”
“殺伐,不可過盛!――學生謹記!”
裴行儉點了點頭,這才稍稍籲了一口氣,說道:“老夫行将就木,今後的幾十年将是屬于你們這一輩人的時代。老夫活了一甲子,凡事問心無愧;如果死後被人斫棺鞭屍,那也是今天咎由自取。”
薛紹無奈的苦笑了一聲,你就這麼不看好我?
“随我來。”裴行儉突然起身,往書房走。
薛紹跟上他,走進了書房。
裴行儉搬出一口裹了鐵皮的小箱子,說道:“這是老夫一生用兵治軍、征戰在外所寫的全部手劄總結編撰而成的兵書,名為《兵法四十六訣》。今天,都傳予你了!”
“學生,拜謝老師!”
薛紹将要拜下,裴行儉連忙将他拉住,“公子不必如此。早就說過,你我二人不必拘泥于師生名份。兵法,切磋即可。老夫畢生所學都在這裡了,公子能夠學到多少,全在于你的悟性與曆練。當然,一切兵法皆是出于實踐。今後若能一同出征,老夫自會傾囊而授。至于身後之事……誰又能夠完全顧及得來呢?”
薛紹稍籲了一口氣,“裴公大度開明,薛紹敬佩!”
裴行儉撫髯笑了一笑,說道:“雖然朝廷是否出兵、如何用人都不在你我二人的掌握,但為将者時刻準備為國效忠死命,這是份内之事。戰争在即你仍有諸多事務纏身,理應盡早料理清楚。身後無有牽挂,方能坦然從軍――你,去吧!”
薛紹道:“那好,薛某這就去料理那些俗事。明日午時,還請裴公與尊夫人及公子屈尊駕臨敝府,吃一頓家宴便飯。家兄早就期待能與裴公把盞。”
“好。”裴行儉答應得很幹脆。
“薛紹告辭。不勞裴公遠送,就請留步!”薛紹抱上箱子,擡腳就走。
裴行儉立在廊沿下目送薛紹遠去,雙眉緊擰撫髯沉思,自語道:“英雄?枭雄?奸雄乎?……罷了,天意玄遠禍福冥冥,老夫,又何必庸人自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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